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七章“交鋒”(上)
熱河,淳王府園子,前廳。
元智沒有落座,而是滿頭大汗、面上急切,巴巴地看著門口的方向。聽到外頭有腳步聲,他已經奔到門口。
見到是曹颙,他眼睛已經紅了,迎上前兩步,急聲道:“曹爺…曹大人…曹總管…”
慌亂之下,不曉得如何稱呼。
曹颙進了客廳,問道:“是有人到你們府了?”
元智使喚點頭,穩了穩心神,道:“嗯,來了。已經叫人盯緊門禁,沒想到還是如此。已經按照曹爺囑咐的,問過那個老頭,是不是尋七娘來的。若是的話,請他福滿樓喝茶。瞧著他的樣子,真是尋什么七娘。只是說怕曹爺誆他,只肯讓曹爺過去,不出來,還押了我哥哥做人質。”
曹颙沒興趣玩“單刀赴會”,自己個兒這條命對別人不算什么,對家人來說可是金貴著。
他從袖子里拿出一個早已預備好的荷包,遞給元智道:“這個是他女兒的舊物,想來他應認得。里頭是他女兒前幾日雕的小木劍。跟他說,要是傷了你哥哥一根寒毛,這輩子他就別指望見他女兒了。”
見曹颙胸有成竹,元智也跟著放心許多。
雖說打心眼里,他是盼著曹颙能二話不說跟自己回府的,但是也曉得誰都不是傻子。萬一對方狗急跳墻,鬧出事來,誰也擔待不起。
他接過荷包,問道:“曹爺,就是福滿樓么?雖說是個老頭,但是手腳甚是利索,萬一在外頭逮不著咋辦?”
“不算是敵人,有點誤會罷了。”曹颙說道。
元智收好荷包,似懂非懂,猶豫了一下,道:“曹爺,咋好好的,他盯上我們家了?跟楊大娘她們相干么?”
幾日前,伊都立那邊發現不對后,怕干系重大,沒敢瞞曹颙,對他實話實說了。
雖說元威、元智兄弟兩個平白無故牽連進來,頗為無辜,但是曹颙心里也覺得慶幸。
要是對方直接找到淳王府園子來,這邊女眷不少,再驚擾了,鬧出亂子,曹颙就不知道怎么謝罪了。
有國公府擋在前頭,也算給曹颙一個緩沖機會。
對于那些不按照常理出牌的江湖人,曹颙實是有些怕了。對方能意氣用事,熱血沸騰,不計后果;自己哪里能放得開手腳,還有太多責任需要背負。
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這也是個民間老理兒。
見元智發問,曹颙也不好說是伊都立家的下人“禍水東引”,便道:“許是吧,我是因為追查內子之事,得了消息,曉得有人關注你們那邊。”
元智聽了,帶了幾分感激道:“幸好曹爺有心,提前告訴了我們,要不然激怒那人,還不曉得會如何。”
昔日的紈绔,也漸長大了,曹颙有些不好意思,“咳”了一聲,道:“你們兄弟要久居京城么?既到了年歲,何不走走關系封爵?”
