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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平,曹家莊子。
用完晚飯,已經是傍晚時分,回城已經來不及,孫玨只能留宿在莊子這邊。
看著客房布置的簡便,侍候的也不過是兩個留頭的小廝,孫玨想起夏蟬,又想父親收到家書會如何,輾轉反側,夜深才迷迷糊糊睡去。
次日天亮,孫玨最先離莊。曹頤夫婦、曹頫夫婦又陪了李氏半日,才同韓江氏一道回城。
李氏本舍不得曹頤,但是想著他們老太太年歲已高,就沒有留她再住。
至于曹頫這邊,已經決定要搬到莊子這邊住些日子,這次回城,是往官學請假,還有收拾行李什么的。
昨日孫玨到來,打斷了曹颙.同塞什圖的談話。等到今兒他們離去,曹颙想起此事,正好鄭虎也在,就同他說過,讓他留心西北戰敗的傳言。
若是此事是真,那西北情況比想.象中的還要緊急。聽說幾位出征的宗室已經分地駐扎,訥爾蘇遠離中軍,不知安全與否;若是此事是假,那就是行的“一箭雙雕”之計,既打擊了十四阿哥的威信,又將四川總督年羹堯推倒風口浪尖。
有能力做到這個地步的皇子.皇孫,只有那幾個罷了。
曹颙決定暫時作壁上觀不假,但是也想做到心中.有數,省得成了聾子瞎子,失了自保之力。
那個程夢顯,曹颙已經同韓江氏說了,請他三日后.過來做客。
程夢星、程夢昆都是通達之人,不知這個程夢顯.如何。
孫玨是李鼐的.小舅子,孫家有個庶子娶的是李鼐的堂妹,兩家互為姻親。
為了要回兩個孩子,李家就能如此算計孫玨,可見李家并沒有像表現出來的那般重視姻親孫家,只是不知道,拿主意的是遠在蘇州的李煦,還是京城李宅的大管家。
至于李誠,曹颙的印象只是個機靈、會看臉色的孩子。
因為這個認知,待到三日后,見到程夢顯,知曉孫玨入局之事由李誠做主,曹颙才會詫異不已。
手中這張紙上的字句并不多,但是那明晃晃地“九千兩白銀”,還是赤luo裸地點出孫玨這幾日籌銀的根由。
曹颙不動聲色,抬頭打量著程夢顯。
沒有任何怒氣與責難之意,但是程夢顯卻覺得這眼神仿佛要刺穿自己的骨頭似的,使得人心里發寒。
“曹爺,小人并無意開罪貴親,只是李織造如今兼管兩淮鹽務,不好開罪…”程夢顯故作沉著,甚是懇切地說道:“待到事情完了,小人才曉得這入局之人是孫玨孫大爺,是曹府姑爺。說起來,文綺這些年在京城能平安度日,全靠曹家照拂。小人就算身份微賤,也曉得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的道理,斷不會行這般忘恩負義之舉。這幾日,小子甚至忐忑不安,今日來給曹爺賠罪了。”
說話間,程夢顯已經從座位上起身,雙膝跪了下去。
曹颙見他姿態放得這般低,心里笑了笑,并沒有起身相扶之意。
他沒有主動同別人親近的嗜好,對別人主動親近也頗為戒備。
活了兩輩子,總要曉得些道理,例如真是能傷害你的,多是身邊人,因為他們站在近,能曉得你的缺點;距離近,也容易讓人失了提防之心,更容易一擊致命。
相反,陌生人,因為疏遠,反而安全系數高些。
對于程家,曹寅早年或許有些交情,到了曹颙這邊,不過是君子之交。
曹颙告訴自己,不過是為了避嫌,省得才朝廷留下曹家尾大不掉的印象。畢竟,執掌江寧織造府那幾十年,曹家在江南的風頭實在太勁了些。
曹寅奉了皇命,拉攏江南豪族,外人不知,只當曹家權勢滔天。
真實原因,是曹颙的防備心重,除了血緣至親,其他人樂意往來的少。
即便庇護韓江氏,也只是因韓江氏是韓江氏,又多多少少看著死去文繡的情分,并沒有想到程家這頭。
這個程夢顯卻驅使韓江氏來試探,如今又來負荊請罪的戲碼,看得曹颙頗為好笑。
曹、李、孫三家的關系,并非秘密,別人或許不會留意,從揚州出來的程夢顯要是不知道,那才是真正的假話。
“程七爺,雖說是姻親,但這是李孫兩家家事,本不同曹某相干,為何程七爺會同曹某說這些?”曹颙慢悠悠地說道。
曹颙的身份,不比孫玨,即便程家家主程夢昆在此,也當不起一個“爺”字。
程夢顯聽了,臉上露出幾分惶恐道:“不敢當曹爺這般稱呼,曹爺喚小人程七,或是表字立達吧。”
稱呼表字,好像還沒到那么親近的關系。叫程七,曹颙向來謙遜慣了,還真鮮少有狂妄無禮的時候。
曹颙瞥了他一眼,道:“尊駕還是起身吧,賠罪不賠罪的先不說,曹某還等著尊駕解惑。”
