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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親王府,內宅。
小戲臺四周掛了紅燈籠,燈火通明,臺上小旦已經咿咿呀呀地唱了起來。
簡親王福晉完顏永佳盛裝打扮,陪著幾位福晉、側福晉同坐,游廊下,還有其他宗女、命婦,滿院子的笑語歡聲,瞧著甚是熱鬧。
側福晉伊爾根覺羅氏坐在旁邊的席位上,看著眾人奉承完顏永佳,心里是說不出的嫉恨。
這府里女眷,誰的資歷能比得過她?
嫡福晉進來,看似不爭,卻把什么都牢牢地抓在手里。
肚子不爭氣,生了一個小格格,卻是甚得王爺歡心。
正月里鬧出訥敏的事來,完顏永佳搬出正寢,王爺沒有再進內宅,伊爾根覺羅氏還暗自竊喜,以為兩人交惡,沒想到轉眼就給張羅了生辰。
不曉得是不是王爺服軟,有心賠罪,今年卻是比往年操辦的規模都大,都要熱鬧許多。
就算是外人,也瞧出來了,王爺甚是看重這位福晉。
不單是王爺,就是府里的小阿哥,待完顏永佳也甚是禮敬。
三阿哥永謙與五阿哥永煥兩個都是嫡出,但是因之前的嫡福晉身子不好,伊爾根覺羅氏對他們兄弟兩個也向來親熱得緊。
完顏永佳的態度卻只是平平,從不主動過問繼子們的事兒,偶爾過問課業也是走過場,何曾有半點真心在里頭。
冷冷淡淡的。
沒有一家人地樣子。
說也怪,她這樣,反而得到永謙兄弟的恭敬。
像伊爾根覺羅氏,兄弟兩個倒是有些戒備。
伊爾根覺羅氏不是傻子,自是察覺出來,卻是氣得半死,也沒有法子。
如今滿眼繁華。
滿耳奉承,無限風光。
但是這般風光。
越發映襯著她的凄涼。
畢竟她年歲大了,只有一個兒子,身子又不好,娘家也不好倚仗。
府里人看來,是她總管內務,但是帳房卻是福晉的陪嫁,她不過是個干活的。
現下。
王府里有兩個主子。
等到年底三阿哥夫人進門,她的主子卻是又要多一個了。
伊爾根覺羅氏心里正難受,就瞧著有個媳婦子在完顏永佳耳邊低語。
也不曉得她說了什么,完顏永佳的神情看著頗為古怪。
聽完了,完顏永佳卻是半點沒耽擱,對同席地幾位福晉說了兩句,便起身隨那媳婦子出去。
伊爾根覺羅氏心里一動,托辭要去更衣。
也起身離席,尾隨完顏永佳而去。
待離開戲苑這邊,完顏永佳的步子卻越來越快,已是失了平素地鎮定。
伊爾根覺羅氏心里不由納罕,到底是出了什么急事,引得平素不動如山的福晉這般模樣?
完顏永佳卻是朝二門來。
出了二門,門外已經有人候著。
伊爾根覺羅氏側身隱在墻影下,卻是因隔得太遠了,根本就聽不真切。
影影綽綽的,只是見到府里的太監總管領著一男人回話。
那男人側背著伊爾根覺羅氏,所以她看不見。
她的心里卻是隱隱地有些失望,或許她的心里,也盼著嫡福晉行事有什么不對的地方,好撈個把柄吧。
卻是看到完顏永佳轉身,伊爾根覺羅氏忙快走幾步。
拐到另外一側。
等完顏永佳匆匆過去,才從躲避處出來。
伊爾根覺羅氏還在琢磨。
到底是何事,莫不是伯爵府那邊來地人?
完顏永佳父親前幾年中風,年后身子一直不算太好,完顏永佳已經回府好幾次。
她正愣神,就聽身后有人道:“賢姐姐,您在這里做什么?”
卻是訥敏的聲音,突然之下,伊爾根覺羅氏唬了一跳。
伊爾根覺羅氏拿帕子虛擦擦汗,道:“聽了一會戲,覺得有些悶,出來溜達溜達,妹妹怎么也出來了?”
