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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九十二章 日落(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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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曹颙使人拿著伊都立給的牌子。去內務府臨時官署領了五頭鹿,加上昨日格埒克延丕勒給的,恒生獵的,裝了一車,使人先行一步送回曹府。

  今日恒生可以隨曹颙回府,明日再往宮中讀書。

  在離開圍場前,曹颙帶著恒生去了格埒克延丕勒的帳子。

  格埒克延丕勒處有幾位喀爾喀王公在,說話也不便宜。他的眼睛落在恒生身上,帶著幾分苦楚,幾分慈愛,卻是再也沒有先前的理直氣壯。

  恒生見他沒有再提什么離京不離京的話,心下大安,按照曹颙的交代,認真地謝過格埒克延丕勒的贈鹿之情。

  格埒克延丕勒見狀,哭笑不得。

  他本想讓兒子早日認祖歸宗,將榮華富貴送給這個他有所愧疚的兒子,但是兒子卻同他生疏,更重視曹家的養育之恩;如今不過幾頭鹿,卻得到他大禮相謝。

  曹颙記得,恒生曾開玩笑似的提過,要是見到世子。就再討要幾個人給父兄做長隨。不知是他忘記,還是其他緣故,直到與格埒克延丕勒別過,提也沒提。

  待離開圍場時,恒生的臉上沒了笑模樣。

  曹颙怕他因身世之故郁結在心,道:“不要想太多。這些年,他雖沒照顧你,但是骨肉親情,血濃于水。這半年,你也長了不少見識,當曉得什么叫不得已。”

  恒生點點頭,悶聲道:“父親,兒子沒有怪他。沒養在他身邊,養在父親身邊,也是兒子的福氣。只是兒子尋思,是不是叫巴拉與赤那同他回去。”說到這里,他側過頭來,看著曹颙道:“父親,兒子應將他們兩個打發回去么?留他們兩個在…他就以為兒子是樂意同他走的怎么辦?”

  換做其他人,身為養子,曉得有身份高貴的生身之父,怕是會不勝歡喜。到了恒生這里,卻成了一段心事。

  這些日子在圍場,他耳聞目睹,曉得朝廷對外蒙藩王的優容。

  格埒克延丕勒身為汗王世子,是外蒙古數一數二的人物,就是皇子親王。對他也禮遇三分。

  若是他以權勢逼人,恩將仇報,說不定就要給曹家生出麻煩。

  在恒生心中,見過兩面的陌生人生父,如何能同他待了十年的曹家相比?

  他有些不安,恨不得同格埒克延丕勒再無任何干系才好。因此,他才這樣相問。

  曹颙的眼力件,如何看不出恒生的擔憂。

  “不用多此一舉。就算他這次有些話說的過了,目的也是心疼你,想要與你親近。即便將巴拉與赤那送回去,也抹不去他與你有生恩。若是你不能將他當成父親,就只當多了個親人,以長輩待之就好。”曹颙說道。

  恒生似懂非懂,終是點了點頭。

  回到曹府時,恒生已經恢復往日無憂無憂慮的模樣。

  李氏去國公府吃酒了,曹颙進門時,就聽大管家曹元說了昨日圣旨之事。

  曹颙聽了,又驚又喜。喜的是終于解決了燙手的三柄如意,驚的是康熙昨日安排,通透些的,都能看出是在安排后事。

  “老爺。那兩處皇莊在三河,需十日內安排人隨內務府屬員去交割。”曹元躬身道:“只是這次賜莊,同上回賜給老爺時不同,莊上包衣人一并賜下。”

  曹颙聽了,點點頭:“如此,就使人去內務府辦好人地交割手續,莊子那邊暫時不要動。”

  曹元應了,曹颙回了梧桐苑。恒生先隨父親過來給初瑜請安,而后親自送海東青去榕院了。

  初瑜打發丫鬟們下去,夫妻兩個說話。

  “額駙使人送回的柿餅兒,已經叫三妹拿回去。看來,三妹夫也嚇到了,接了旨意后就巴巴地使三妹妹回來打聽消息。”初瑜說道。

  “再小心幾日吧,許是熬不了多久就能太平。”曹颙揉著眉心道:“佟府的禮送去沒有?瞧著李四兒是什么意思?”