這不過才一個回合,程夢顯就曉得自己得到的情報有誤,眼前這位曹家當家人并沒有傳說中的那般好脾氣。
他站起起來,指了指曹颙手邊的那張字據,道:“此事雖不光明,但是因是李家吩咐,小人不好違背,就曲從行事。小人當初以為李家三公子只是為銀錢,待他吩咐將這字據臨摹備份,將臨摹那份給孫爺,原本留給他,小人才曉得不對。如此一來,此事不算完結,不知何時還要再折騰出來。小人膽小怕事,為防萬一,使人臨摹了兩份,將原本留在手中。待這兩日,查清孫爺的身份,真是越發心驚。這孫爺是李家三公子的親娘舅,還是曹爺貴親。小人雖不清楚貴親們之間的恩怨,但是也知曉這不是小人能介入的。事已至此,只能告之曹爺,請曹爺原諒小人魯莽之罪。”
程夢顯的話也算解了他這兩日疑惑,但是曹颙心里還是不舒服。
原來是李誠,不是李鼐。
十二歲的李誠啊,就是他曹颙十二歲時,也不過是想想賺錢的法子,對于算計人,是想也沒有想過。
曹颙身上陰狠的一面,是進京后情勢所逼,一步一步領悟的。
十二歲的李誠,還在祖父、父親的庇護下,不識外界風雨,就有了這般惡毒心思。
曹颙眼前,浮現出李鼎的影子,因為“妒忌”二字,就要算計他、壞他名聲的李鼎。
李家子孫都是這般,是不是祖墳風水不好?
除了李家,還有孫家。
后世因為紅學流行,他也在紅學論壇上逛過,曉得曹家兩次抄家的原由,曉得李家的凄慘結局,但是對于孫家的下場卻是無人提及。
抄家曹家也好,李家破族也好,孫家都隱匿蹤影,全沒有傳說中的聯絡有親、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也頗為切合孫文起的性子。
早在老太君過世后,孫家就同曹家淡了往來。不知是不是孫文起怕樹大招風,連累了他,才退避三舍,只是不知那為何還同李家親上加親?
過去不曾想過的問題,都涌在曹颙腦子里。
程夢顯見曹颙久久不說話,心里越發沒底。
說起來,這些大戶人家的彎彎道道,程夢顯并不陌生。
他雖是程家旁支,但也算地方的大戶,少年時受過庶兄欺凌,嘗過人情冷暖,曉得所謂親戚情分不過是一張紙。糊起來很光鮮,卻是一捅就破。
曹家待李家不親,待孫家也不算近,自己拿李孫兩家說事兒,是不是畫蛇添足?
曹颙那邊,已經平穩了心緒,抬頭看著程夢顯道:“這孫家、李家都是曹某表親,一邊是表叔家,一邊是堂舅家。事情要是張揚開來,曹某也不好偏幫。今日之事,曹某權當未聽過,還望尊駕能體恤曹某這份無奈。”說話間,拿起那張紙,遞到程夢顯手上。
幾句話,聽得程夢顯愣住,看著手中的字據說不出話。
來拜見曹颙前,他想了曹颙的各種反應,都沒想到曹颙會雙手一推,將事情推回給程家。
曹颙這邊,說完這這話,神色變得肅穆起來,接著說道:“雖說你同韓江氏是親舅甥,但是程家在京城,并非只有你一人。若是不想別人將主意打到她身上,尊駕行事還需三思而后行。”
這之前,曹颙對程夢顯雖不親近,但是也客氣有禮,眼下這兩句話卻是帶了幾分犀利。
程夢顯被說得滿臉通紅,訕訕道:“謹遵曹爺告誡,小人曉得了。”
曹颙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若是風霜雨雪,來自外人,還不叫人心傷。若是親戚長輩,借著血緣名分來欺凌,讓人情何以堪?家母憐惜令甥女孤苦無依,立世不易,才出面照拂,還望尊駕體恤家母這番保全之心。”
程夢顯讓韓江氏代自己往曹家送禮,確實存了利用之心,被曹颙說破,羞愧萬分,低頭道:“小人思慮不周,下不為例。”
曹颙雖不喜他圓滑世故,但是見他有羞慚之心,對韓江氏也存幾分真心,神色稍緩,點了點頭。
事情說到這個地步,兩人也沒有旁的話。
程夢顯看著手中的字據,低聲告辭離去。
出了曹家莊子,程夢顯的腦子才清醒幾分。他回頭看了看修建的樸實無華的莊子,算是曉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這句話。
他已經后悔,若是少幾分算計,真心實意為了向曹家道謝而來,情形會不會好些…
曹颙坐在客廳,沉默許久。
就算陰狠,畢竟是十二歲的少年,一個經不起推敲的騙局,就將孫玨蒙得死死的,也證明了孫玨的愚蠢。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就算自己明白些,不會上這些騙局的當,但是天佑、恒生他們呢?
