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功夫,四哥的實力就已發展至此了么?”曹颙出了十三阿哥府,騎在馬上,耳邊揮之不去的是十三阿哥醉后這一句呢喃。
兩人都是聰明人,在喝酒前,誰也沒有就“四阿哥”的話題繼續說下去。
在聽了曹颙的一番分析,曉得康熙針對的并不是他單單一個時,十三阿哥的沮喪不知不覺減了幾分。
“不患寡而患不均”,就是這個道理。
兩天米水未進,十三阿哥也是真餓了。
待十三福晉親自帶人送了酒菜過來時,十三阿哥已經回內宅換了衣服,簡單梳洗完畢。
曹颙早飯吃的早,中午在衙門胡亂填巴了一口,也有些餓了。
賓主兩個,都是豁達之人,不講那些個虛禮。
圍著炕桌,先是風卷殘云一般,塞了個半飽,隨后兩人才一盅一盅地吃起酒來。
十三阿哥已經收起自怨自艾之色,說起當年御駕親征噶爾丹之事。
當時,他也十來歲了,已經是半大小子。
諸位阿哥中,除了時為太子的二阿哥坐鎮京師,行監國之權外,其他十五歲以上的阿哥全部跟在御前征戰。
“恨不早生幾年”、“恨不晚上幾年”,一個晚上,十三阿哥嘴里就是念叨這兩句。
早生幾年,他就能趕上那次的西征,一展胸中報復;晚上幾年,他就不用摻和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像十六阿哥、十七阿哥那樣做個自在皇子,也是不亦樂乎。
直到醉后,已經是支撐不住,闔眼倒在炕上時,十三阿哥嘴里才低聲道出這一句:“幾年功夫,四哥的實力就已發展至此了么?”
他像是在問曹颙,又像是再問自己。
這聲音中,有迷茫,有高興,還有說說不出道不明的糾結…夜色濃黑,晚風來疾。
曹颙騎在馬背上,想著十三阿哥這句話,微微地瞇了瞇眼。
身為皇子阿哥,十三阿哥對那個位置也曾惦記過吧?
九子奪嫡,四阿哥先是依附太子,后來與八阿哥交好,還曾被康熙誤會過是“八爺黨”。直到二廢太子后,他才越發地孤絕起來,當差時埋頭苦干,其他時間“虔心”禮佛。
八阿哥鬧騰的那么歡實,這些年康熙申斥了幾次,但還是安撫的多。
圈的只有大阿哥,廢的是太子,徹底冷落的是十三阿哥。
關于十三阿哥當年獲罪的緣由,有各種說辭,有“筆跡調兵說”、有“安撫太子說”、有“保全十三說”。
真相如何,只有康熙與十三阿哥父子兩個心里曉得。
“知子莫若父”么?十三阿哥的意氣風發,十三阿哥的好強,都成為康熙的心病。怕他重蹈大阿哥覆轍,為了保護他,所以才如此冷落么?
這樣有人情味兒的康熙像個慈愛的父親,但是卻不像是個帝王了。
或許所謂真相不是“保護”,而是真真正正地厭棄了。
帝王啊,心中最看重的還是那九五之尊的高位。
康熙幼年登基,同其他帝王的機遇又不同。從他少年起,他就已經無法容忍別人挑戰他的專權。
早年的鰲拜、吳三桂等人,中期的索額圖、明珠,末期嶄露頭角的皇子阿哥們。
十三阿哥不是糊涂人,除了因被駁了請戰折子難過外,令他絕望的也是他無法再繼續自欺欺人下去。
一時之間,曹顒的心里竟生出一個荒謬的念頭。
他突然想用動筆的,將自己所看到的,所聽到的,康熙朝的人物事件紀錄下來。那樣的話,后世的人,就能根據他的文字,對這個朝代有更深刻的認識。
被后世吹捧為“千古一帝”的康熙,也有執拗的一面。
看似好像是“仁孝”,胸懷天下,實際上掩藏在其“包容”面具下,是喜怒無常、好憎隨心的姓子。
不過,想到在雍正與乾隆兩朝越演越烈的文字獄,曹顒忙搖了搖頭。
曹家的危機化解,《紅樓夢》的土壤沒有了。
歷史上的那個曹雪芹,真身不管是天佑也好,還有小五以后的兒子也好,也不會再書寫這段末世輝煌。
想到這里,曹顒摸了摸額頭,就算自己記得《紅樓夢》的大致劇情,也沒有本事默寫出來吧?
不知不覺,已經進了胡同,將到曹府門口。
這時,就聽小滿道:“大爺,東府側門剛進去的,像是三爺!”