訥敏上前兩步,拉著伊爾根覺羅氏的手,道:“姐姐,方才佟氏同我說,表哥醉了,在前院歇了,身邊沒有侍奉。
伊爾根覺羅氏聽了古怪,什么時候佟氏同訥敏這樣好了?
訥敏卻是天真浪漫,開口問道:“賢姐姐,萬福院是前邊西跨院那間么?平素也不見那邊開啊,我還沒進去過。
許是表嫂生辰,表哥高興,就喝多了,實是讓人放心不下,咱們過去瞧瞧…”
伊爾根覺羅氏聽到“萬福院”三字,已經是變了臉色,立刻掙開訥敏的手。
訥敏被伊爾根覺羅氏的反應嚇了一跳,怔怔地看著自己手,又看看伊爾根覺羅氏,說不出話來。
“到底是妹妹心疼爺,倒是比我們盡心得多。
廚房預備了現成的醒酒湯,妹妹不放心爺,就送去好了。
我卻是有些醉了,先行一步。
”說完她也不待訥敏回話,就轉身而去,腳步帶著幾分慌張。
訥敏停在遠處,看著伊爾根覺羅氏的背影,臉上卻是變幻莫測,嘴里喃喃道:“萬福院…”
萬福院,上房。
外間軟塌上,仰面躺著一人,卻是睡得正香,正是沉醉的曹颙。
軟榻旁邊,坐著一漢服女子,伸出手來,往曹颙臉上摸去。
伸到一半,卻是被抓個正著。
那人轉過頭來,嬌嗔道:“王爺…”
聲音帶著幾分喑啞,卻不掩魅惑,目光流轉,盡是風情。
站在這個人眼前地,是穿著常服的簡親王雅爾江阿,抓了那人的手。
帶了幾分霸道:“你只是說想要見見曹颙這小子,可沒說是看上他。
怎么,卻是膽子肥了,想要當爺地面給爺上眼藥不成?”
那女子聽了,不禁莞爾,伸出手來,捂著嘴巴。
吃吃笑道:“幾年沒見,爺倒是學會吃醋了么?啊…”
話音未落。
那女子卻已經被雅爾江阿摟進懷里。
“你這沒良心的東西,爺是怎么待你的,你好狠地心…”雅爾江阿喘著粗氣,像是要將懷中人揉進骨子里。
懷中人卻是不語,半晌方低聲道:“奴若不逃,鋪蓋卷出去煉了的就是奴了。
雅爾江阿卻是不容她再說,手腳已經是不老實起來。
那女子抓了他的胳膊。
道:“爺急什么,奴既被爺找到,還能飛了不成?總要先送走客人再說。
雅爾江阿遲疑了一下,道:“人已是讓你見到了,你也當告訴爺,到底因何見曹颙了?”
這個問題,不僅雅爾江阿好奇,連躺著的曹颙心里也是充滿好奇地。
是的。
曹颙并沒有醉。
他地酒量,卻是比眾人想象的要大上幾分。
進了屋子,聞到那冷香,他就覺得不對勁。
那香是內造之物,極為名貴,外頭并不得見。
曹府那邊也有。
初瑜平素雖不愛濃妝艷抹,但是偶爾也用這香來熏衣服。
曹颙心里已是多了警醒,待見到雅爾江阿揮退內侍,想到雅爾江阿的“癖好”,后背已經是一身冷汗。
就算雅爾江阿是鐵帽子,自己總還掛著內務府總管的銜兒,難道他還敢打其他主意不成?想到此處,曹颙只覺得胃里翻江倒海,險些吐出來。
他卻是連醉也不敢裝醉了,想要打足精神。
從屏風后出去。
這時。
卻見一女子從外面進來,穿著簇新地綾羅衣服。
看著甚是華麗。
雖說曹颙只看了一個側面,但是仍是難掩驚艷,只覺得轉不開眼。
來到這世上,這般美貌之人,曹颙只見過一次,如何能忘記得了?
