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八天的長途跋涉,康熙四十八年五月初四,圣駕抵達熱河行宮。
后世聞名的避暑山莊,此時還只是粗具規模,建筑并不密集,遠遠沒有后世的輝煌氣派。
名義是御前侍衛,又是皇子伴讀的曹颙,此時又回到侍衛營駐地的。原本十六阿哥是讓曹颙在他那邊安置的,但是他是未分府皇子,與十五阿哥兩人才分了一個小軒,還有隨行侍候的太監宮女什么的。曹颙實在不愿意湊熱鬧,就與述明打過招呼,仍回這邊安置。
五月初五,端午節。
康熙在行宮舉行小宴,隨行皇子與宗室、百官都去赴宴。述明等人都去行宮當值去了,曹颙掛著皇子伴讀的名,早免了侍衛那邊的輪值。偷得浮生半日閑,他沒有潔癖,但也是干凈慣了的。如今,正好趁帳子里沒人,好好擦擦身子。
不一會兒,小滿打了一水壺熱水過來,曹颙散了辮子,連帶洗了洗頭發。這陣子也起風了,曹颙穿立正了衣服,讓小滿打起帳篷簾子,往上風口一坐,涼颼颼的甚是舒服。
小滿正拿了條大手巾幫曹颙擰了頭發,帳篷外來了個小蘇拉急催著還水壺,卻是今兒過節,各處凈身潔面的多,水壺不夠使,水房那邊就派了小蘇拉出來各處催水壺。
這小蘇拉看來真是被逼的急了,跑得滿臉是汗,這傳了話立時就跑到下一處去。
曹颙從小滿手里接過手巾,道:“你先去還壺吧,回來再編辮子。”瞧了瞧了外面漸漸聚來的烏云,又道:“帶了傘去。要是雨大就在哪里避下,等小了再回來,左右我這也沒什么事。”
小滿應了,夾著傘,端了錫壺出去。
小風吹的曹颙昏昏欲睡,頭發沒干又怕濕了被褥,就肘搭膝上手托腦袋打著盹。
睡意朦朧時,就聽外面清清脆脆一陣蒙語——卻是一句也聽不懂。曹颙睜了眼睛,見個只八九歲的小丫頭,一身蒙古侍女裝束,站在帳篷門口嘰里咕嚕的沖他問話。
曹颙醒了醒神,分別用漢語和滿語問了兩句什么事,那小丫頭卻皺著眉頭照舊說蒙語。曹颙嘆了口氣,他學過滿語,卻沒學過蒙語,眼下雖然將到草原,但還是漢話和滿語是主流,蒙古人從貴族到侍衛大抵都會說滿語,因此他從未擔心過語言問題,沒想到眼下卻是頭一遭遇上溝通障礙。
實在溝通不了,曹颙只好搖了搖頭,示意自己聽不懂。那小丫頭見他一個勁兒搖頭,又急又惱,一跺腳扭頭就跑了,倒弄的曹颙有些尷尬——看來,多學一門外語還是必要的。
注定這場午覺是睡不上了,曹颙再次要睡著時,耳邊響起柔和的漢語:“這位侍衛大人,叨擾了…”
又個蒙古侍女,十七八歲年紀,個子稍高,卻十分清瘦,一身洗得發舊的蒙古袍子并不很合體,顯得有些空蕩,腳邊還放了個三層食盒。見曹颙帶著倦意抬頭瞧她,那侍女忙施了禮,道:“攪了大人好眠,還望恕罪。請問這里是曹颙曹大人的營帳嗎?”
曹颙聽眼前這女子談吐不俗,又說的客氣,想是哪位蒙古王公的侍女,也不好太失禮,站起身道:“在下就是曹某。姑娘有何見教?”
那侍女忙又施禮,道:“原來是曹大人。奴婢給曹大人請安。奴婢是塔娜格格遣來送東西的。”
這侍女口中所說的塔娜格格,是巴林部札薩克多羅郡王博爾濟吉特氏烏爾袞與和碩榮憲公主的女兒。這榮憲公主是康熙皇帝的三公主,與三皇子和碩誠親王胤祉同母,后宮榮妃馬佳氏所出。
塔娜這兩年常住京城,因出身高貴,父母嬌寵,外祖母與舅舅們都慣著,性子難免有些跋扈。平郡王府的寶雅格格與她年紀相仿,又都是愛抓尖兒的,兩人每每到一起就要生出事故來。
這次,兩位格格都隨扈塞外的,前幾日在駐地又生出事故。三月間,寶雅曾因賽馬敗在塔娜手下,這次出京就憋了口氣,特意央求哥哥花千金覓來了好馬。在北上途中駐地,兩位格格就開始比上了。
寶雅占了好馬的光,自然贏得輕松愉快。塔娜丟了面子,將怨氣都出在坐騎上,狠狠地鞭打自己的馬。結果不小心抽到馬眼上,驚了馬,她被甩下馬,但是腳卻卡在馬鐙上。情況十分危急,幸好曹颙來找寶雅取姐姐叫人送來的家書,看到這般變故,立即動手射殺了驚馬。
塔娜見曹颙穿著侍衛服飾,就叫人拿金子與酒賞他,態度極為傲慢。
曹颙因不知京城的消息是吉是兇,正擔心不已,哪里有時間應付這個刁蠻的小姑娘,與寶雅兩個離去。塔娜氣得直跳腳,望著曹颙的背影,臉上陰晴不定。
京中卻是無事,曹佳氏這般急切派人過來,并不單單是為送家書,主要是為了給丈夫、弟弟與小姑送吃的。
想到塔娜,曹颙實在沒有好感。雖然他為了救人射殺了那匹驚馬,但是他看到馬身上的鞭痕時,仍覺得震驚,這竟是十四歲女孩抽出來的,下手何其狠毒。他打量著地上的食盒,心下不快,昨日賞銀賞酒今兒賞菜,越發當人是奴才了?
