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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二十六章 佃戶

第七百二十六章佃戶  數九天氣,天寒地凍。曹颙都變得倦怠,身子同銹了一般,動也不愛動。

  倒是溫泉莊子,卻是正和心意。他同初瑜夫妻兩個,回到東院,少不得也去泡泡湯。雖說是老夫老妻,但是經過“溫泉水滑洗凝脂”,接著仍是“芙春蓉帳暖度宵”。

  折騰得沒有半點兒力氣,夫妻兩個才相擁睡去。

  曹颙再睜開眼時,已是次日日上三竿。

  初瑜在丈夫耳邊,連喚了好幾聲,見他睜眼,笑著說道:“額駙,孩子們在外頭等半晌了。”

  曹颙從枕頭地下摸出懷表,瞅了一眼,已經是辰正二刻(早上八點半)。

  梳洗更衣完畢,曹颙到了外屋,就見七娘、妞妞,帶著天佑他們四個小的,都穿戴得嚴嚴實實的,在那里候著。

  見曹颙出來,孩子們都有些雀躍,請安的請安,抱腿的抱腿,將他圍在中間。

  初瑜站在門口,正使人上早飯,見了這般熱鬧,也是心情大好。

  孩子都用了早飯,曹颙這邊不再耽擱,匆忙用了一碗飯,就撂下筷子,帶著十來個人,牽了幾匹馬,帶著孩子們從莊子里出來。

  今天的目的地是后山,昨天下晌已經打發人過去,在那邊布下粘網,用來撲鳥雀。現下,他就是帶著孩子們到那邊。

  除了七娘稍大些,其他的孩子都小,走不了幾步路,所以就兩人一匹馬,由跟著的長隨牽馬而行。

  曹颙同魏黑、鄭虎等人,則是步行,帶著眾人溜溜達達往后山走。

  原是看著近,曹颙才沒有騎馬,沒想到走起來,卻是有點遠。走出四里多路,才到山腳下。

  說是山,不過是高些的土坡,也是曹家的地,山上遍植桃樹,山下略微平整的地方,有些薄田。

  時值寒冬,草木凋零,也沒有什么景致可看。

  不過孩子們卻是頗有興致,除了七娘,其他人鮮少出府,就是這山上冬景也是頭一遭見。就是七娘,在府里拘了半年,如今出來,也是眉開眼笑,可勁撒歡。

  轉到山后,就是布網之處。

  三、四丈長的網上,粘了十幾只鳥雀,有的還在掙扎,有的已經奄奄一息,有的已經凍斃。

  難得的是,在東北角,還粘住一只鳥鷹。說是鳥鷹,因是雛鳥,跟鵪鶉差不多大。

  曹颙站在一邊,看著長隨小廝帶著孩子們去粘網上摘鳥,想起江寧清涼寺。當年在清涼寺后山上,他同智然兩個可是將山上的野雞、野兔加上鳥雀給糟蹋得夠嗆。

  這邊得到的鳥雀有限,小滿已經帶著兩個小廝,繞到另一面,去撿鳥雀。

  沒錯,就是撿。在向陽的一面的,昨兒就使人過來掃了塊空地,上面撒了用砒霜泡過的谷子。這個是農戶人常用的法子。

  鳥雀吃了谷子,會立時毒發身亡。到時候將這些死鳥撿回去,去了內臟與毛皮,剩下的或炸或烤,也算是山野美味。

  少一時,小滿回來,提溜了兩個面袋,每個裝了半下,看來收入頗豐。

  這邊的鳥雀也都摘完,活得裝了鳥籠子里,其他的擱在一旁,現下也都入了小滿手上的面袋。

  雖說幾個小家伙都盯著那鳥鷹,卻沒有一個開口討要的。早在來之前,他們幾個就同天慧說了,抓的鳥中,挑最大的留給天慧。

  到底天冷,曹颙也不敢讓孩子們在外頭久待。萬一凍著了,也不是鬧著玩的。

  來的時候有些繞遠,回去時眾人就抄進路,從山的另外一頭下山。

  尚未到山腳,遠遠地就見有座茅屋,四周圈了籬笆。

  天佑他們幾個小的都好奇,巴著脖子,往那邊望去。連曹颙都多望了兩眼,要是沒有記錯,這片還在曹家的地界內,這茅屋里是何人?

