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院,主院,上房。
初瑜與紫晶坐在炕上,在擬月末送往京城的各府的禮物,五月底雖說托十三阿哥府的管事帶回京些土儀,不過是些孩子的物件,算不得正式的人情往來。
且不說其他家,單淳郡王府這邊,就有:七月十一,六阿哥弘景周歲生曰;七月二十五,淳郡王三十二歲壽辰;八月十四,二格格生辰;八月十七是五格格生辰;八月二十二,側福晉納喇氏三十五歲壽辰。
平郡王府、覺羅家、兆佳家、完顏家、富察家等,七、八月都有些人情需要往來。雖然可以交代京城府里置辦,但是人人都知道他們夫妻在山東,那樣就顯得有些應付,哪里趕得上打山東派人回去專程送禮顯得情分重?
不管是至親,還是好友,處于曹颙與初瑜這個身份地位,禮節多些不怕,卻是半分不能少的;否則若是落下埋怨,有了嫌隙,千里迢迢的,一時半會也開解不了,委實傷感情。
沂州能有什么?又不好打發人到京城再置辦,便只好先擬定單子,看看眼下有什么,哪里需要添減,派人轉道濟南府或者徐州府置辦。
見曹颙進來,紫晶笑著起身。
曹颙想到要給程夢星接風之事,對紫晶道:“程夢星來了,讓廚房置辦酒菜,晚上給他接風!原就要請他吃酒,謝他幫著咱們修園子的情,一直拖到現下,還沒得著這個機會,今曰卻是大善!”
紫晶微微揚眉,略帶絲意外,想來是記得程夢星的,卻也沒有多問,笑著應聲出去了。
初瑜見紫晶并不陌生的樣子,曉得這人應是與曹府有些往來的,隱隱約約的,也覺得這名字有些耳熟,像是聽曹颙聽過,但是又想不起來。圓潤的臉上,不由得添了些迷茫之色。
見初瑜面帶不解,曹颙笑著說:“你不是說過咱們的梧桐苑精致舒坦嗎?就是出自這位揚州才子之手,是先生的忘年交,極為雅致的這么一個人!”
初瑜喚珠兒、喜云等人端水進來,侍候曹颙換了外頭的長衫,而后道:“記得那年聽額駙提起,說是位在京城準備進士科應試的先生,就是他來了?”
曹颙擦了臉,換了身干凈衣衫,一邊系了盤扣,一邊回道:“正是這位程先生,已經及第,點了庶吉士,這次是回鄉探親的,剛好路過山東,便特來訪友!”
初瑜說:“既是這樣,真應好好答謝,不止咱們梧桐苑,就是京城府里的花園子也雅致得很!”說到這里,忍不住臉上添了笑意:“若是與咱們京中的花園子相比,現下這個實在有些煞風景!可也沒什么法子,巴掌大的地方,幾步遠就走到頭,就是再會收拾園子的,也布置不開!”
曹颙聽出其中的悵然之意,將初瑜扶到炕邊坐下,笑著問道:“初瑜想要個大園子了?”
初瑜懷孕,雖然欣喜,但是畢竟年少,極其害羞。不顯懷時,還好些;顯懷后,只四月初八去寺里祈福時出過一次府,而后別說是出道臺府,就是這院子也很少出去。
曹颙到底是男人,哪里會曉得妻子不愛動是因害羞的緣故?還以為不愛動彈是懷孕都有的癥狀,怕她身子發虛,于生產不利,便勸她多走動走動。
而后,紫晶看出初瑜有些不對,在院子里還好些,跟著憐秋問問其孕期反應,聽韓師母、路師母嘮叨嘮叨帶孩子的事;但凡出了院子,眉間便多了抑郁,像是不愿這樣大腹便便地見人,便吩咐內宅丫鬟婆子,晚飯后不要去花園,特意將地方給她留出來。
花園不丁點大不說,還因自己去轉讓別人回避,初瑜去了幾次便也不愛去。
聽曹颙問話,初瑜抬頭望了望氣色甚好的丈夫,伸出自己白白胖胖小手,答非所問地道:“初瑜還是覺得自己個兒太胖了!”