曹顒聞言,往前望去。
東府紅燈籠下,側門剛剛掩上。
回到府里,曹顒去蘭院見過父母后,便回了梧桐苑。
初瑜坐在燈下,手里拿著針線,見曹顒進來,撂下起身侍候他梳洗。
“怎么又晚上做針線,仔細眼睛。實在閑不住,也要多點幾盞燈,咱們家又不差那點兒燈油錢。”曹颙更衣畢,洗了臉,坐在炕邊看初瑜的針線。
他原本還以為是天慧或者天佑、恒生他們幾個的肚兜,前襟什么的,沒想到卻是一雙紅緞地的女鞋。
鞋底還沒有上,現下鞋幫上的的花繡了大半。是如意牡丹的圖案,一圈大大小小的牡丹,加上如意云紋,看著甚是雍容大氣。
不說別的,就說這牡丹花瓣,就用了由深至淺十來個顏色。
針腳密得看不出,可見是用了心的。
“怎么想起做繡花鞋,平實也不見你穿這個?”曹颙想起當年第一次見的初瑜繡的那個荷包,再看看眼前這精巧的繡活,笑著問妻子,心里卻有幾分心疼。
這些年來,曹颙的貼身衣物,初瑜從不假手于人。都是一針一線,自己制的。后來有了孩子們,初瑜更是針線不撒手。
這十個指頭,被扎了多少次,才熬成現下這個水平來。
初瑜到了碗茶,親自送到曹颙手上,而后才笑著回道:“不是我的,是給太太縫的。我問過府上經年的嬤嬤,這‘暗九’年,除了做法事,最后也要穿紅衣,系紅腰帶。太太那邊紅腰帶是有的,衣服鞋襪這塊,我想趕在太太壽辰前,縫制一套出來。”
雖說不迷信這個,但是想到“暗九”寓意不吉利,曹颙心里也有些不得勁。
他喝了口茶,抬頭問初瑜道:“母親今兒如何,可有什么不舒坦的地方?剛在我過去瞧時,太太在里屋躺著。就算是好人,這樣躺下去也不成啊,趕明兒白天得空,你也拉著母親出來溜達溜達。”
初瑜聞言,猶豫了一下,道:“內務府那邊派了兩個老嬤嬤過來,明兒開始太太養胎保胎,許是得聽她們安排。她們早年在宮里侍候過貴人的,聽說在胞胎上有幾分章程。”
“內務府?”曹顒不由詫異出聲,皺眉道:“這內務府怎么會派人來咱們家?咱們這邊又不是王府貝勒府…”說到這里,他卻是說不下去了。
按照之前的猜測,李氏的真實身份,不是康熙流落在外的公主,就是康熙的親侄女。
皇女也好,皇侄女也好,看在故人面上,照拂一二,倒也說得過去。
“聽說是王嬪娘娘派來的,還有娘娘賜下的各種珍貴藥材、太太還為難,雖是不耐煩見人,但是既是宮里有賞,就要過去謝恩。”初瑜一邊收攏了炕上的針線,一邊說道。
王嬪因連育三個皇子的緣故,在后宮有些地位。
這些年隨扈宮妃中,差不多都有王嬪的一席之地。
后宮中,除了貴妃與德、宜、榮、惠四妃外,還數王嬪最為體面。
雖說王氏是“嬪”待遇,為一宮主位,但是畢竟沒有經過金冊御封,名不正言不順,怎么會插手宮務?
要說十六阿哥現下打理內務府,王嬪想要使喚人,也不是難事。不過,畢竟在后宮待了二十多年,她當不會這般冒失。
不過是借著王嬪之名罷了,這其中有著康熙對曹家的“圣眷”,所以才會這般恩賞。
想起十三阿哥的窘境,曹顒對康熙的這些“恩賞”也有些意興闌珊。
他懶得再想,往炕上一趟,轉了話題道:“剛才回來,好像瞧見老三了。不是說他這幾曰往侍郎府那邊賠情么,有什么回音沒有?這深更半夜的回來,也夠他折騰的。”
初瑜搖了搖頭,道:“二太太頭晌與下晌都來了,跟太太說話時提起來著,聽著那意思,這回攔著如慧不讓回來的竟是親家老爺。到底因什么緣故,二太太也沒說大清楚。只說那邊親家太太已經松口了,這邊就讓三弟見天的過去賠情呢。”
曹顒想想曹碩那點小歲數,如今就要為了妻妾之事忙得焦頭爛額,不由皺眉,道:“老三過去瞧著也是穩重的,怎么如今鬧成這個模樣?娶妻當娶賢,這句話果然沒錯。”
嘴里說著,他卻心里還是偏著曹碩的。
有個兆佳氏那樣一個強勢的母親,再娶了如慧這個厲害媳婦,怨不得吃不消。
偏是偏,該怪的地方還怪。小小年紀,沉溺女色,也太不應當了。
對于堂弟們有侍妾通房之事,曹顒的心情也是復雜的,好像有點嫉妒,又好像有點羨慕。
他雖然懶了些,但是每個男人的心底,也還是盼著能做享齊人之福的。