他們受著親長寵溺,啟蒙恩師又是頗為古君子風的錢陳群,對于這些鬼蜮伎倆,哪里有抵抗力?
這世上,并非只有一個曹家,也不會只有一個李誠。
想到此處,曹颙有些坐不住。
看來,從今日開始,就應該給孩子們添加個自己親自授業的“課程”,那就是如何分辨人心,如何防衛…以及如何反擊…
一時間,曹颙明白當年父親讓自己在清涼寺都《佞臣傳》的用意。并不是學做佞臣,而是要熟悉小人的伎倆,頭腦清醒,多一分自保自力。
至于李家,曹颙現下沒興趣插手。
他還要要等等看,看李鼐對于兒子的“厲害”會什么反應?看蘇州李煦那邊,是不是真順著孫子,將孫家當成板子上的肉…
方家胡同,國公府,內宅。
看著眼前兩柄如意,還有幾匣子眼熟的頭面首飾,曹穎滿臉通紅,哆嗦哆嗦嘴唇,說不出話來。
曹頤道:“大姐姐不要怪妹妹多事。到底是大姐姐的嫁妝,總要留些做念想。那些大毛衣裳什么的,妹妹沒有使人贖。首飾早年死當的,已經找不到了,原本能多贖些的,卻是晚了一步,前兩日被那人贖回了些。”
曹穎臉上紅了白,白了紅,訕訕道:“不敢勞妹妹破費,既是妹妹使銀錢贖的,就留著賞人用吧。”
曹頤聞言,不由皺眉,但是見她精神不足的模樣,也不忍苛責,便道:“大姐姐放心,雖是贖了回來,也沒打算讓大姐姐帶回去。那樣的話,不過是便宜那人再當一遭。”
曹穎見曹頤“姐夫”也不叫,抬頭道:“妹妹,生計艱難,本是我不善管家的緣故,不能都怪到你姐夫頭上。京官艱難,開銷大,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也是沒法子的事兒。”
曹頤見她到了這個地步,還護著孫玨,真是覺得又可憐有可氣,道:“身為七尺男兒,不能養家糊口,當妻子嫁妝過日子,還是有理了不成?日子過的緊巴巴,還能新買了個姐兒,布置個外宅?大姐姐出嫁前,也是二老爺、二太太百般呵護的掌珠,受了這般欺凌,就沒有脾氣么?”
“外宅?”曹穎顯示是頭一次聽說此事,抬頭問道。
曹頤冷哼一聲,回道:“聽說那人自打去昌平給大哥拜壽后,三日沒回家,大姐姐就沒問問?”
“他說是戰事繁忙,衙門里頭差事多…”曹穎咬了咬嘴唇,帶著幾分迷茫道:“這兩個月家里日子拮據,沒有余錢,這外宅是怎么回事兒…”
曹頤嘆息一聲,道:“沒有余錢,不會借么?不曉得他用什么說辭,從大哥那邊借出九千兩銀子出來。大哥府中銀錢不足,還驚動了嫂子娘家那頭,才湊上。”
這并不是初瑜在小姑子面前搬弄是非,是曹颙私下里對曹頤提及,讓她點醒曹穎。
同孫玨過日子的是曹穎,就算有曹家人給她做靠山,也要她自己先清醒了才行。
曹穎原還安靜聽了,待聽到丈夫同娘家借銀子,猛地抬起頭來,道:“什么?這是真的?”
曹頤點了點頭,道:“妹妹還能扯謊不成?大姐姐,大哥大嫂那邊,能一下子借這些銀子給那人,也是念在大姐的面子。他們在城外,不知城里的消息,我這邊卻是閑著,忍不住多事了些,才曉得那人是用銀子布置外宅。既然京官艱難,俸祿低微,那這些債要還到什么時候?到時候還是要落在外甥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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