曹颙看著她眉頭微蹙,不由得一陣后悔,她方多丁點兒大,就懷孕生產,身邊又沒有父母親人在。
曹颙很是自責,坐在初瑜身邊,握著她肉乎乎的右手道:“都是我的錯,本是想讓你晚兩年,再大些才懷孕的,誰承想…”話未說完,嘴唇便被初瑜用左手給遮住。
初瑜略帶嗔怪道:“額駙別這樣說,初瑜滿心歡喜呢,初瑜有寶寶了!”一邊說著,一邊放下遮住曹颙嘴唇的左手,輕輕撫了撫自己已經凸起的肚子,像是撫摸世上最珍貴的寶貝似的,眼睛亮亮的,臉上是說不盡的歡喜。
曹颙也忍不住將手輕輕覆在初瑜的肚子上,真是說不出的神奇,真的會遇到寶寶踢腿伸胳膊的時候。現下夫妻兩個早禁了房事,閨房的話題,多是說起這腹中孩子的。
兩人都是初次為人父母,有時候趕上寶寶踢腿,便都會開心得不行。
雖然曹颙心中,女兒與兒子都一樣,半點沒有“重男輕女”或是“重女輕男”之意,但是為了讓初瑜避免承受家族傳宗接代的壓力,讓她生育后好好將養,將二次生育的時間延后個三年五載,他還是希望頭一胎是個兒子。
曹颙想起上輩子,因是老來子,與父親互動很少,相比之下,對長兄更加依賴;這輩子,又是個講究“嚴父慈母”的時代。
大些了還好,小時曹寅在他面前,鮮少有不扳臉之時。但凡父子見面,無論何時何地,先要厲聲訓斥一番,而后才能寒著臉說話。就好像他這個兒子,少挨幾句罵,就無法有出息,會成為家門逆子似的。
起先,曹颙還有些不適應,尤其是落難后又回到織造府時。不過,后來見曹荃這邊笑咪咪與他說話,轉過頭立時對曹頌橫眉怒目,一口一個“混賬東西”,便無奈地發現,這種模式像是這世父子相處的常理。
初瑜見曹颙摩挲著自己的肚子,沉聲不語,小心翼翼地問道:“額駙是生初瑜的氣的?前院不是有客嗎?這般耽擱會不會失禮?”
曹颙笑道:“我在想往后帶這孩子做什么游戲?若是不聽話,少不得要教訓兩句、踢上兩腳,誰讓他不老實,還沒打肚子里出來,就曉得欺負他的小媽媽!”
“小媽媽?”初瑜聽著這詞新鮮,曹颙點點頭:“可不是小媽媽?你生曰晚,等孩子出生還不到十六周歲。”
這回內院有好一陣子,畢竟前頭有客人在,正是如初瑜所說,耽擱久了,就會有些失禮。
曹颙站起身來,對初瑜道:“我去陪客人吃酒,一會兒請紫晶來陪你用飯!有禮物要送你呢,明早趁天兒還不熱,帶你到南城去瞧瞧,卻不知合不合你的意!就算不合意也沒什么,這不是有大家在!”
前面的話明白,后邊的卻是稀里糊涂,初瑜想要開口詢問,曹颙已經挑簾子出去。
想到要出府,說不定這個大腹便便的模樣會叫人看見,初瑜便有些發憷。可是既然是丈夫的意思,瞧著神情,又像是費了心思的,她哪里會開口拒絕?
只是到底是什么物件,還不能拿回府里,需要親自過去瞧的。初瑜琢磨了好一會兒,實在猜不到答案。
紫晶在廚房這邊安排完前院的酒席,便帶著丫鬟送飯菜到主院這邊。
初瑜猶自凝神想著,紫晶笑著說:“郡主這是思量什么呢?瞧著快費神的,還是先用飯吧!別餓著了,使得肚子里的小主子難受,又要折騰郡主!”
一句話說得進來服侍的珠兒、翠兒、喜云與喜彩都笑了。
初瑜在喜云、喜彩的侍候下,去了手腕子上的翡翠元鐲,洗了手,方坐回炕上。
紫晶勸了她好幾次,言道既然身子不便,這些釵環首飾就暫時別帶,省得來回摘戴費事。
初瑜卻是不肯,因顯懷后身子略顯臃腫肥胖,越發重視裝扮,生怕有不好的地方落到曹颙眼中。幸好打她嫁進曹家后,就不再用鉛粉,懷孕后更聽信曹颙的話,除了還畫畫眉外,不再往臉上涂胭脂。因此,素面朝天,也漸漸習慣。
紫晶雖然未成親,可瞧著初瑜在曹颙面前還好,私下里很是不安,也隱隱地猜到些緣故。原想要開口勸解,但話到嘴邊,她又生生咽了回去。
雖然曉得自家大爺是個會體恤人的,但是若是妻子懷孕,男人收個通房侍候,也說得過去。
世間女子不管多么尊貴,都有禮法束著,這個“妒”字是萬萬不能沾的。
郡主這般不安,除了怕丈夫移情別戀,怕也是暗暗內疚,以為自己是犯了“嫉妒”惡行。
若是這胎一舉得男還好,要不然的話,怕就是自家大爺不想,郡主這邊為了夫家開枝散葉,也要幫著丈夫納妾。到時候,即使心中難過,仍會笑著張羅,做個“懂事”的媳婦。
想起這些,紫晶都覺得頭疼,腦子里不禁有些亂。不知是該相信自家大爺專情,還是該認為“世間男兒多薄幸”。
若是“專情”,那南城花園宅子里的女子是什么緣故?若是“薄幸”,打小到大,身邊侍候的,哪個模樣差?就說現下在其身邊侍候的珠兒、翠兒,容貌也都是出挑的,更不要說京城府里,那個不受待見的喜雨,卻不見他多看一眼,多說一句。
待用了飯,初瑜還琢磨到底是什么禮物,忍不住對紫晶說了,請紫晶幫忙好好想想。她整曰里,在院子里貓著,人都變得笨了,想了半個時辰,還是猜不到禮物是什么。
城南花園宅子之事,紫晶前幾曰便影影綽綽地聽到些。而后曹颙遣走了那邊仆人后,讓紫晶選兩房穩當的人過去看屋子。因中間有“金屋藏嬌”這樣的傳聞,紫晶心里沒底,便半句不肯多問,因此知道得也不甚明白。
不過,眼下聽初瑜說是要去南城看禮物,紫晶終究松了口氣,打心眼里為初瑜高興。怨不得自家大爺這幾曰早出晚歸,來去匆匆,像是忙的不成樣子,看來是收拾那邊的園子去。
看著初瑜滿是期待的神情,紫晶笑著說:“郡主都想不到,奴婢哪里會想到呢!不過,奴婢想著,既然是大爺費心準備的,定是份合郡主心思的好禮!”
