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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六十二章 孽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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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個讓曹颙覺得狗血淋漓的真相。程氏閨名瑤芳,因打小隨母外居,所以隨母姓為邱。

  八歲時,生母病故,程門顧老太太使人將孫女送到曹家侄女處。

  曹寅發妻顧氏當時已嫁進曹家十年,一直未育,對這個身世堪憐的表侄女視若親女。邱瑤芳以表小姐的身份,留在曹家,養育在顧氏身旁。

  沒想到,不到兩年,顧老太太、顧氏相繼病故。邱瑤芳生父,早已有了嫡女愛妻,哪里還會記得有個庶出女兒在外頭,當然也不會使人來接。

  邱瑤芳才十歲,失了表姑母做倚仗,在曹家處境尷尬。

  因顧氏是夫妾娘家之女,孫太君對這個媳婦向來不太待見,對媳婦的表侄女也親近不起來。

  還是曹寅顧念發妻生前情分,待瑤芳如常,使得小姑娘心中慢慢踏實下來。

  一年后,李氏進門為續弦。

  她待人溫柔。對丈夫前妻留下的這個表小姐也無惡感。只是兩人關系,若是待之親近了,有巴結丈夫前妻娘家人的嫌疑;若是待之冷淡,容易落下閑話,好像容不得舊人。

  因此,對于這個寄居曹家的小姑娘,李氏也只能待之以禮。

  邱瑤芳也曉得姑父后妻,不像姑姑那樣親近自己,小姑娘戰戰兢兢中,只能越發依賴姑父。曹寅喜她活潑伶俐,倒是真心疼愛。

  而后,曹顏出生,而后兩年,李氏無孕,孫太君為得男孫,張羅在家生子中挑人,想要為兒子添一房妾室。

  這時,邱瑤芳已經是將到及笄之年。

  曹寅這頭,已經同妻子商量,為邱瑤芳尋親事。只是瑤芳畢竟是程家女,上有親父在,曹寅不好自專,就想著何時到揚州時,同瑤芳生父商議此事。

  沒想到,事情卻有了變故。

  少女心事,變幻莫測。

  數年之間,對曹寅的依賴。已經使得小姑娘不知不覺情根深種。

  待得知孫太君已經挑了個與自己差不多大的丫鬟,要給姑父為妾。瑤芳就犯了一個錯誤,借著自己出入曹寅書房便宜之便,誘惑了醉酒后的曹寅…

  小姑娘想得天真,原以為以姑父敦厚君子的性子,只要生米煮成熟飯,自己就能為曹家妾室。卻是不曉得,曹寅不止是織造,還是皇帝安排在江南籠絡江南文人的親信。

  儒家禮數,卻是要命。

  曹寅之所有在江南混得如魚得水,除了他有一半顧家血脈,被江南士林視為自己人之外,還因為他行事方正,口碑極佳。

  納妻侄女為妾,在旗人中不算什么。

  姊死妹續,姑死侄替,自古有之。女家是為了自家外甥子不受異姓后母凌虐,男家是為了留下亡妻的嫁妝或者保全兩姓姻親。

  漢人重lun理輩分,能接受“姊死妹續”,對于“姑死侄替”,卻是敬謝不敏。視為失德之舉。

  曹寅當時在江南已經待了十來年,焉能不知什么可為,什么不可為。

  況且,他雖是旗人,打小卻受儒家正統教育,對于自己“酒后失德”之舉,也是慚愧不已。只是他還不會去遷怒一個自己看著長大的孩子,只能責怪自己無德罷了。至于納邱瑤芳為妾,那是想也沒有想過的。

  羞憤之下,他借口公事,暫離江寧,往外地公干去了。

  邱瑤芳戰戰兢兢過了一個多月,不見曹寅回府。

  這個時候,就趕上李氏不舒坦,太醫診出,有兩個月身孕。

  孫太君盼了多年孫子,聽說媳婦有喜,自然歡喜不已。邱瑤芳得了消息那刻,卻是恍惚之中,暈了過去。

  倒不是她盼李氏無子,而是她到底是個未經世事的小姑娘。鼓足勇氣做下丑事,心中也不安,后來曹寅一去不返,也讓她明白點什么。

  如今李氏有身孕,連“無子納妾”這一條也保不住,她自是惶恐不已。

  再醒過來時,對著的就是孫太君冷冰冰一雙眼睛。

  孫太君執掌府中內務,對于小姑娘的那點心思,是跑不出她法眼。只是見兒子沒那個意思。孫太君也沒放在心上。對于兒子的品行操守,她還是曉得的。

  雖說兒子在外,逢場作戲,也有些“粉紅知己”,但是從不在家中胡鬧。

  再加上,書房在前院,都是曹寅的人,孫太君還不知邱瑤芳已經做下“丑事”。

  這次瑤芳昏厥,孫太君過來探看,才發現小姑娘眉頭已散,身子漸顯圓潤。老人家曉得不對,待聽了大夫的話,竟只有驚詫了。

  老人家在宮里多年,最是重規矩的,對于這種發生在自家有首尾的事,如何能忍受?

