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六十九章禮敬 雖說已經到了掌燈時分,但是京城的天氣仍是悶熱難當。
曹項院子,東廂房。
因日子訂得匆忙,來不及做新家具,不過是從庫房里尋了幾件重新刷了漆。這味道還沒有發散干凈,幸好天熱,窗戶全開著,屋子里還能待人。
院子里鳴蟬叫個不停,聽得人心里跟著發躁。
綠菊蓋著蓋頭,盤腿坐在炕上,雙手纏著手中的帕子,不曉得是盼,還是怕。
炕上鋪得倒是新被褥,是使人臨時縫制的,地上的桌子燃了紅燭,也透著幾分喜氣。
綠菊父母早已離世,舅舅、舅母都是府里的頭面管事,倒是到底不是親生父親,還能如何精心?昨日使人送來的嫁妝,也不外乎綠菊平素所有的衣服物什。
原還以為能擺酒吃席,體面體面,臨了臨了卻是因衙門里“祈雨”之事免了席面,張嬤嬤在兆佳氏跟前也沒少嘮叨。
兆佳氏心里也愛熱鬧,但是到底怕影響兒子仕途,不敢隨意。
上房也掌了燈,丁香坐在外屋燈下,面前攤了單子,正在看曹項出行的東西有沒有遺漏下的。
茯苓坐在對過,趴倒桌子上,道:“姐姐,你真不隨四爺出京?”
“總要留人看屋子。”丁香抬起頭,說道。
茯苓往廂房那邊瞅了兩眼,壓低了音量道:“姐姐,為何預備在廂房啊?這正頭奶奶也不在,至于這樣么?二奶奶心里,是不是不待見這位,要故意給她臉子啊?”
丁香不贊成地搖搖頭,道:“快少說兩句。二奶奶是大戶人家出來的貴女,什么時候短過規矩?自然是禮數如此,才如此的。”
茯苓撇撇嘴,道:“我也想跟著姐姐留京了…”
曹項換了新衣,雖說心里已經飛到佳人身邊,但是被曹頌與曹頫拖住,給兆佳氏請安后,又到生母寶蝶那邊陪坐了一回,才往自己院子返。
見他神情忐忑的樣子,曹頫不由失笑,舉著燈籠,在曹項面前晃了一下,對曹項道:“四哥,您這是娶小嫂子,還是要上戰場啊?弟弟該不該鬧鬧洞房?鬧到天亮,還不得將四哥急個好歹的?”
曹項聽著弟弟使壞主意,笑了笑,沒有應答,腳下的速度卻是不慢。
到了曹項院子門口,曹頌止了腳步。
曹項與曹頫兩個見哥哥停了,也都跟著停下。
曹頌拍了拍曹項的肩膀,臉上有些凝重,道:“原還當你是毛孩子,沒想到四弟這也娶媳婦當差,長大成人了。日后行事,切不可荒唐毛躁,要切記你不單是不自己個兒,還是兄長與叔叔,下頭還有小五、長生他們看著,還有天佑、恒生這些侄兒學著…
補缺當差之事,我不愿掃你興頭,沒有多說。只是你該曉得,這般自專,大哥好還說,伯父那邊心里該多難受。自父親過世,大伯就操心咱們兄弟的前程課業。四弟自專之時,可想過伯父歷年之關切教導?
曉得四弟小時受過委屈,心里對太太多有怨尤,只是天下無不是的父母,‘百善孝為先,萬惡淫為首’,這兩句要刻到心尖上,才是為人立世的道理。不能想著,翅膀硬了,腰桿子直了,就能破門而出,逍遙自在去?
太太不缺你這個兒子,你卻少不得太太這位嫡母。你打小聰明,也不用哥哥多說,自己仔細思量吧。”
如今,世人最推崇禮教,重孝道。曹項即便是庶出,但也算是兆佳氏的兒子。要是不敬嫡母,那就是不孝的罪過。
曹項原垂手聽著,聽到最后,已經是羞愧不已,低著頭道:“二哥教誨,弟弟記下了。”
曹頫則是聽怔住了,望著曹頌的目光,多了些許驚詫。
曹頌見曹項并不辯解,有受教的意思,擺了擺手,道:“曉得這個道理就好,不早了,進去吧,別讓新姨娘等得著急。”
“二哥先行,弟弟再進去。”曹項說道。
曹頌聽了,笑著點點頭,招呼著曹頫離去。
走出幾步外,曹頫實是忍不住,低聲問道:“二哥,方才您教訓四哥那番話,是自己個兒尋思出來的?”