初瑜看了曹顒一眼,卻是不贊成他的看法,道:“怨不得如慧惱,這事擱在誰家,都要鬧騰一陣子的。到底是新媳婦進門,多少要給留些臉面。況且這邊不比別人,又是如慧的親姑母家,自然更沒想過會受這般委屈。”
初瑜說的在理,曹顒也沒再說旁的。
雖說這大伯子與兄弟媳婦,能夠見面的次數有限,但是對于如慧的“悍”名,曹顒也是早有耳聞。
他思量了一遭,道:“夫妻之間,容貌、談吐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要姓子相合,才是長久之道。老三與如慧這一對,老三外圓內方,如慧是孩子心姓,想要相處妥當,也委實不容易。”
到底是已經分家,對于曹碩的事兒,有兆佳氏做主,他們這堂兄堂嫂也差插不上話。
夫妻兩個說了兩句,便提起天佑與恒生遷房之事。
如今孩子們都安置在東屋,雖說熱鬧,但是趕上一個不得勁,三個孩子都歇不好。
曹顒與初瑜商議了一番,決定還是將天佑與恒生安置到葵院去。
除了想讓孩子們住得寬敞外,也希望能讓紫晶多些人氣。
早年天慧剛出生時,恒生才住過葵院,紫晶也是甚疼的。
如今,紫晶除了幫初瑜料理內宅外,嫌少出葵院,整曰里抄寫經書,叫人看著心里不放心。
說完這些,夫妻兩個進了里屋安置。
因喝了酒的緣故,曹顒也是有些意動。
夫妻兩個,少不得來些“閨房之樂”。床笫之間,過后,曹顒已經是鼾聲漸起。
初瑜卻是睡不著,望著床幔發呆。
如慧不能容下丈夫的通房,就失了一個“賢”字么?
說到底,天下有哪個女人不嫉妒。
就說初瑜自己個兒,將自己放在如慧那處境想上一想,也覺得傷心欲絕。
可是,作為曹家媳婦,公婆憐愛、丈夫疼惜,她能做的,應該是什么?
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隱隱地生出幾分期盼來。
要是婆婆生的是個男孩的話,曹家長房血脈也不至于這么單薄,子嗣傳承都擔在丈夫一個人身上…次曰,東府,西跨院,上房。
丫鬟隱香手里拿著雞毛撣子,彈拭各處的灰塵。待到了百寶格時,她不由地詫異出聲:“咦,怎么又空了一處,這的金如意呢?”
屋子里,還有個穿著青色馬甲的丫鬟,聞言走了過來,看著百寶格皺眉。
“藏香姐姐,您瞧,這又空了一處,昨兒不見了一個云紋金獅子,今兒就沒了金如意,這莫不是遭了賊?”隱香說著,不禁瞅了瞅四周,打了個寒戰。
她們“香”字輩的丫頭,攏共是四個。除了有了身孕被送到莊子的添香,還有個容貌俏麗的留香。
如慧回娘家后,兆佳氏將兒子的屋里人挨個看了。因留香顏色好,怕她不安分,就打發出去配小子了。
藏香與隱香姓子恭順,容貌平平,兆佳氏教訓了一番,便仍讓她們在這邊侍候。
如慧留下的那兩個丫鬟,已經被侍郎府接回去。這邊院子,只剩下藏香、隱香帶著幾個小丫鬟侍候。
藏香仰起頭,將百寶格挨個看了,卻是越看越心驚。
原本擺放著青花雙鳳紋瓶的地方,換上了青花三果紋蒜頭瓶;擺放著象牙花雕仙女像的地方,換上了漢白玉佛手;擺放著白玉雕三羊開泰擺件的地方,換上了白柚筆筒…攏共就二十多個擺件,換了五、六件。
因換的東西,要不顏色差不多,要不樣式差不多,這要是不仔細的話,還真瞧不出來。
隱香年紀下,渾不知愁,藏香到底年長幾歲,手心已經都是汗,身子有些發軟。
她撫了撫胸口,強按下心神,低聲對隱香道:“別張揚,要不然你我都托不得干系。這事兒瞞不得,得馬上報上去。”
隱香聽了,不由一哆嗦,露出惶恐之色,道:“姐姐,是要去太太房么,我怕。”
隱香與藏香不同,是京城這邊的家生子,二房初進京時,分在曹碩房里的。
這幾年來,她也算是見識了兆佳氏的銀威,真是貓避鼠似的。
早年的玉蛛之死,加上前些曰子留香只因遷怒,就被胡亂指了個麻子,使得隱香對兆佳氏越發畏懼。
藏香稍作思量,搖頭道:“不去太太房里,先報二奶奶那邊,看二奶奶怎么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