  更不要說,她曉得瑤芳真正身世,知其生母為煙花女子,自是越發不喜。

  兒子不在家,總不要讓個大姑娘在家中大了肚子。老太太就安排人假借程家之名,將瑤芳送出府外安置。

  李氏全心養胎,倒是沒有生疑。因為她聽丈夫先前提過,這表小姐到了做親的時候。若是程家無人做主。就從曹家出嫁;若是程家有人做主,就要送回揚州。

  雖不喜瑤芳,但是瑤芳肚子中卻是曹家血脈。

  孫太君就動了心思,尋思要是生下男孫,到時再做安排。于是,就使了幾個心腹,將瑤芳軟禁在外宅。

  待曹寅歸來,不見瑤芳,孫太君板著臉將兒子訓斥一頓,說是已經安排瑤芳嫁人,叫兒子不要再多事。

  曹寅如何肯信。不過幾日,就追查到瑤芳的下落。

  不過,他沒想好如何安置瑤芳,加上兩頭都有了身孕,也是震驚,就沒有去相見。

  這一拖,就拖到兩處產期皆將至。

  只是瑤芳被軟禁數月,惶恐不安,反而比李氏提前數日產子。

  孩子落地后,瑤芳一眼都沒見,就睡了過去,等到醒來,被告之孩子夭折。

  瑤芳初還以為是真的,痛不欲生。后來無意得知李氏產子,心中不由有了念頭。總覺得自己的孩子沒死,說不得織造府里的那個…

  想到這個,她將尋死覓活的心收了,一心想要養好身子,早日回曹府,去看一眼小公子。

  沒想到,才出月子,她就被灌了藥,塞上了客船,被賣與一四川商人做妾。等她醒過來時,已經是兩日后,船離開江寧百里外了。

  雖說哭鬧不堪,到底是個弱女子,只能被帶到四川。

  后來在四川數年,與人妾室,并不容易。就算那商人極愛這個少妾,瑤芳心中始終記掛著兒子。

  沒錯,就算一眼都沒看到,她也曉得自己生下的是兒子。

  生產時,她雖疲憊,卻未失去知覺,嬰孩響亮的啼哭聲。接生婆子那聲“小辣椒”,她記得清楚。

  織造府的長公子…或許就是她懷胎十月生下的兒子…

  因這份想念。她在數年后,終于尋了個機會,從四川逃了出來。

  等到了江寧,花掉了盤纏,想要入曹府,卻不得其門。

  她一個年輕婦人,孤身一人,就招來地痞,將她敲暈了,想要賣入娼門。

  當時見她的,正是如意花舫的主人綠娘子。

  說也是運氣,綠娘子是從揚州出來的,早年同瑤芳生母是手帕交。

  瑤芳長大后,肖像其母,再看其年齡,綠娘子就懷疑是故人之女。等她醒來,一問,果不其然。

  綠娘子聽了瑤芳的際遇,除了感嘆宅門吃人外,還告訴瑤芳一個消息。

  曹家那位嫡出的大公子,可能被仇人掠走。雖說曹家沒有大張旗鼓地尋人,但是煙花之地,消息最是靈通。曹家,在江寧又是龍頭,盯著他們家的人不少。

  已經有不少士紳,想著尋美姬與曹寅為妾。

  瑤芳雖焦急不已,也只能等待。還好,不久之后,就有李氏夫人攜子歸來的消息。

  瑤芳雖想要見孩子一面,卻被綠娘子勸住。

  對于豪門大戶來說,嫡庶之分,天壤之別。不得見光的私生子,還是正室嫡出的公子,是兩個不同的前程。

  瑤芳雖思子心切,卻也曉得綠娘子說得在理。她就是私生女,沒有入過程家大門,不是同生母蝸居在小院子中,就是寄人籬下,自是舍不得自己的兒子也受這般苦楚…

  聽到這里,曹颙想起那年秦淮河上的經歷,道:“怨不得在畫舫時,您因我落水失態。原來不是怕受牽連,而是以為我是您的骨肉。”

