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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七,殿試第三日,放榜之日。
殿試不過是排三甲,極少有貢生在殿試上被刷下來,所以曹颙這邊篤定的很。父親那邊預備了半個月,看來能給堂弟操辦幾桌進士酒。
曹家這支終于有人不是恩蔭入仕,即便皇家以后奪了曹家的恩典,曹項這房正途出身,也能延續下去。
一時之間,曹颙倒是有些“我家有子初長成”之感。
他惦記家中,就早早地完了手頭的差事,與兩位給事中打了個招呼,離開了衙門。
才到西單牌樓,就見趙安騎馬迎面而來,臉上帶著興奮之色。見了曹颙,他感覺勒住馬韁,翻身下馬,稟告道:“大爺,四爺中了探花,老爺打發小的給大爺送信。”
“探花?”曹颙聞言,歡喜不已。
這狀元,榜眼,探花,以前都是話本中看過的。進京多年,他也見過幾次新狀元游街,不是中年漢子,就是暮年老者,翩翩少年郎沒見過。
在曹家兄弟中,曹項容貌雖.比不上曹颙與小五,但是也頗為英俊。加上十八的年紀,真正是少年才子。
曹颙心里,對于科舉之事,原有幾.分不屑的。但是見那些埋首經書十幾載、數十載的儒生,也覺得佩服。
到了曹府門口,就見東、西兩府.前,滿地的紅色鞭炮紙屑。
就是門房小廝,臉上都是笑意,看著甚是喜慶。
“老爺呢?”曹颙翻身下馬,將馬韁交代門房手中,道。
看到曹元出來,曹颙問道。
“老爺同四爺在祠堂。”曹元躬身回道。
看來是祭拜曹荃與曹家祖宗的牌位去了,曹颙想.了想,沒有湊趣,直接去了內宅。
蘭院,上房。
除了李氏與初瑜婆媳,還有兆佳氏與靜惠、素芯兩.個,正說著過幾日下聘之事。
按照將軍府那邊的意思,原想在三月末確定婚.期,但是曹寅這邊,以怕耽擱曹項應試為由給推了。
如今中了進士,有四十五日的假期。
若是想要將婚事料理完畢,就要擇個日子下聘。
兆佳氏精神不.佳,早就事情交代給兩個媳婦。靜惠與素芯尋人問了日子,四月初八、四月十二,四月二十八都是好日子。
初八就是明兒,太趕了,因為初九新進士還要進宮。選四月二十八的話,五月迎娶又倉促了,所以妯娌兩個都覺得四月十二剛好。
李氏這邊,因分家了,自不好拿東府的主意;兆佳氏這邊,心里雖窩火,卻也不愿在媳婦面前露出來,漫不經心地點頭。
曹颙進了給李氏請安時,兆佳氏瞅了眼他身上的補服,不由地直了直腰板。考中進士,就能進翰林,往后封閣拜相也是有的。
庶子也是子,賺個潑天的富貴回來,自己熬個一品誥命,也不無可能。
說到底,長房曹颙不過是個監生,不過是沾了祖宗的光,連個舉人也不是。二房不僅出了個探花,還有個舉人。
聽說今科的狀元、榜眼都四十多歲,可見這考試不是年齡小就占便宜的。皇上都老了,怎么樂意用年輕人,自然愿意用穩重些的。
曹項能夠得到探花,指定是借了曹家的光,要不然皇帝為何點個小孩子最探花。
想到此處,兆佳氏越發肉疼。要是小兒子能登“貢榜”,參加殿試,那探花郎就是小五了。
雖是婦人妄想,卻也算是中的。
曹颙哪里會去顧念兆佳氏的妄想,給李氏與兆佳氏請過安后,見靜惠拖著個重身子要執禮,忙擺了擺手,道:“二弟妹別多禮,你們先陪太太們說話,我換了這身衣裳去前院。”說到這里,他轉過頭,對初瑜道:“明兒、后兒個少不得賀客盈門,吃酒置宴之事還得預備齊備。”
初瑜點頭應了,曹颙回梧桐苑不提。
祠堂中,曹項手中捏著三柱香,在曹荃的靈牌前跪下,恭恭敬敬地叩首上香。再抬頭時,他已經是潸然淚下。
直到放榜前,他都存了忐忑之心。若是真有什么意外,名落孫山,那他往后該如何自處?
對于父親,他心中也曾有過埋怨,但是更多的是依戀之情。兒時的光陰,最幸福的就是父親三姐出嫁后,父親親自過問他起居課業。
他是庶子,嫡母又跋扈,打記事起就是提心吊膽地過日子。父親對他來說,是家中“主人”。就是對待嫡出兄弟,父親也都是嚴厲有加,只有呵斥的。他這個庶子,父親更沒有放在眼中過。
沒想到,那時父親親自過問他功課,手把手矯正他寫字的姿勢,還會帶著幾分愧疚之意,道:“我對不起你們母子,往后為父定會好好補償你。”
沒想到幸福的日子,從來都是短暫的。不出兩載,父親就一命嗚呼。
倘若沒有那兩年的好日子,就不會覺得之后的日子難熬吧?