“爺,人呢?”那女子輕聲問道。
“許是醉倒在屏風后頭,半晌沒見動靜了…”雅爾江阿說著,牽著那女子地手,進了屋子。
曹颙暗道糟糕,若是單單雅爾江阿在,他還能“酒醒”笑笑出去,多了一人,他不醉也得“醉了”。
關系到王府陰私,曹颙可沒興趣摻和進去,引得雅爾江阿的嫉恨。
因此,他便只能按照雅爾江阿話中所說,“醉倒”在屏風后。
被雅爾江阿兩人扶到軟榻上后,曹颙便只能闔眼裝睡了。
“奴家那個恩人妹妹最是心高氣傲,卻是心甘情愿在曹颙手下做事,奴家自是少不得好奇之心。
”就聽那女子道。
雅爾江阿聞言,話里卻是多了不耐煩,道:“什么恩不恩地,明兒爺賞她些銀子就是,將你藏了幾年,爺不找她算帳,就不錯了。
“爺,奴都這么個年歲,爺還要圈奴到死么?”那女子聲音帶了幾分幽怨。
“你這話說得喪良心,爺若不是真心疼你,這院子能留了這些年…”雅爾江阿的聲音帶著幾分薄怒。
“爺,奴也要打理生意…奴也想入曹爺門下,見識見識善財童子的本事…”那女子聲音不高,但是卻透著幾分堅定。
“不行,這四、五年,才又找到你,哪兒都不許去,就在這里待著。
”雅爾江阿道。
曹颙在軟榻上,聽著這對恩恩愛愛的,已經是渾身起雞皮疙瘩。
“白哥死了,丹哥瘋了,爺要是將奴也圈到這院子里,奴也會死、會瘋的。
”那女子的聲音帶著幾分沉痛。
“說什么渾話,爺還會害你不成?爺舍不得你出去,爺就是要霸著你…”雅爾江阿的話說的霸道,卻是帶著顫音,聽著甚是摯誠。
曹颙聽他說出這本“情深意切”地話,原還帶著幾分好笑,但是想到完顏永佳,心里就只剩下沉重了。
屋子里一片沉寂。
過了好一會兒,方聽到那女子幽幽道:“爺既是真疼奴家,就給奴家一個名分吧…”
曹颙聞言,驚詫不已。
這想要名分的話,聽著并不稀奇。
世上地小女子,思慕上哪個男人,就尋思要個名分。
或是妻。
或是妾,不管那種。
算是有了歸屬。
只是,這男男相戀,“名分”何來?
不錯,剛才在屏風后那驚艷一剎,曹颙已經認出這“女子”不是別人,正是前些年紅滿京城的名角兒,柳子丹的同門楊子墨。
前幾年簡王府因這幾個戲子鬧得沸沸揚揚的。
后來嫡福晉“病故”,這幾個戲子也是死地死,逃的逃。
柳子丹是容貌盡毀,無法人道,逃離京城。
瞧著這楊子墨舉止言行,已經盡顯女態,想來這幾年也是換了女裝,隱姓埋名。
雅爾江阿也怔了半晌。
低聲道:“你若是想要,爺就給你,側福晉卻是繁瑣,爺明兒給你請個庶福晉。
“不要封號,那些虛的,頂什么用?奴也生不出孩子。
還指望同福晉們爭寵不成?奴做爺地外室吧,這京城都曉得奴是爺的人,誰還敢打奴地主意?這樣一來,就算奴出府去住,爺也安心了!”楊子墨輕聲說道。
“這…”雅爾江阿還有些遲疑。
“爺的宅子空著的,收拾出一間容留奴就是。
奴這幾年在揚州,學了地道的淮揚菜,奴也想天好的時候,給爺唱幾支曲子。
”楊子墨地聲音,透著幾分溫柔。
聽得人心里直癢癢。
曹颙心里嘆了口氣。
什么是尤物,這就是尤物。
雅爾江阿怕是頂不住。
果不其然,雅爾江阿已帶著幾分寵溺道:“海子邊有處宅子空著,你既不耐煩在這邊府里住,爺明兒就使人收拾那邊,卻也是清靜。
曹颙身子僵了半天,已經有些支持不住,額上已經滲出汗來。
“夜深了,爺先喚人將曹爺送出去吧。
”楊子墨心滿意足,聲音越發溫柔得緊。
雅爾江阿“嗯”了一聲,抬腿出去喚人了。
曹颙心里松了口氣,就聽有人道:“王爺出去了,曹爺睜眼吧。
曹颙心里古怪,睜開了眼睛,卻是與正望著他地楊子墨對了個正著。
雖是曉得眼前長著禍國殃民容貌地是個男人,但曹颙還是帶著幾分不自在。
楊子墨已經收斂笑意,抱拳給曹颙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道:“曹爺不僅照拂文錦,還救了丹哥,實是令子墨心里感激不盡。
丹哥同我不是手足,勝似手足。
曹爺救了丹哥,亦是子墨恩人。
大恩不言謝,日后若有機會,子墨愿效綿薄之力,以報曹爺大恩。
曹颙聞言,面上不變,心里卻是大驚。
他收留柳子丹之事,甚是機密,外界就算曉得曹家添了門下仆人,也不過以為是奶媽之夫罷了。
楊子墨是怎么知道地?這樣說來,雅爾江阿曉得多少?
