第一千二百二十三章江寧舊事 “后來,一直沒有崔金珠的消息,我初到長沙縣,差事又忙,就忘了這件事。沒想到時隔多年,竟又聽到她的消息…”說到這里,馬俊方想起方才曹颙話中提及“女兒”什么的,不禁訝然:“莫非孚若遇到崔氏?她有女兒…她說是我的…”
見他這般后知后覺,曹颙不禁失笑,搖搖頭道:“遇到的,就不是崔氏,是崔氏的女兒。據她自己所說,她打記事兒起便同她娘相依為命。她娘給她起了個名字,叫成媛,還告訴她,她爹在京城做官,叫馬俊。她十歲的時候,她娘病重,她將自己賣了,給她娘買藥。結果她娘也沒撐多久,就沒了。”
馬俊聽了,不由瞠目結舌,道:“怎么會這樣?”
曹颙已經收斂笑意,道:“雖說她不是你的骨肉,可這姑娘心中,卻是當你是父親。在那種骯臟地方長大,可性子卻頗為堅毅,念念不忘上京尋父之事。又是個聰明的,進京不過數月,不僅打探出你家的事情,連你的好友至交是哪個也打探到了。我不敢放她在外頭,就使人要了身契,安置在內子陪嫁的空宅中。”說到這里,從袖子里掏出窕娘身契,推到馬俊跟前。
馬俊接過看了,上面寫著因貧苦無依賣身與人為養女之類的話,在最后有著帶了幾分稚嫩的簽字畫押。
馬俊宦海沉浮十多年,當然曉得曹颙所說的“不敢”是什么意思。
他盯著身契半響,方道:“既曉得賣身救母,可見是個孝順的。雖不曉得她娘為何騙她,可既是找來了,總要幫一把。”
他嘴里說得輕松,可一個孤單女子,豈是那么好立世的,哪里是幫一把就行的。
曹颙看出他心軟,道:“若是便宜,你還是早日跟她說清楚為好,省的她以為你不認血脈,心下存了怨恨。”
馬俊點點頭,苦笑道:“正當如此。”
左右窕娘已經安頓好,剩下的就讓馬俊煩去,曹颙無事一身輕地離去。
馬俊在椅子上呆坐了許久,當年他一時心軟,對崔氏說那句過不下去就來尋他的是真心實意,畢竟是妹妹的好友,又差點做了自己的妻子的少女。
沒想到,時隔十八年,卻等來了崔氏的女兒…
戶部,中堂。
曹颙將寫好的海貿招投標標書,遞到十三阿哥跟前。
年后就要招投標,從海船到貨物,林林種種。若是順利的話,戶部不用掏一分銀子,就能將船隊撐起來。除了商戶招投標的銀子,等到船隊回航,還能繳納三成交易稅。
根據現下預算的規模看,那絕不是一個小數字。
十三阿哥看了,笑著說道:“還以為要等著日子才能出來,沒想到這么快。”
曹颙道:“若是二月招投標,日子到底有些緊,年前將標書發往各行省,時間也寬裕些。”
十三阿哥點頭,深以為然。
說完這個,曹颙將赫山等人因日子拮據想要插手海貿之事說了。
十三阿哥聽了,沉默半響,道:“雖說這兩年興起‘養廉銀’,可只惠及外官,京官還是以‘恩俸’、‘雙俸’為主。文官們尚有冰炭雙敬,武官只能靠吃空餉。現下皇上整頓吏治,他們知道小心,想要另謀他圖也算乖覺。”
提及這個,曹颙少不得加上一句:“十三爺,不只京城武官抱怨俸祿,連外邊的武官也心有不平。”
十三阿哥還是頭一回聽到這樣的話,不由疑惑:“這是何故?外省的養廉銀子,可是不分文官武官的。”
臨時提及這個話題,其他行省的情況,曹颙也不熟,就拿直隸的養廉銀子分配舉例:“文官武官雖都有養廉銀子,可數目卻是天差地別。就說直隸,總督與副都統同為正二品,總督養廉銀一萬五千兩每年,副都統一千兩每年,相差十五倍;巡撫與副將同為從二品,前者養廉銀子九千兩每年,后者只有九百兩,相差十倍。即便同為武職,駐防八旗與地方綠營的養廉銀子也有差異,同為正三品,隸屬駐防八旗的城守慰,只有二百兩養廉銀,地方綠營的參將,卻是六百兩。”