那侍女見曹颙沉了臉,發現他瞧著那食盒,慌忙擺手道:“大人誤會了,奴婢送來的不是這個…不瞞大人,這本不是奴婢的差。因剛才姐妹說大人不諧蒙語,那姐妹又不懂滿語漢話,因此央了奴婢替她。”說著向袖筒里取出個物什來,恭恭敬敬奉上,道:“這是格格給大人的哈布特格,里面是從西邊兒換回來的上好香料。”
那是個靛藍緞子五色繡紋的葫蘆形荷包。
曹颙見了臉色更難看,別管里面裝的什么,這荷包豈是能亂送的東西?雖然端午節送這個也應景,卻不是自己能夠收的。作為一個身體沒毛病的男人,他未嘗沒憧憬過艷遇,但絲毫沒有興趣招惹這樣一個刁蠻的郡主。他沒有任何受虐的傾向,對潑辣跋扈的女子完全缺乏好感,因此冷冷向那侍女道:“請姑娘代為傳話,曹颙當不起格格的賞賜。東西也請帶回吧!”
那侍女猶舉著荷包窘在當場,半晌才怯生生道:“大人恕罪,奴婢…奴婢…”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十分尷尬。
曹颙見了,道:“并非我想為難姑娘,實是不合禮數。姑娘請回吧!”
那侍女猶豫了一下,收起了荷包,施禮告退,提了食盒轉身離去。她還沒走出多遠,忽然一陣疾風過來,濃云滾滾,天驟然黑了下來。她知道草原上的雨來的極快,當下想也沒想就往回跑,氣喘吁吁進了曹颙的帳篷,略有歉意的道:“叨擾大人了,實是這雨來的急,奴婢又提了吃食,想借柄傘避…”話音未落,一道锃亮的閃電劈開云幕,隨即一疊串的滾雷下來,淹沒了她的聲音。
帳外,大片大片的雨星落下,極硬的,砸起蒙蒙塵土,鏗然有聲,天地間一片昏灰。
那侍女雖站在帳內,卻是靠近門口,因帳簾未落,便有雨滴隨風飄進來,打到她的背上。因為冷風冰雨,她的身子微微抖著,卻把食盒抱到胸前緊緊攬著,生怕一點兒水珠兒落進去似的,那本就單薄的身子顯得越發纖弱,滿眼的哀求,一臉的怯意。
這天兒就是打傘也沒用,又是這么個弱不禁風的女孩兒,曹颙見了不忍,便道:“若是姑娘不嫌,就請進來暫避避雨吧!”
那侍女感激的施了禮,向里面走了幾步,在地當中放了食盒,垂手站了。曹颙瞧她低眉順目的樣子,別有一番楚楚之態,想想在那刁蠻郡主手下做事怕也不是輕松的活計,指了指矮幾旁的小杌子,“姑娘但坐無妨。”
那侍女怔了下,隨即道了謝,過去搬著那小杌子到原來站的地方,這才整理衣襟坐下。
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實在尷尬,總不能大眼瞪小眼對眼吧?曹颙便掌上燈,取了本書,正襟危坐看了起來。
風在帳篷里東撞西撞,刮得燈火只跳,晃得曹颙眼睛都花了。他只得放下書,闔上眼揉了揉眼周穴位,又敲了敲后腦勺。摸了頭發,他這才想起來自己并未梳頭,披頭散發的接見了這侍女,有點尷尬,忙雙手攏了攏頭發,編辮子他是不會的,但是至少得攏的整齊些。
那侍女瞧見,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聲問道:“奴婢…伺候大人梳頭?”
曹颙忙擺手道:“不用,不用。”古人梳頭大有說道,她又不是他的丫鬟,梳頭豈能隨便梳的?這蒙古格格主仆實在都是莫名其妙的主兒。
那侍女“嗯”了一聲,一雙手緊緊攥著衣襟,低聲道:“大人恕罪,是奴婢僭越了…”
曹颙見眼前這人滿臉卑微的神態,攏頭發的手也頓住了,道:“是在下不敢勞煩姑娘。”見她聽了頭垂的越發低,手攥的越發緊了,心里也有些不忍,便自我安慰的想不就是梳個頭么,就當他是逛理發店,她是女發型師好了,于是道:“那…就勞煩姑娘了。”說著翻出平素小滿裝木梳紅絳墜腳等物的匣子,攤開來。
那侍女猛抬了頭,編貝般的糯齒咬著下唇,點了點頭,快步走過來,扶正曹颙的頭,拿起梳子慢慢透了一遍頭發,然后分出股來,十指翻飛很快打好了辮子,最后怯生生道:“大人覺得怎樣?若不好,奴婢再重新打。”
曹颙摸著頭發心里暗嘆,到底還是女人梳的好,雖然這十來天小滿編辮子的手藝那是突飛猛進,但比這些正牌侍女還差得十萬八千里,不由贊了句:“好手藝。”
那侍女羞赧的垂了眼瞼,道:“大人謬贊。”
曹颙聽她說的文雅,笑道:“你漢話說的也好。”
那侍女淡淡一笑,道:“奴婢是漢人。”
曹颙這才認真打量了下,這女子的臉雖然和草原姑娘一樣被烈日曬的黑紅,但眉眼確實不像蒙古人。這一笑梨渦淺現,倒帶著些江南味道,燈火搖曳,曹颙一時也恍惚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