  同來的管事中,有兩個是莊子是這邊的老人,一個叫何長貴,是何茂財的侄子。他年歲不大,不過二十來歲,卻是有眼力見。

  見曹颙往茅屋那邊望去,何長貴笑著說道:“大爺,那里住的是咱們莊子的佃戶,原是王家窯村的。姓郭,一家祖孫四口。前幾年,王家窯村那邊修行宮,地少了,他就投了咱們莊子。大爺、小爺們想來也累了,要不去他家喝口熱水?”

  曹颙聽了,原想搖頭,不過見孩子們臉上都是希翼之色,便道:“嗯,那就先使個人說聲,不要驚擾了他們…”

  這邊說著話,就是院子里走出幾個壯漢來,穿著光鮮,都牽著馬。為首之人,趾高氣揚,跟著的幾個,手里提著雞鴨等物。

  這幾個人,還沒上馬,就見院子里又出來一個漢子,莊戶打扮,手中舉著的,不是菜刀是何物?

  前面那幾個人,并不見慌張之態。

  那莊戶漢子才出門,就被后至的一個老嫗給抱住,奪去了菜刀。

  這會功夫,曹颙一行已經近了,能聽到他們爭執的聲音。

  曹颙的臉色深沉,方才的好心情已經煙消云散。自前面那幾個壯漢出來,曹颙從他們的穿衣打扮上,就認出他們是曹家下人。

  前面那幾個人,見那莊戶漢子手中沒了菜刀,越發得意。為首那人,上前沖著那漢子就踹了一腳,嘴里罵罵咧咧道:“他娘的,真是刁民,也不撒泡尿照照,你算是什么物兒?”

  那漢子被踹得彎下腰,漲紅著臉,怒視那人,說不出話。

  那老嫗已經跪下來,哀求道:“胡爺,小人家這幾畝地,挨著山,是薄田。大管家恩典,允了咱們兩成半的租子。今年又是大旱,別人家挨著井邊還好,有些收成。咱們這幾畝地,連五成熟都沒有。就是兩成半的租子,也是艱難,哪里還能湊得上四成?求胡爺開恩,饒咱們一條生路…”

  “放屁!新開的田是薄田,這種了三年的田,是哪門子薄田?想要賴租子,你們也不打聽打聽,這莊子是誰的?咱們主子是皇帝的親孫女婿,王府的姑爺。你們這些刁民,是活膩味了不是?非要一條鏈子,將你們鎖了,送到衙門里才肯安分么?”為首那人,穿著厚厚的毛皮衣裳,仰著下巴道。

  那老嫗見他說咬牙不松口,實是忍不住,哭道:“胡爺,您不是說,只要,只要…就免了我們那一成半的租子么…”

  那姓胡之人聞言,卻是勃然大怒,抬起腳來,踹了那老嫗一腳,道:“奶奶的,胡爺我什么時候這么敗興過?就你媳婦那玩意兒金貴不成?爺是見你們可憐,才賞你們個臉面。狗娘操的,真是給臉不要臉。”

  莊戶漢子低吼一聲,就要往前沖,被那老嫗緊緊抱住。

  那胡爺輕蔑地看了他一眼,道:“郭三,你有種,不想做王八是不是?你等著,臘八前交不上租子,你媳婦就要進窯子,千人騎、萬人跨。怕是到時候你的帽子,就要綠得發黑了,哈哈…”

  說到后來,忍不住笑出聲來。隨行來的幾人,亦是跟著起哄。

  這時,就見門口跑出個小小子,七、八歲大,哭著喊道:“阿婆、阿爹,娘上吊了…”

  那莊戶漢子聞言,已經傻眼。還是那老嫗多活了幾年,鎮定些,拉了兒子一把,道:“趕緊回屋…”

  轉眼功夫,祖孫三人,已經進了院子。

  那姓胡的覺得沒意思,嘴里罵了聲“晦氣”,轉身想上門,就覺得眼前一花,幾個人影從眼前過去。

  待他反應過來,那幾個人影已經閃進院子。

  這姓胡的剛想開口罵,就聽到有人怒喝道:“胡成,你這混蛋,捉死么?”