曹頌聞言奇怪,道:“不自己尋思,還要請別人尋思不成?都是平素我教訓你們少了,才使得你們要翻了天去。哼,小五,我可告訴你,好好讀書做學問,不許捻三捻四的,要不然哥哥也讓你嘗嘗家法。”
曹頫聽了,不由吐了下舌頭,嘟囔道:“還以為二哥是被附體了,這說話的腔調,跟大哥一般無二…”
“附體個頭!”曹頌反手拍了下他的腦門,道:“趕緊回去看書去…”
今日這些話,雖是曹頌想跟弟弟說的,但是其中厲害干系,還真不是他的腦子能想出來的。
還是夫妻兩個說話時,靜惠提醒丈夫的。
如今,曹項漸大了,這又馬上外放,若是心結難消,往后影響兄弟感情不說,要是鬧出閑話來,丟的還是曹家的臉面。
至于長房大伯那邊,已經分家,可畢竟還是親長。
雖說骨肉至親,不必講那些虛禮,但是人心換人心,誰也不耐煩拿熱臉貼冷屁股。
要是侄子們凡事親為,那做伯父的自然就沒什么可為侄子們操心的。長房有子有孫,誰會閑的,非要巴巴地上趕子來為侄兒們費心不成?
曹項雖沒有喝酒,但是踏進院子后,身子已經輕飄飄了。
看著廂房映出的紅光,他的臉上添了幾分溫柔之色,上前幾步,輕輕推開門。
雖說打小認識,但是綠菊聽到腳步聲,也不禁后背僵直,手心里盡是汗。
曹項走到炕邊坐下,看著綠菊帶了戒指的手,將自己的手覆在上面,沒有說話。
屋子里一片沉寂,耳邊只有外頭的蟬鳴聲。
見曹項半晌不吱聲,綠菊忍不住低聲喚了一聲:“四爺…”
“往后,我不叫你姐姐了…”曹項抓起綠菊的手,說道。
“嗯。”綠菊低頭應著。
上房門口,茯苓探出頭來,望廂房望著,見滅了紅燭,忍不住回頭跟丁香做了個鬼臉,用帕子捂著嘴哧哧笑著。
“真是個不知羞的瘋丫頭…”丁香白了她一眼,道。
樹上的鳴蟬漸漸地變得稀疏,天上繁星點點,夜色漸濃。
東廂房里,不知何時飄出一聲嘆息:“到底是委屈了你…”
熱河,曹家別院,東院上房。
曹颙穿著中衣,坐在炕沿里,看著坐在褥子中間的閨女,心里有些小郁悶。小孩子不是都多覺么?怎么自己這寶貝閨女,坐了小半宿了,還這么精神著。
“天慧,讓嬤嬤哄你去安置?”雖說方才已經問了兩次,但是曹颙心里還是不死心,忍不住再次開口問道。
天慧的主意卻正,絲毫沒有商量余地,堅決地搖了搖小腦袋瓜子。
初瑜坐在梳妝臺前,正在放頭發,聽見丈夫的話,到底心疼女兒,轉過身子,道:“額駙,還是我哄她睡吧。被寶格格接過去幾日,天慧這是想我了。”
曹颙聽了,也不曉得該吃女兒的醋,還是該吃妻子的醋,伸手將天慧抱過來,捏了捏她的小臉蛋道:“想不想阿爹?”
“媽媽…”天慧扭過小身子,沖著初瑜的方向喊人。
初瑜已經放下頭發,聽女兒聲音不對,起身走到炕邊,見她撅著小嘴,像是惱了。
初瑜想起吃飯時恒生說過妹妹生氣了,因為父親給哥哥們“好吃”的,沒給她。
初瑜不由失笑,從曹颙手中將女兒接過來,柔聲說道:“天慧別聽哥哥們哄你,你阿爹最疼你的,有好吃的自然不會拉下你。媽媽那邊留了好餑餑,只是晚上吃了不好克化,明兒就拿給你吃。”
天慧沒有說話,但是瞧著臉色的神情,這個“仇”算記下了。
曹颙在旁聽了,抬頭問初瑜道:“咱寶貝閨女不睡覺,就是因為氣的?”