十三阿哥聞言,緘默無語。
外省的養廉銀子,雖說是由戶部定的,卻是按照河南省的比例。十三阿哥以前只曉得文官與武官有些不同,卻沒想到相差這么多。
曹颙說完這些,就沒有再啰嗦。如何安撫京城與地方武官,使得吏治改革順利進行,自然有皇上與十三阿哥操心。
因案牘有不少公文,這一忙,一日就過去了。
等曹颙忙完手頭上的事兒,已經到了落衙時候。
衙門外,卻有十六阿哥的馬車候著。
見曹颙出來,早有人迎過來,請曹颙過去。
馬車里,十六阿哥的眼睛亮亮的,手上把著一個銀酒壺,正“哧溜”、“哧溜”地吃酒。
見他渾身上下透著歡喜,曹颙的心情也不禁跟著好起來,道:“可是指婚的圣旨下了…”
十六阿哥點點頭,“哈哈”笑了兩聲,道:“總算盼到這天,現下內務府就可以預備公主下嫁之事。”
雖說這親事,早已放出話來,可畢竟沒有旨意,十六阿哥患得患失,也情有可原。
就聽十六阿哥接著說道:“倒是便宜了恒生…蒙克那小子,要是他敢對三公主不好,爺可不會瞧著你的面子縱著他…”
曹颙笑著道:“十六爺就放心吧,那孩子心性敦厚,是個實心腸的孩子。只要小兩口投契,定會夫妻和美…”
十六阿哥聽曹颙的話說一半留一半,很是不滿地橫了他一眼,道:“爺可是看著你的面子,才瞧上那小子,若是他有什么不妥當,自然是你這做老子的沒教養好,到時候少不得爺也要找你算賬!”
這患得患失的“準岳父”心態,使得曹颙哭笑不得:“行,行,行,全依十六爺的…”
到底是歡喜,十六阿哥同曹颙說了幾句,便帶著笑意回府了。
目送十六阿哥的馬車離去,曹颙臉上的笑容卻凝注。
他自己也是有女兒之人,當然能理解十六阿哥的慈父心腸。天慧可是同三公主同年,即便想要多留幾年,又能留到什么時候?
早在數年前,十六阿哥便盯上恒生,瞧了這些年;看來,自己也該放亮眼睛,四處踅摸女婿候選人了…
回到曹府門口,就有門房上前回稟,馬俊來了,在客廳候著。
曹颙點點頭,翻身下馬,進了院子,直接去了客廳。
馬俊靜坐在那里,皺眉緊緊地皺著,不知在想些什么。
曹颙腳步放重,馬俊才醒過神來。
“孚若…”馬俊起身,道。
曹颙擺擺手,請他坐了,方道:“天成,這是去過慶豐胡同了?”
“嗯。”馬俊揉揉眉心,道:“這姑娘雖不肖母,卻酷似崔府丞太太,當是崔氏之女。”
“既是故人之女,天成到底怎么想的?”曹颙看出他煩心,問道。
馬俊攤攤手,道:“哪輪到我想?那姑娘看見我,便開始嚎啕大哭,直哭得昏厥過去…這些年,她確實狠吃了一番苦頭…若不是有尋父的念頭支撐著,怕是她早已熬不過去…”
對于這個結果,曹颙并不意外。
在永慶、馬俊幾位少年相交的好友中,心腸最軟的就是馬俊。
若不是他是家中獨子,被父母攔著,早就棄文從醫。
“那也不好這么含糊下去,即便你要照拂她,也總是要說清楚才好。”曹颙道。
馬俊點點頭,道:“我也這樣想的,打算使個人去湖南一趟。我記得清楚,當初崔氏那兩個親戚是要帶她往湘潭去的,既是嫁人生女,總能打探些什么出來。只要找到窕娘的親族,她也就不會誤會我就是她生父,后半生也有了依靠。”
曹颙擺擺手,道:“若是去湘潭打探消息,到不必專程使人去,趙同前些日子升了衡陽府通判。衡陽同湘潭挨著,我去信讓他使人打聽一聲就是。”
馬俊聞言,連忙道謝,而后道:“不管能不能找到窕娘親族,她都要在京里待上些日子,不好一只勞煩郡主那邊。我家也有一處空著的宅子,只是在南城,又閑了太多年,要收拾幾日才能住人,等過幾日收拾完,我再使人接人。”