  胡成順著聲音望去,就見不遠處停了幾匹馬,馬上好幾個孩子,還有不少長隨護衛。

  那邊走來一人,橫眉豎目地瞪著他,罵道:“你打小不長進,大伯怕你在城里惹事,才同何管家說情,讓你補到莊子這邊。你就是這樣當差的?”

  胡成聽了,只覺得身上一哆嗦,連忙放下手韁繩,小跑著上前,腆了臉笑道:“是表弟來了呀?誤會誤會,實在這家佃戶刁鉆,想要賴租子…”

  話未說完,他就覺得不對勁。那幾匹馬背上馱著的孩子中,有男有女,但是看著穿著氣度,絕不像是管事人家的孩子。

  直到此時,他才想起眼前這個小表弟的身份。

  小滿是曹颙的貼身小廝,哪里有這么滿山閑逛的機會?

  胡成只覺得頭皮發麻,往人群里望了望,果然見到幾個眼熟之人,都是在少主曹颙身邊當差的。

  “表弟,這是,這是…”胡成臉色青白,說不出話來。

  小滿冷哼一聲,瞪了他一眼,道:“還不退到一邊,等大爺回來,有你好看!”

  胡成聽了,忙辯解道:“真是誤會,表弟,怨不得我,都是刁民耍賴。就算看在姨丈的情分上,你也得幫幫表哥。”說話間,已經是鞠躬作揖。

  孩子們在馬上,看了這場鬧劇。天佑探過身子,問道:“滿叔,他是誰?”

  小滿上前道:“小爺,他是咱們莊子的管事,負責帶人收租子的。”

  天佑瞅了瞅胡成身后幾人手中的雞鴨,不解地問道:“租子是雞鴨么?不是糧食么?那咱們莊子后院那幾個倉子,是裝什么的?”

  小滿雖為奴仆,但也鮮少出城。聽到天佑相問,他也不知該如何作答,帶著幾分疑惑,望向胡成。

  胡成在旁,只覺得額上已經滲出汗來,躬著身子,恭敬地回道:“回小爺的話,這個是頂租飯的。按照規矩,上門收租子,佃戶要預備酒菜款待。沒有預備飯菜的,就用活雞活鴨頂了。”

  “哥,他是壞蛋。那個老大娘頭發都白了,他還踹人!”恒生坐在天佑身后,見了胡成諂媚的模樣,心中厭惡,對天佑道。

  天佑聞言,沒有說什么,剛好見左成緊著衣服藏在左住身后。

  在眾人中,左成身子最為孱弱,養了好幾年,才算硬實些。但是較其他人相比,也是畏寒畏暑。

  雖說天佑心里,同弟弟一樣,也是不喜胡成。但是他曉得,有父親在,這個人不用自己個兒操心。

  “滿叔,成弟冷了。”天佑對小滿道:“咱們也進院子吧?”

  小滿卻是不敢直接帶著幾個小的進去,方才那佃戶孩子來喊人時,他也聽見了。要是里頭真吊死了人,嚇到幾位小爺與小姐,那可不是他能擔待的。

  “小爺,小的這就去看看。要是大爺允了,小爺們再進去也不遲。”小滿說道。

  天佑沒有說什么,恒生指了指七娘與妞妞的馬,道:“七姐姐與小姑姑進去了…”

  屋子里,地上倒著一只凳子,用粗繩結成的繩環掉在地上,房梁上還耷拉著半截繩子。

  屋子不大,一面大炕占了一半。炕稍有兩只褪色的木箱,木箱上疊得整整齊齊的被褥。地上放著一張條桌,上面放著粗瓷膽瓶,里面插了兩把雞毛撣子。

  雖說布置簡陋,但是屋子里也是干凈整潔。

  炕上躺著一個少婦,二十五、六年紀,臉色發青,嘴角都是沫子。那孩子撲倒母親身上,已經是嚎哭不止。

  魏黑在旁,伸出手去,往那少婦脖頸中探去。那莊戶漢子見狀,忙要相攔,被魏黑一個眼神給止住。

  魏黑摸了摸那少婦脖頸,不由皺眉,回頭對曹颙稟道:“公子,脈象太弱,怕是要不行了…”