  說了這么多,瑤芳早已是淚流滿面,低頭拭了淚,道:“是啊,聽說是你,我當時心里都要高興瘋了。我還記得清楚,寧爺介紹大爺,說是‘文武雙全,就連萬歲爺見了,都贊一聲好’。可是見你穿著錦衣,與總兵公子、知府公子為友,前程大好,我只能越發守著自己的本分,生怕失態,引起別人生疑…”

  不知是因為事情久遠,還是因眼前這人是智然生母的緣故,曹颙對瑤芳,生不出輕鄙之心。

  “既是誤認了我,后來又怎么尋到智然?”曹颙見稍加沉思,問出心中疑惑。

  瑤芳聞言,露出苦笑,道:“其實,那次是船上見你,我就覺得你面善,但是還以為母子連心的緣故,沒有想旁的。后來老太君病故,出殯之日,我混在人群之中,想要見你一面。正好看到你扶著你母親出來…你三分肖父,七分肖母…我就是想要再自欺欺人,也是不能…”

  曹颙聽了,只能唏噓。

  想起那年,因家中添了庶弟,父親厚待庶子,母親還為此委屈病倒。當時,曹颙在母親窗下,聽到母親抱怨時,提過他出生時,父親并未欣喜什么的。

  再加上李氏提及生自己難產,曹颙還真想過,自己是不是“貍貓換太子”里的“貍貓”。因母親親子難產夭折,父親為了安慰妻子,抱來外頭的孩子。

  不過,等后來,人人都說他長得像母親。他對著鏡子照照,自己同母親、姐姐確實有幾分相似,就不懷疑自己的血緣了。

  畢竟,還有個慧眼如炬的老太君。要是自己不是親孫子,老太太也犯不著那般寵溺自己。

  現下想來,才曉得,自己出生時父親有“喪子之痛”。看到家中的嫡子,想著外頭那個“夭折”的庶子,心中定不是滋味。

  “我這一生,十幾年的奔頭就是織造府中的你。曉得你是李夫人親子,不是我的孩子,我當時真不知怎么熬下去。只是冥冥之中,不肯死心。尋思有沒有可能,你只是因李夫人養大,只是湊巧相似。等你入了清涼寺,我初一、十五就往清涼寺上香。沒想到,直到你回織造府,也沒機會見上一面。后來,無意碰到智然同他師傅…他師傅出家前,是曹家下人,早年過去給老太太請安,我曾見過…只一眼,我便認出智然就是我的孩兒…”說到這里,瑤芳已經泣不成聲:“卻是相見匆匆,想著去清涼寺尋人時,才曉得他們師徒云游去了…”

  以后的事,曹颙就知道了。

  瑤芳托名“邱氏”,在清涼寺附近買宅置地,等到智然云游回來,經常去探望智然。去的次數多了,智然察覺出不對,母子兩個許是相認。

  而后,曹寅升任禮部侍郎,闔家北上,智然借口“訪友”,隨曹寅夫婦同行。

  “不管是在江寧,還是在京中,我都勸過他還俗。他卻是只肯將紅塵當劫數,歷劫而來,歷劫而去,始終不愿還俗。”想著少年時的小伙伴,曹颙帶著幾分悵然道。

  雖然對父親當年的行為不敢茍同,但是曹颙沒有遷怒智然之意。智然從小在佛門,心境純真,那份淡然是曹颙一直羨慕的。

  當初曉得他是父親庶子,卻礙于私心,不愿讓母親難堪難過,曹颙始終沒有揭破,但是親近之情不減。

  瑤芳哽咽著說道:“是呀,我賣了如意畫舫,在清涼寺附近置地百頃,就是盼著他能還俗,保他一生安樂。他心中,卻只有佛祖,勸我放下執念,好好過后半輩子。忒是狠心,我想著他要是樂意做住持就做,我在清涼寺外跟著守著就好。他卻是只留下一封信,就棄了住持之位云游去了…機緣巧合之下,我就回了程家…”

  看著眼前的婦人,想著她半生顛簸,曹颙倒是有些不忍,道:“智然既不愿還俗,您總要有人侍奉…伍喬兄為人至誠,在這邊也算養老之上選…”

  瑤芳點了點頭,含淚道:“是啊,他待我甚是孝順,孫女孫兒也聽話…我是一個人待怕了…”

  曹颙想起父親遺言,心中嘆了口氣,說道:“父親有過遺言,讓我尋您、照拂您…還提及您若愿意,百年后可葬入曹家墓地…”

  瑤芳聽了,怔了半晌,終是忍不住,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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