按照康熙二十三年確定的封爵制度,像元威、元智兄弟父親是不入八分輔國公爵的,一子降一級襲封,其他諸子降兩級封授。
這里的諸子指的是嫡子,要是庶子的話,根據生母身份尊卑不同,再降級分授。
宗室的黃帶子、紅帶子,年滿二十后,除了由家長給請封外,還可以參加宗人府的考封。不外乎騎馬射箭那些,封的等級,也是根據父親與生母的位分來的。
元智聽曹颙提及“封爵”,不由低頭,道:“出京前,哥哥曾跟阿瑪說過一遭。繼母怕哥哥有了爵位后,嫡長的位置越發牢靠,使了手段說服阿瑪不給我們請封。哥哥原想帶我去考封,阿瑪聽說了,攔著不讓,逼著我們立時動身往熱河,要不就要告我們兄弟忤逆。”
雖說五個手指頭有長有短,但是也沒見偏心成這樣的。
曹颙聽著不忿,但是對于別人的家事,也不好評述,便道:“先前十六爺瞧著你們兄弟艱難,特意記在心上,回京后同簡王爺提過一遭,瞧他來信中的意思,事情像是有些眉目。大致的意思,是你們父親若是不請封的話,就安排你們兄弟考封。騎馬射箭什么的,你們兄弟兩個也先練練。詳情信里也沒說清楚,等十六爺過幾日到熱河了,便曉得了。”
元智聽了,已經愣住了,半晌沒有反應過來。
無利不起早,這句話用在曹颙身上也比較妥當。說起來,這些年的人事往來,曹颙的目的多半不純良。
對元威、元智兄弟兩個的援手,曹颙倒是沒有什么目的。不過是見他們手足相親,處境艱難,自己這邊卻是舉手之勞。因此,他也并沒有居功之意,將功勞都推到十六阿哥身上。
元智已經明白過來,看著曹颙說不出話。
“我剛好也出去,一道吧。”曹颙心里嘆了口氣,想當年他也曾羨慕元威、元智兄弟的紈绔日子。
多爽快啊,沒心沒肺,什么都不用想。整日里提籠架鳥,四九城的閑逛,見到好看的大姑娘、小媳婦,擺出一副無賴樣,調戲一二。
他其實,很樂意過那樣的日子。只是兩世為人,心智熟透了,思慮過多,少年輕狂不起來。
兩人騎馬,并肩而行,元智帶了幾分感激,道:“曹爺恩情,我們兄弟定銘記在心。”
曹颙擺擺手,道:“什么恩不恩的,還沒準呢。即便有了準信,也是十六爺的功勞,我可不敢應承。”
元智腦子靈光,心里已是明白的,這里面指定有曹颙的說項。要不然的話,單是十六阿哥意思,也不會在信中詳細提及此事進程。
只是曹颙不愿提這個話茬,元智就閉口不答,心里對其感激越深。
到了路口,兩人別過,元智回府,曹颙則去別院那邊探望母親。
李氏坐在炕上,手里拿著的各色小玩意兒。多是孩子玩的,是曹颙與初瑜之前搜羅來的,就是等著分給孩子們。
還有些骨雕等物,是寶雅那邊送來的。
七娘坐在炕邊,正滔滔不絕地給天佑、恒生兩個講她之前走南闖北的見聞。例如什么耍猴子戲法的,什么踩高蹺的,什么頂碗什么的。
聽得天佑與恒生兩個津津有味,眼睛已經發亮。
香草坐在炕邊的小凳子,一邊陪著李氏說話,一邊留心孩子們那邊。
不過數日功夫,七娘將天佑與恒生兩個都給收服了。
倒不是說七娘會哄小孩,但是耐不住她另辟蹊徑,見兩個小子淘氣,偷偷拿出兩根銀針來嚇唬人。
天佑與恒生雖自詡為小男子漢,但還是怕喝藥扎針的。加上兩人自幼被妞妞“統帥”慣了的,這里多了個會“爬墻上房”、“翻筋斗”的姐姐,幾日下來,也真生出幾分親近。
這次他們北上,來的匆忙,夫子沒有隨行,但是武師傅任氏兄弟卻跟著護衛到熱河的。
兩個小家伙古靈精怪的,見方七娘像是很厲害,就慫恿她同任氏兄弟比試。
任氏兄弟哪里會同小姑娘認真,應付了幾個回合,打了個平手。
天佑與恒生見了,越發覺得方七娘厲害,也愿意跟著她玩。
李氏初到熱河,因路上奔波的緣故,有幾分飲食不調、水土不服。正怕兩個孫子淘氣,沒有看著,有了七娘做幫手,對這個小姑娘也很喜歡。
說起身份來,自是不能說方七娘是二月里從別人家掠來的,只說是魏黑的親戚。
方七娘在別人面前淘氣,在李氏面前倒是乖巧的很,看著同尋常孩子并沒有什么不同。聽她說自幼喪母,李氏對她也格外憐惜,整日里叫人給她預備好吃的。
見曹颙來了,天佑與恒生都起身爬下炕來。香草也起身,退到一旁。
“父親大人…”天佑仰著小脖子,還是那么規矩。
“父親…”恒生則是拉了曹颙的衣袖,小嘴裂到耳邊,看著甚是歡喜。
曹颙摸了摸他們的腦袋,跟母親與香草見過。方七娘已經睜著溜溜圓的,湊到曹颙面前,低聲問道:“郡主奶奶的傷好些了沒有?除了人參雞湯,應該也用些去火清肺的吃食,要不然這天漸熱了,積了濕熱就要出疹子了。”
“嗯,太醫也這般說,這兩日已經用新方子了。”曹颙點點頭,道。
“太醫啊…”方七娘聞言,心已經活泛了。
只是她也曉得,醫術多是“私房菜”,掖著藏著的多。若是沒有關系,誰會愿意教授別人?