  老嫗扶著炕沿,哆嗦著嘴唇,說不出話。

  曹颙在旁,見了此情此景,只覺得心里喘不上氣。卻不是自怨自艾的時候,他轉過頭,對身后的鄭虎道:“快去喚七娘,那丫頭…”

  話音未落,就見有人跳開門簾進來,正是七娘并妞妞兩個。

  “這才想起七娘來,哼!”方七娘撅著小嘴,瞪了曹颙一眼。

  妞妞平素雖頑皮,到底是孩子,見那少婦硬挺挺地躺在炕上,也生了畏懼之心,不敢上前,溜到曹颙身邊,攥了他的袖子不撒手。

  說話功夫,七娘已經走到炕邊,翻了翻那少婦的眼皮,望了望她的眼瞼,道:“瞳關未散,還有得救…”說話間,她已經從懷里掏出一個半尺長的銀盒。

  打開來,里面是幾十根銀針。

  她已經收了頑皮模樣,神容肅穆,手上飛快,解了那少婦領口,在那少婦身上、頭上扎了幾針。

  那老嫗與莊戶漢子還沒有想要阻攔,就被這嫻熟得針灸手藝給震住,不敢吱聲。

  這會功夫,七娘已經扎完,長吁了口氣,將銀針收回針盒。

  少一時,就見那少婦悠悠地喘了一口氣,慢慢睜開眼。

  除了那孩子哭著撲到母親懷里,連著那漢子與老嫗也都飲泣出聲。那漢子更是“撲通”一聲跪倒,“哐哐哐”,沖著眾人,連著磕了好幾個響頭。

  原來,剛才得了那孩子傳信,這漢子進屋救妻子時,因唬得厲害,著急之下解不開繩扣。

  還是跟著進來的魏黑,眼明手快,抽出佩刀,將繩結削斷,才救下這少婦。加上七娘的妙手施針,怎不令這漢子感激不已…

  總算是沒有出人命,曹颙不由覺得慶幸,但是卻無法理直氣壯接受這漢子的感激。

  他抬起腳來,帶著眾人出去,正同小滿迎個正著。

  曹颙止了腳,吩咐小滿道:“叫趙同挑兩個人,在這邊照看。要是這女子再有什么不妥當,就使人到莊子那頭送信。”

  小滿應了,七娘猶豫了一下,道:“大爺,還是七娘留下。要是下晌沒事,七娘再回莊子。正好也能給他們開兩個方子,瞧著這婦人本身就有些弱癥。要是不早些調理,怕是早夭之相。”

  “醫者父母心”,見七娘繃得緊緊的小臉,曹颙腦中出現這一句話。

  他點點頭,道:“也好,只是你一個小丫頭,不好單獨在外頭,還是叫趙同帶兩個人在這里。晚上早些回莊子,待會使人給你送兩件棉襖,仔細別凍著。”

  七娘聞言,吐了吐舌頭,道:“說起來,這屋子里倒是真冷。方才瞧見屋角還掛著冰…”

  說話間,出了院子,趙同已經帶著兩個人過來待命。

  曹颙交代了兩句,回頭看了這茅屋一眼,轉身帶著眾人離開。

  曹颙是步行,胡成幾個哪里還敢騎馬,大氣也不敢出,灰溜溜地牽著馬,跟著眾人身后。

  鄭虎已是認出胡成,在曹颙身邊,低聲說了。

  這胡成是曹府大管家曹元的內侄。說起這胡家,也是曹府的老人,是孫太君的陪房。胡成的祖母,是孫太君年輕時得用之用。

  胡家與曹元家又是姻親,是府中數得上的體面人家。

  胡家雖體面,卻是子嗣艱難,到了胡成這代只有這一個男丁。因這個緣故,被家里寵得厲害,一直沒有進府當差。卻是不學好,迷上了喝花酒。

  到了京城,胡成也是青樓的常客。

  他父母實沒法子,求到曹元跟前。曹元對這個內侄也是恨鐵不成鋼,恨恨地教訓了幾次,都不頂用。

  曹寅父子兩個,都是謹言慎行之人,府里規矩也嚴。曹元實沒法子,又被岳父岳母央求的厲害,也怕他在城里惹事,就將這個內侄“發配”到城外莊子。

  原以為山野之地,不是富貴鄉,就能束得胡成學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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