“額駙就少說兩句…”初瑜說著上炕,將女兒放下,輕輕地拍她睡覺。
到底是小孩子,熬了這么久,天慧也困得不行。她漸漸地闔了眼睛,少一時,傳來均勻的呼吸聲,睡著了。
曹颙見了,下地熄了燈,摸索到炕邊,在初瑜的身后躺了。
“額駙,這邊怪擠的,褥子沒鋪到頭…”初瑜小聲說道。
“沒事,我想挨著你睡…”曹颙摸到妻子的胳膊,輕聲回道。
初瑜聽了,沒有再言語。曹颙過來,也不過是拉拉小手、親下小口罷了。初瑜雖養了快到一個月,但是到底傷在胸前,沒有好利索,也不敢胡鬧。
“天慧這么倔,小主意這么正,這到底像誰了?”曹颙想著閨女剛才撅著嘴巴不搭理自己的小模樣,說道:“莫不是像她二姨母?我瞅著二格格的性子,就帶了幾分倔。”
初瑜聽了,低聲辯道:“二妹才不倔,不過是性子比我爽利些。”
“那像姐姐?姐姐小時候,主意也挺正。”曹颙低聲說道。
初瑜不由輕笑,側過頭來,對丈夫道:“還能像誰?聽婆婆說,額駙小時候也同尋常孩子不一般呢…”
那是有原因的,明明心智已經老大不小,再裝嫩也不像啊。
可是自家這幾個孩子真是古靈精怪,個頂個的,不能當孩子哄,還得擺事實講道理才行。
夫妻兩個低語了兩句,便昏昏沉沉地睡去。
一夜無話,曹颙再睜眼時,已經是次日。
窗外還未放白,初瑜已經梳洗完畢,正坐在炕邊,給天慧穿衣服。
因為是過節,初瑜的兩把頭上,插了兩套金烤藍的多福多喜鈿,身上穿著嫩綠色的旗裝,胸前別了一朵紅色絨花,手腕上也綁了五彩絲線。
曹颙起身梳洗了,想起一事,道:“昨兒的粽子,就是用來過節的?”
原來昨兒的粽子好后,晚飯時就上了桌子。雖說糯米還是糯米,小棗還是小棗,但因包的不嚴實,弄得粽子皮上黏黏糊糊的,賣相實在不佳。
“廚房那邊包了不少呢,昨晚端上桌子的,是我同寶格格親手包的。”初瑜回道。
“是了,什么時候寶雅學會廚藝,那日頭才要打東邊出來。”曹颙笑著說道。
因怕寶雅一個人沒意思,曹颙與初瑜昨兒使人接了她們父子過來,想著一道過節。
寶雅在這邊呆了半日,原是要留宿的,不想有個科爾沁的老王妃,住的離寶雅不算太遠,算是草原上的鄰居。
這老王妃跟著丈夫來朝,聽說寶雅在熱河,巴巴地使人來請了她們母子過去。
初瑜從炕梢取來一個尺高的盒子,從里面取出一個簇新的香包。這有半個巴掌大,是個寶藍色底的葫蘆樣式香包,上面又杏色線繡了喜鵲登梅,葫蘆腰身處還縫了兩個穗。
初瑜親手給曹颙系在腰間,道:“曉得額駙不喜歡花香濃的味道,里面裝的是薄荷。”
“新縫的?”曹颙看了,皺眉道:“不是讓你好好養著么,要是累著了好玩的?”