  “這會兒就算是咱們想要提親,怕是她也不應。”初瑜笑道。

  “這是什么緣故?”曹颙有些好奇。

  “還能有什么?還是順著老太太不宜早娶的話,說了實在不行,到時候只有給天佑早納良妾,省得耽擱了開枝散葉。”初瑜笑著說道:“她雖是婢妾出身,對于納妾行事,卻是看不過眼的。”

  這也是人之常情,李四兒想著曹家門風好,曹颙只有一妻,曹家子弟說不定也不納妾。但是初瑜的話,卻是告訴他,曹颙是曹颙,天佑是天佑。

  沒人能迫得了曹颙,卻有好幾個長輩可以給天佑做主納妾。

  曹颙聽了,嘆了口氣,道:“可憐天下父母心。沒有撕破臉就好。往后與他們避而遠之,但是也別讓他們記仇。”

  初瑜看出曹颙疲態,有些擔心,道:“額駙…若是有什么動靜,會不會牽扯到額駙身上?”

  曹颙搖搖頭,道:“應當不會,你不要擔心,岳父那邊也是不相干的。”說到這里,想起一事兒,道:“只是蘇州李家那邊,怕是要壞事。你最近仔細些,李家有什么信件物品往來,都要十二分小心。要不然,說不定就要惹上是非。”

  初瑜聽了,直起身子,臉上多了幾分鄭重:“老太太壽辰前,蘇州送來壽禮,同往年差不多,這個…”

  “壽禮當是不相干,明兒查查有沒有夾帶。只有賬冊上清楚,也沒什么。最要不得的是寄存之物。現下京城還沒有大動靜,蘇州那邊就算有什么反應,也得是聽到風聲后。老太太心軟。往后李家來人,能不讓她見,就不讓她。”曹颙想了想,說道。

  根據后世在紅學論壇上所看,曹家幫李家藏家產,是在李家抄家前后。

  李家就算動作再快,也得等新皇登基大肆抄家后,才開始安排后路。

  曹颙清楚這點,卻沒有給李煦通風報信的意思。

  他連國公府都不去,只讓妻子輾轉傳信,就是不想讓四阿哥留心自己。

  這個時候。他不求功也不求過,只想靜觀其變。只有這樣,才能不惹四阿哥的忌諱,為以后君臣和睦相處做準備。

  進京十多年,他懶散了十多年,自是沒有理由最后殷勤這幾日,壞了自己過去給人留下的本分的好印象。

  正如曹颙所想,康熙初八日的一連串旨意下來,原本懵懂的人也察覺出不對來。

  宗室王公、文武百官,都開始進入觀望狀態。

  在宮里有耳目的,等著御前的消息;在宮里沒有耳目的,則是盯緊各個皇子府。

  各方蠢蠢欲動,都在思量到底誰是儲君人選。

  等了一日,在初九下午終于有旨意下來,十五日南郊大祀,四阿哥恭代。

  這一天晚上,多少人輾轉反側,不能成眠。這個時候,四阿哥代天子主祭,這用意昭昭,莫非皇上這回真選定了儲君?

  曹颙亦是不能成眠,卻沒有旁人的樂觀。

  暢春園在城北,南郊齋所在大興,中間隔著好幾十里。四阿哥不僅僅是代天子主祭,還要誠敬嚴恪地在齋所齋戒數日。

  曹颙見慣了康熙的反復無情,有些不相信皇位交替能這樣順利。

  若是如此太平,這隆科多怎么會有擎天大功?

  功勞越大,沖突越顯。

  眼下卻是一片太平,越發顯得暗流洶涌,叫人心驚。

  康熙這個旨意,往好了說,有選定四阿哥為嗣皇之意;往壞了說,卻是將四阿哥軟禁在南郊。

  四阿哥根基已深,羽翼已豐,已呈沖天之勢,并不是康熙能遏制的。

  眾皇子中,只有十四阿哥與四阿哥有一搏之力。又遠在西北;京城其他皇子皇孫,無人能與四阿哥匹敵。

  想到這里,曹颙又松了口氣。

  沒有勢均力敵的對手就好,這樣就算也干戈,也能速度地塵埃落定,省得京畿動蕩。

  他旁觀者清,然身在局中之人,能有自知之明的有幾人?