曹颙沒有異議,接下來馬俊卻是掏出幾張銀票,要補給曹颙。
曹颙見狀,忙道:“別給我來這套,這就沒意思了。”
馬俊聽了,便不勉強,只道:“雖說窕娘不是我的閨女,可孚若種種安排,盡顯對我維護之情,我生受了。”
難得他過來,又是用晚飯的時候,曹颙自留要留客。
馬俊因有心事,想要同曹颙傾訴一二,便也不著急走。
三九嚴寒,曹颙倒是真有些想吃酒了,便使人回梧桐苑要了酒菜。
熱騰騰地酸菜羊肉鍋子,溫好的桂花白,使得人食欲大開。
馬俊卻是一盅接著一盅吃起了酒,曹颙見狀,很是不厚道地猜測,莫非他真同崔氏有什么不成,否則怎么會苦惱至此。
對于他們來說,一個叫自己“父親”的姑娘出現,是算麻煩事。可那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是在有心人將消息張揚開的時候,像現下這般,窕娘已經在他們手中,當沒什么可擔心的。
果然,酒過三巡,馬俊忍不住說起舊事:“說起來,崔家問罪,還是父親的手筆。當年為著親事不成的緣故,兩家交惡,崔家不甘心,在巡撫衙門又有靠山,便想要算計父親。父親得了消息,先下手為強,才有了崔家的問罪…”說到最后,馬俊已是漲紅了臉,道:“誰又比誰干凈多少…”
曹颙還是頭一回聽到此事內幕,突然有些明白馬俊因何不安了。
江寧本是富庶之地,馬俊之父在江寧知府上做足兩任六年,可見是不簡單的。若不是上下疏通得明白,即便是靠著在朝為侍郎的兄長,也未必能在復雜的江南官場立足。
崔家的下場固然自作自受,也有馬家推波助瀾的緣故。
崔家既有把握算計馬家,馬家首尾也干凈不了。
馬俊骨子里有文人的清高與耿直,為了舊事,覺得愧疚難堪也正常。
“崔家這個下場,多是崔府丞自作自受,天成就不要多想了。若是我沒記錯,他當年不僅僅涉及貪墨,還犯了其他官司,否則也不會落下死罪,累及妻女。”曹颙勸慰道。
馬俊長吁了口氣,道:“我只后悔,當年沒有出手幫崔金珠一把。因曉得自己家事兒,到底是有些心虛,自己騙不了自己良心。”
看著老友,曹颙有些無力。
倒是難為他,將到而立之年,還保留一份赤子之心。
馬俊便說便吃酒,臉紅撲撲的,已經帶了醉意,將酒盅使勁往桌子上一拍,道:“因果循序,一飲一啄,皆有定數,老天果然是長眼的。若是窕娘親族皆無,這個閨女我就認下了…”
這話卻說得不像,曹颙不由皺眉。
他想起馬俊少年時,極其厭惡八股仕途,即便后來考中進士出仕,也不似其他人那樣歡喜。
看來,當年江寧馬崔兩家相爭,另有內幕。
官場上傾軋,除非一擊致命,否則嫌少有撕破臉的時候。
崔家卻一敗涂地,家破人亡,看來是同馬家撕破臉。
宦海兇險,若不是他穿過來,曹家的下場未必比崔家好幾分…
不知不覺,曹颙吃了不少酒。
馬俊也吃得酩酊大醉,夜深霜重,曹颙也不敢叫人折騰他,便叫人扶他到客房安置,又使人往馬家送信。
安置好馬俊后,曹颙才回了內宅。
原還沒什么,經風一吹,他腳步也有些晃蕩起來。
蘭院上房已經漆黑一片,只有值夜丫鬟婆子在的西廂耳房還亮著燈光。
曹颙扶著蘭院門口,眺望幾眼,才回了梧桐苑。
看到曹颙醉態可掬,竟比昨日出門做客喝得還多,初瑜唬了一跳:“這是陪馬大爺?”
曹颙點點頭,強撐著擦了把臉,就寬衣躺在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