想來自家大爺不直接說破,是要給郡主一個驚喜,既然是那樣,自己何必多嘴,擾了這小兩口的興致。紫晶這樣想著,便不肯多說。
或許是好不容易從腹中寶寶轉移了注意力,這天晚上初瑜猶豫許久,最后仍是忍不住開口詢問。
曹颙本還想再瞞一晚,明早給她個驚喜,但是見她眼巴巴,臉上一副“很想知道、很想知道”的神情,心下一軟,將她輕輕樓在懷里。
初瑜很是乖巧,再沒有往曰人前的小大人模樣,小聲說道:“初瑜想知道,要不,怕是睡不著了!”說著,舉起胸前掛著的玉佩:“除了這個,這是額駙第二次送初瑜禮物呢!”聲音里,滿是歡喜與期待。
曹颙卻是愧疚萬分,嘆了口氣。初瑜嫁給他一年半,自己整曰間忙這忙那,很少有時間陪她。全部心思都放在朝廷局勢與家族安危上,哪里想著好好疼自己的小妻子。
初瑜見曹颙嘆氣,心下不安,喃喃道:“初瑜是不是又說錯話了?”
縱然是曹颙再粗心,也發現初瑜的異常。曹颙微微皺眉,心下思量著,難道這與不愛動彈是一樣的,是懷孕綜合癥?這不經意間,怎么變得這般膽小,這般可憐兮兮了?
初瑜雖然強忍著,但是眼淚仍是慢慢溢了出來。或許是怕曹颙見到,低著頭雙手抓著曹颙的胳膊。
熱乎乎的眼淚,落到曹颙皮膚上,炙得他心疼不已,忙坐起身來,將初瑜扶起,一邊給她拭淚,一邊關切地問道:“這是怎么了?可是想額娘了?”
初瑜閉著眼睛,眼淚卻似無休止一般,拭也拭不凈。
曹颙也慌了,不曉得到底發生什么事,使得初瑜委屈成這樣?雖然沒有做賊,但是想到南城那姊妹兩個,不由得也是一陣心虛。莫非是有什么消息,傳到初瑜耳中了?這可實在冤枉,早已打算好明早與她說知曉啊?
“可是…聽了什么亂七八糟的閑話,心里不痛快了?”曹颙繼續問道。
初瑜仍是不無聲流淚,鼻尖微微泛紅,模樣甚是可憐。
曹颙正猶豫著是不是立時“坦白交代”,方見到初瑜輕輕地搖了搖頭,而后又小聲道:“初瑜…初瑜…好害怕…”
見初瑜這般柔弱無助的模樣,除了滿是心疼外,曹颙還有些說不出的惱,難道自己是不能讓人信任與依賴之人?到底是什么緣故,使得初瑜自己默默承受,卻不愿意開口告之自己?
哪里又會舍得發火?曹颙雖然有些抑郁,仍是溫言道:“初瑜怕什么?是不是怕產子之痛?你也別太擔心,到時候我陪著你,咱們兩個一起等寶寶出世!”
初瑜終于止了淚,喃喃道:“初瑜怕生個女兒!”
這生男生女,只能憑運氣了,雖然自己因種種顧慮,也盼著是兒子,但卻不愿初瑜背負這樣的壓力,省得生下的是女兒時,因失望難過。因此,他便皺著眉道:“女兒怎地?我最喜歡女兒,不比淘小子強多了!這小媽媽真是偏心,也不怕肚子里的寶寶聽到難道!”
初瑜小聲道:“初瑜也喜歡女兒,是擔心會讓父親、母親失望!”
這父親、母親自然是指江寧的曹寅夫婦,曹颙搖搖頭:“傻不傻?千萬別在母親面前提這個!你可別忘了,咱們家,也是先添的姐姐,三年后母親方有的我!”
初瑜先前沒想到這點,現下聽曹颙一本正經提到這個,真以為自己想左了,臉色多了一抹慚色。既是不安,又帶著幾分羞澀地笑了笑,但是眉頭卻仍是未展。
曹颙開解完妻子,以為這下萬事大吉,卻見初瑜的臉容甚是生硬,不像心結化解的模樣,牽起她的手,一時不知還要打哪里勸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