  行圍事了,三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十三阿哥、十七阿哥等人都去暢春園侍疾。

  即便見不到康熙,他們也要擺出這個姿態。連平素在家休養的七阿哥,此刻因一個“孝”字,也得拖著殘腿,移居海淀。

  只有五阿哥有差事,不在京中,得以例外。

  圣駕回駐暢春園這三日,除了十六阿哥,其他人都沒見到圣駕。于是,眾人都將視線落在十六阿哥身上,想要從他口中探知康熙的消息。

  十六阿哥老老實實地將自己所知,某時某刻,皇父進藥;某時某刻,皇父進膳,仔細講了個清楚。這個時候,他可不愿引起公憤,為自己埋下禍患。

  從他話中所講,倒是可以看出,康熙的身體在漸漸好轉。

  初十這天,四阿哥三次遣太監侍衛來暢春園候請圣安。康熙使人傳下口諭,“朕體稍愈”。

  一時之間,其他皇子阿哥不免有些吃味。

  大家伙兒每日在園子里候請圣安,皇父卻不聞不問,沒個交代下來;四阿哥只遣了太監侍衛,皇父就要下口諭給他。

  只有十六阿哥忐忑不安,驚駭不已。

  因為初九日,只有他見過圣駕,他曉得初九發下的旨意,不僅四阿哥齋戒預備代天祭祀一個,還有一個是給皇孫弘皙的。

  是傳弘皙見駕,還是其他的,十六阿哥不得知。他只曉得,已經過去一日一夜,去給弘皙傳旨的內侍趙昌還有四個侍衛沒有回來復命…

  西華門外,某處宅院。

  這是處三進的宅子,因毗鄰皇城,所以分外肅靜。

  外表看著,這里同尋常民宅無二,誰也不會曉得,這宅子的地下,有好幾處密室,還有好幾條地道,不能說四通八達,也通往好幾個方向。

  御前傳旨太監趙昌,此刻口里塞了核桃,雙手背縛地倒在其中的一間密室里。

  密室中,是一股尿臊味。

  他已經被丟在此處一晝夜,米水未盡。旁的還好,這膀胱憋了一晚上,到今兒就有些忍不住,尿在褲襠里。

  身下濕乎乎的,貼到身上,讓人覺得陰冷。不過,身上再冷,也比不上心冷。

  趙昌曉得,自己的小命就要完了。

  自己雖是低賤的太監,卻是傳旨的天使。對方毫無顧忌,將自己劫掠而來,已經犯下欺君大罪。這般放肆,連皇帝都不放在眼中,自己哪里還有生路?

  趙昌已經絕望,最不放心卻是圈在景山的外祖父梁九功。皇上是念舊情之人,只要他在一日,祖父的性命就能留一日;但是皇上這回,怕是真要不行了。

  對于親長的牽掛與對死亡的畏懼,使得趙昌再也忍不住,“嗚嗚”地哭了起來。

  他不知道,在他頭頂,正有一雙眼睛盯著他。

  見他眼淚鼻涕都下來,那人滿意地點點頭,推上了探察的風眼,去了隔壁的房間。

  隔壁房間,悠悠然喝茶的,竟是本當在南郊齋所齋戒的四阿哥。

  “主子,那小子熬得差不多了。”進來的人,不是旁人,正是四阿哥的心腹幕僚戴錦。

  四阿哥撂下茶杯,道:“很好,給他送些吃的,而后就讓他執筆。若是他不聽話,就同他提提梁九功。”說話間,他望向窗下的幾案。

  戴錦順著他的視線望去,上面有個黃綾包裹,那是趙昌這次從御前帶出來的。

  見到它的那刻,戴錦也是惴惴。

  弘皙是嫡皇孫,若是圣駕有傳位之意,那他就成了從逆謀反。

  這“爭位”與“篡位”一字之差,卻是天差地別。

  他幫四阿哥爭位,為盡謀臣行事,許是還能得善終;他助四阿哥篡位,涉及帝王陰私,怕就是死路一條。

  戴錦并不是傻子,也不像他弟弟那樣狂熱地推崇四阿哥。他只是泥足深陷,明白過來時,已經抽身不能。只能竭盡全力,賭一賭賓主情分,搏一線生機。

  還好,這份詔書并沒有提旁的,只是命弘皙準備將二阿哥一家移居鄭各莊王府之事。

  圣旨雖沒旁的,但是劫持了內侍,殺了四個侍衛,早已沒了退路。

  戴錦應聲下去,四阿哥慢慢皺起眉,盯著那皇綾包袱,低聲道:“皇阿瑪,您還在猶豫什么…”

  暢春園,清溪書屋。

  魏珠站在門旁,眼觀鼻,鼻觀心,心里卻是難得太平。

  “逆子!”康熙用盡全身力氣,將手中的藥碗擲出。他瞪著眼睛,喉嚨里發出“咕咕”的聲音,瞧那模樣,像是要將眼前的人生吞活剝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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