就是為了瞞下這段公案,曹家闔家上京時,才沒有帶柳子丹回京,而是將他安置在蘇州李家。
“曹爺不必驚慌,五十一年,我也在沂州。
卻是說來話長,改日再詳稟。
”楊子墨的臉上滿是坦然,眼神已經去了溫柔蜜意,只剩下滿目清澈。
雖說他周身的綾羅綢緞,滿頭珠翠,但是站在那里,卻是讓人感到“出污泥而不染”的高潔來。
院子里已傳來腳步聲,想來是雅爾江阿回來了。
曹颙無法,只好闔了眼睛,繼續裝睡,任由人將自己扶了出去。
走了一會兒,就有小滿帶著人接著了。
“急死人了,再不出來,小的就要找地方抹脖子了!”小滿嘟囔著,聽著話音兒,帶了幾分焦急。
直到被扶上馬車,曹颙才睜開眼睛,心里卻存了許多未解之謎。
聽著楊子墨的意思,他同韓江氏倒是舊相識。
韓江氏在揚州有些產業,這個曹颙是曉得的,卻不知道竟然還藏了個“大美人”。
卻是不曉得,她知不知道楊子墨是個男人。
楊子墨是唱慣旦角地,扮起女人來惟妙惟肖。
就算曹颙曉得他是男人,偶爾也不免錯覺。
要是不曉得的,除非寬衣解帶,驗明正身,否則誰會相信他是男人?
這個時候,楊子墨出現,曹颙實感覺不到他的惡意。
想到身殘貌毀的柳子丹,再想想做婦人裝扮在雅爾江阿面前承歡的楊子墨,曹颙實不曉得該做如何想。
同這些人相比,他的日子賽似神仙了。
瞧著楊子丹話里話外地意思,往后是想要拋頭露面,介入京城商業,是真有心賺錢,還是想要報恩,借著簡王府的勢,為韓江氏撐腰?
曹颙不知他的用意,卻是曉得自己個兒不宜同簡王府走得太近。
否則名聲受損不說,再引起四阿哥的忌憚,就冤枉了。
少一時,馬車到了曹府。
小滿挑開車簾,剛要使人背曹颙下車,就見曹颙自己跨步下了馬車。
小滿忙上前扶著,帶著擔心道:“大爺仔細摔著,還是背爺過去吧!”
曹颙擺擺手,道:“我沒醉,奶奶回來了么?”
“回來了,比爺早兩刻鐘。
真是萬幸,小的卻是要被嚇死了。
他們再不送大爺出來,小的就要求見大福晉,或者去尋魏爺搶人了。
”小滿撫著胸口道。
曹颙聽著這話卻是不對,看了小滿一眼,道:“這是怎么話說?”
小滿低著頭道:“是伊爺不見大爺,聽說大爺被王府內侍扶走了…不放心,悄悄跟小的說了,讓小的尋人…說實在尋不到,就去請見大福晉想法子…”
曹颙聞言,嘴角不由抽搐。
因他只有一妻,沒有納妾,已經有人私下說他愛男風。
看來簡王府那邊往后要避而遠之了,否則的話,真是說不清楚。
剛要進院子,曹颙就聽到胡同口傳來急促的馬蹄聲響。
曹颙止了腳步,轉過身來,隱隱地看著有火光。
快馬疾馳而至,馬上有人一舉著火把。
曹颙見了,卻是不由心中一稟。
來人翻身下馬,卻是一身縞素,撂下手中火把,雙膝著地,道:“曹爺,我家老爺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