李氏看見兒子,除了問問媳婦的情形,剩下少不得就是多囑咐兩句,讓他多吃些,好好補補。這樣清減下去,再失了元氣。
天慧沒有來這邊,由淳郡王福晉帶在身邊照看。
香草見他們母子說話,想要帶著七娘回避。
曹颙見了,起身道:“嫂子,我正有事尋魏大哥,與你同去。”
因李氏在這邊,曹颙怕有“宵小”進來,驚擾了母親與孩子們,便請魏黑帶任氏兄弟留在這邊守衛。
他身邊,除了小滿與張義他們,就是曹甲兄弟等人。
“這就走…”李氏見了,有些不舍。
曹颙笑著說道:“不走,用了晚飯再回去。咱們這邊有鹿筋沒有?想吃紅燒鹿筋了。”
李氏從炕上起身,道:“有呢,恒生愛吃這道菜,昨兒還專門使人做給他吃。颙兒還有什么想吃的,我這就使人吩咐廚房那邊。”
“其他的?一時也想不出,要是有素丸子的話,就用那個熬湯吧。”曹颙想了想,道。
李氏不住點頭,道:“曉得了,曉得了,除了鹿筋,還有素丸子湯…今早我們吃了蘿卜絲餅了,也叫廚房做些給你嘗嘗鮮兒…”
說話間,曹颙跟香草與七娘出來,李氏這邊,則是開始琢磨晚飯的食譜。
待出了李氏的院子,方七娘向曹颙做了個鬼臉,道:“多大的人了,還要跟著母親撒嬌。想吃燒鹿筋、丸子湯什么的,羞也不羞?”
“七娘,不得對大爺無禮。”香草見她如此,覺得頭疼,板起臉來說道。
七娘吐了吐舌頭,倒是乖巧許多。
曹颙想起方種公,對七娘道:“兒女就是父母的債,等你再大些,你就曉得了。為了兒女,這做父母的就不得消停,操不完的心。做兒女的,也當曉得孝敬,沒事哄哄長輩歡心。”
方七娘聽提到父母,想起自己的父親,笑意在小臉上凝住,喃喃道:“還有比兒女重的,信義什么的。就是親閨女,在道義跟前,也排不上號…”
想起父親為了送恩人之子回南,將自己扔在京城,她的小臉緊成一團,眼淚都要出來。
曹颙只是隨口一說,見引得她難受,道:“別惱了,說不定你父親已經北上,接自己的寶貝閨女來了。”
方七娘低頭,踢著地上的石頭子,道:“都小半年了,要來早來了。”
“京城到福建路遠,你也得給人勻出往返的功夫不是。”曹颙勸道。
說話間,一行人已經出了二門,到了前面的跨院。
魏黑并沒在屋里,香草剛要出去尋,就見魏黑匆忙趕來,對曹颙道:“剛要使人往二門傳話,公子,老鄭使人回來稟告,道是‘客人’到福滿樓了,問公子示下。”
方種公得了女兒或許在輔國公府的信兒,用了三、四日的功夫踩點,可見是個機敏冷靜之人。
只是骨肉連心,這見了女兒的針囊,就算他是老江湖,也就失了平素的沉著。
“幾個人?帶著輔國公府的大少爺?”曹颙問道。
魏黑搖搖頭,道:“聽說就單身一人赴會,要了幾碟菜,在那邊邊吃邊等呢。瞧著這做派,倒像是條漢子。”
方七娘在旁聽了,甚是好奇。只是同對曹颙的隨意不同,她有些怕魏黑,不敢貿然插嘴。
瞧她憋得滿臉通紅的模樣,魏黑不由覺得好笑。曹颙猶豫了一下,開口對方七娘道:“走,同我們一起過去瞧瞧。有人到熱河來尋你了,瞧著年歲打扮,像是令尊。”