“無礙了,整日里不是躺著,就是坐著,手中擺弄個針線,還好熬些。”初瑜笑著說道。
都是借口罷了,還是費了心思的,要不然也不會瞞著做這個,不外乎是怕曹颙攔著罷了。
曹颙曉得妻子的脾氣,骨子里也是不聽勸的。到底是一番心意,再說下去自己也不忍。
端午節,早年間也叫“女兒節”,在家的女孩要穿新衣,出門子的女兒也多在這個時候回娘家。
天慧坐在炕邊,從里到外都是簇新的,脖子上,右手腕上,系著著用青、白、紅、黑、黃五色絲線做成的“長命縷”。
瞧著女兒粉雕玉琢的模樣,曹颙忍不住抱起她,在她的小臉蛋上狠狠地親了一口。
睡了一晚,天慧許是氣消了,被曹颙弄得癢癢的,“咯咯”直笑。
初瑜已經拿了一條“長命縷”給丈夫系在左手腕上,道:“額駙,日頭要出來,咱們該去給老爺、太太請安了。”
曹颙點點頭,抱著天慧,同妻子一道到了主院這邊。
廊下,已經有丫鬟、婆子往來穿梭,見曹颙一家三口過來,俯身的俯身,見禮的見禮。
屋子里,傳來天佑的聲音:“祖母,為何方才不讓說話呀?”
“這是老規矩,系‘長命縷’時不能說話,要不有說頭。”李氏回道。
已經有丫鬟進了屋子稟告,出來傳話,道:“大爺,大奶奶,老爺、太太請您們進去。”
待進了屋子,就見天佑與恒生兩個從炕上爬下來。
曹寅與李氏都梳洗完畢,李氏同初瑜一樣,頭上也添了首飾,胸前別了絨花,看著甚是喜慶。
曹颙放下天慧,跟初瑜一道給曹寅夫婦請安見過。
因是過節,早飯就擺在這邊,一家人一塊用。
別人家的規矩,多是女眷不能上桌,媳婦不能上桌。曹家上房人口少,初瑜這個媳婦身份又尊貴,一年到頭也在一桌子上吃不了幾次,就沒有那么多約束。
曹寅為家長,獨自坐了正座,東側依次是李氏是天佑,西側是曹颙與初瑜,下首是天慧與恒生。
除了葷素小菜,與幾樣粥點外,擺上來的還有三、四樣粽子。
有三角粽子,還有四角粽子,李氏給丈夫剝了一只,隨后給兩個孫兒剝。曹颙這邊,則是自己動手,初瑜則是要喂天慧吃飯。
祖孫三代,坐了一桌子,曹寅看在眼里,臉上也柔和許多。
用了早飯,曹寅要去衙門,曹颙將父親送到大門外。大門上,已經插了艾蒿,綠油油的,看著生機盎然…
熱河行宮,西峪,松鶴清樾。
至康熙起,隨扈而來的皇子皇孫都齊聚在太后點殿,給太后請安來了。連住在行宮外的三阿哥,也不例外。
隨扈來的后宮,則是以宜妃為首,在一旁侍立,看著也是花枝招展,喜氣洋洋。
太后的心情也甚好,笑著受了兒孫的禮。
隨扈皇子中,二十阿哥祎最小,才十一歲,比哥哥們矮半截。太后瞧見了,笑瞇瞇地招呼他上前,問詢了幾句。
皇子在上書房,是打小學滿語與蒙語的,所以祎回起話來,也算是利索。
太后聽了,越發歡喜,又跟三阿哥、十五阿哥他們交代,要好好帶著弟弟什么的。
二十阿哥的生母高貴人站在妃嬪之后,見到太后親近兒子,心里也甚是歡喜。
十六阿哥管著內務府事務,就低聲對康熙請示道:“皇阿瑪,和碩簡親王府三阿哥奉其父之命,從京城來熱河給太后與皇阿瑪請安,并送端午貢品,是現下傳召,還是改時…”
永謙是雅阿江阿的嫡子,先前病故的簡親王嫡福晉所出,雖排行第三,但是因其兩位兄長都病故,所以是簡王府實際的長子。只是因年歲不大,還沒有請封世子。
康熙聽了,回頭跟太后稟過后,叫人傳永謙來太后殿。
過了一刻鐘,就聽有內侍稟奏,道是簡親王府三阿哥已經到了。
隨著永謙而來的,就是和碩簡親王府今年端午的貢品,一個碩大無比的七彩大粽子。
那粽子足有幾尺長,半人多高,底下還墊了木質的抬板,使了兩個強壯的內侍抬著。
看著太后與宮眷們都直了眼,連康熙心里也生出幾分好奇。
這就是九九八十一斤重的“九子粽”了,有八十一個一斤大小的“九子粽”組成,攏共用了七百二十九只粽子組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