嫡母怨恨五兒,也怨恨寶蝶母子。守孝的日子,對他們母子的惡言折磨,就成了曹項的噩夢。
直到曹碩無意撞破,曉得曹項的處境,百般庇護,才好些。
直到進了京城,曉得三姐不是自己的堂姐,而與自己個兒一樣,也是二房庶出,曹項才曉得父親當時的愧疚,所謂何來。
即便是的好色,即便是“懼內”,即便只是依靠兄長庇護、沒有才能,那也是他的父親。在父親眼中,庶出的也是子女,也是能舍了性命庇護。
曹項相信,當年病的不是五兒,而是自己個兒,父親也會做出如是選擇。
曹項看著靈牌上的那個名字,只覺得悲慟莫名。
父親,兒子沒想過“光宗耀祖”,沒想過“飛黃騰達”,若換父親在世,兒子寧愿仍做那個怯懦的曹家小四。
想到此處,曹項俯首在地,似乎要將這些年的眼淚都流出來。
曹寅站在曹項身后,聽著他壓抑的哭聲,心里也嘆了一口氣。這個侄兒,總算是長大成人。
富貴沒有晃花他的眼,金銀沒有蒙蔽他的良知,美色沒有侵蝕他的本心。只是如此心性,并不適合宦海沉浮,也不曉得往后會如何…
祠堂門口,曹頫一身青衫,背對著門口,臉色有些黯然。
大伯心中定是歡喜,這兩個月他們兄弟每次過來請安,大伯都要留下說話。前幾日,大伯聽說曹項因苦讀而清減,還專程使人送人參過去。
他落第,大伯雖一句重話都沒說,曹頫為了怕四哥多心,也沒有露出什么。但是他心中,難受萬分。
現下,在大伯眼中,怕是只有四哥才是好侄兒。
曹頫慢慢低下頭,腳下一步一步走著,心里有些迷茫,有點不知往何處走。東府也好,西府也罷,都說著哥哥進士及第之事。
等到明日,還要置辦流水席,大宴親朋。
不是嫉妒兄長,而是埋怨自己無用。大伯費心費力,給預備的那些,都化作流水。
曹頫耷拉著腦袋,只覺得心口堵得慌,這時就聽有人道:“小五。”
曹頫有些茫然地抬頭,就見堂兄曹颙穿著常服從對面走來。
見曹頫這般失魂落魄的,曹颙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走,陪哥哥出去溜達溜達。難得回來的早。”
曹頫有些愕然,回頭望了祠堂那邊一眼,道:“大哥,大伯那同四哥那邊…”
曹颙笑笑道:“也不差這一刻半刻,等晚上酒桌上,咱們再跟老四道喜。”
曹頫也不知自己個兒怎么了,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逃亡似的隨著曹颙離開曹府。
曹頫平素最會看人臉色,又有小聰明,常帶著一副笑面。現下,卻不知為何,不愿做任何掩飾,只將自己個的懊惱與自卑都堆在眼中。
看堂弟精神恍惚,曹颙也沒領他走太遠,直接到隆福寺附近尋了個酒館,要了個雅間,兄弟兩個入座。
直到小二送了酒菜上來,曹颙親自把盞,給曹頫與自己個兒斟滿。
曹頫這時才緩過神來,漲紅了臉,訕訕道:“大哥,小五并不是嫉妒四哥…”
曹颙端起酒盞,道:“曉得你沒嫉妒,只是埋怨自己沒考上。倒是哥哥我,今兒真是嫉妒了。”
曹頫聞言,看著曹颙,只是不信。
自己這個堂兄,雖有些虛偽做作,但是侍上孝順,待兄弟們也照顧得緊。若說自己個兒,內心深處,也藏著小小的極度,曹頫能相信;若說堂兄因四哥中了探花的緣故,也生嫉妒之心,他才不信。
不說探花,就是狀元又如何。
三年一個狀元,不過是多個翰林,能夠封閣拜相的,還真沒有幾位是狀元。
書讀多了,人情世故就少了,世事哪里有十全十美的。
自己這位堂兄,做個三品京堂,又是一品和碩額駙的爵位,哪里還用嫉妒別人?
“你這幾年常跟在你大伯身邊,當曉得你大伯年輕時,也想著科舉出仕的。只是因后來在皇上跟前當差,沒有參加會試。四弟今日高中,也算解了父親一個念想。這本是我身為人子之責,卻讓四哥給圓滿了,哄得老爺子那般歡喜,哥哥心里真是有些嫉妒了。若是我沒有出來當差,這些年也忙著科舉,又是什么情景?”曹颙嘆了一口氣,說道。
曹頫聞言,想到堂兄十幾歲上京,又想著他早先被嬌寵的生活,半晌沒有說話。
只是覺得堂兄似乎有了點人氣,隔得沒那么遠了,原來誰都不是得意的,誰都有失意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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