方七娘這邊,猶自不敢相信,只當曹颙跟自己說謊,撇撇嘴道:“方才還有人說福建道遠,怎么這一回我就多了一個爹來?就哄我玩,信你才怪。”
曹颙見她如此,也不多說,對魏黑道:“既是七娘不去,那咱們就過去看看吧。看看是何方神圣,竟敢大剌剌地欺詐,定要一頓棒子攆出去。”
魏黑應了,曹颙與他一道出門。
方七娘見他們認真,心里倒有些拿不定主意,猶豫了一下,還是跟著去了。
福滿樓,二樓。
因還不到飯口,所以只有一桌客人臨窗而坐。說是一桌,其實不過是一位老者。
五十多歲的年紀,精瘦的身材,一身半新不舊的藍布褂子,足上蹬著千層底的布鞋。
面前的幾個小菜,也都是常見的菜,炒豆芽,燒豆腐,拌小蘿卜,只有紅燒肘子是肉菜。除了四碟菜,還有一碗面湯。
旁邊已經有兩個空碗,老者正吃著第三碗飯。幾個菜已經見底,老者用面湯,將幾個盤子底涮一涮,倒在碗里,就著飯吃了。
吃飽喝足,老者撂下筷子,眼睛望向窗外 不遠處,過來六、七騎,其中有個熟悉的身影,看得老者身子一顫。
這個老者不是別人,正是方七娘之父方種公。
二月初,他護著方百魁之子南下。回到福建沒多久,便聽到方家壞事的消息。
幸好他們一路趕得緊,到了福建后,收攏了些方家的浮財,預備好了出海的船。在官府派人封家抓人前,他們就跑了出來。
方家大少爺是遵從父命,避居海上,到底是為人子,心里如何能放心深陷牢獄的老父。
他身邊也沒有別人,只好再央求方種公進京打探消息。
方種公心里也牽掛著女兒的下落,又從福建折返京城。沒想到到了京城,方百魁已經從監獄出來了。
又是追蹤了大半月,兩人才碰面。
關于方七娘的下落,方百魁也是拿不準。不過既是在曹颙帶人到方家那晚沒有的,多半與曹家脫不得干系。
這次做了九阿哥的槍,得罪了曹家。要是曹家不松口的話,他也脫不得牢獄。方百魁曉得這點,心里對曹家也是存了感激。
他怕方種公同曹家發生糾紛,就瞞下這段沒說。
方種公沒法子,只好回到京城,在方家宅子附近多方打探。
機緣巧合得了消息,說是直隸一帶有人牙子收了女孩,帶著熱河調教,賣給那邊的王府還有蒙古王公做妾的。
方種公雖曉得女兒有些身手,但是到底是個孩子,真有兩個身強力壯的護院看著,她也就沒法子了。
抱著一絲希望,他追到熱河,沒想到真還來著了。
一說到曹颙的大名,他是曉得的。當初方百魁被逼著摻和皇商之事時,沒少在方種公面前嘮叨。
曹颙就是給皇帝老子當差的,那豈是善茬?
就是個沒本事的,到了那個位置,也就有本事了。更不要說,曹家這位公子,生財有道,不是尋常人…
既是女兒在曹颙手里,那方百魁如何能半點不知?
兩人相交了半輩子,他曉得自己個兒只有這么個閨女,還半句實話不說。原因是什么?是怕曹颙太厲害,自己不是他的對手:還是怕曹颙是貴人,自己驚擾了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