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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四、誰之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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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五四章誰之相公  謝岳在真德秀處用完午飯之后才離開,午飯時他喝了些酒,還順手調戲了真德秀的侍女一把,不過當真德秀流露出要將侍女送與他的意思時,他又昂然拒絕,還自道“賞花不折花,風流不下流”,若不是真德秀熟悉他的性子,只怕要當場發作與他翻臉了。

  酒微熏之后,他搖搖擺擺地回到了自己家中。他日子不算清苦,但手頭上也沒有什么余錢,因此除了三個仆人外沒有那么多下人。看門的老仆見到他時神情便有些古怪,可謝岳微醉之下,并沒有發覺。

  “謝安仁做得好大事業!”

  這突如其來的一聲,讓謝岳嚇了一大跳,他目光閃了閃,回過頭來,看到說話人時才放下心。

  “好你個李之政,突然便給我玩了這一手,何時到的?”

  說話的人正是李仕民。

  “剛到不久,立刻到你這來了,情形如何?”李仕民與他的關系,早就用不著行禮,二人一邊說一邊入座。

  “大事已成了。”謝岳傲然道。

  聽他說得各省路主官當中有近半已經聯名電奏朝廷,李仕民哈哈大笑,然后壓低了聲音:“此次算是替趙曼卿報了仇,那些人害了曼卿的前程,安仁便壞了他們大計,當真比我這百無一用的人要強!”

  “當初你慨然赴京,要與曼卿同死,我在遠處無法同行,便只能做些善后了。好在陛下智深似海,化解于無形,曼卿雖是遠貶新洲,卻終有再會之日。”謝岳道。

  從趙景云被捕起,到現在小半年的功夫,謝岳便一直在謀劃著給士大夫們重重一擊,以表示他們這些曾在流求求學的新一代士子們的憤怒。與那些傳統士大夫不同,他們年輕,大多都是三十左右,年富力強而朝氣蓬勃,同時又都接受過成系統的智學訓練,至少是花過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在研究智學上。長期以來,他們是以上一代士大夫的弟子、賓幕或者仰慕者追隨其后,而現在,他們則要發出自己不同的聲音。

  從親政開始,趙與莒便不斷選派太學當中優秀的青年士子去流求,接受較長時間的進修教育,現在他超前的眼光結出了碩果。

  “安仁大才,非我所能及。”李仕民聽謝岳將他如何說動真德秀,又是如何與耶律楚材等人串聯,如何在極短的時間內聯絡志同道合的舊友,又如何定在一日發難,只覺得這其中雖無刀光劍影,卻也驚心動魄。再三感慨之后,他嘆息道:“百無一用是書生,我如今眼光不如趙曼卿,做事不如謝安仁,遠遠落在你們二位之后了。”

  “人各有所長罷了。”謝岳對此倒是當仁不讓,他一頓之后又道:“如今雖是成了聲勢,但結果如何還不知曉,只有等京城之中的消息了。”

  “坐享其成卻非你我風格,既是如此,事不宜遲,咱們立刻去多準備幾篇文章,考慮周全一些的,只待京城反應過來,便一股腦兒發出去,此次要動,就得動個雷霆萬鈞出來!”李仕民道。

  二人在汴梁謀劃且不說,在京城臨安,短暫的失聲之后,朝堂上的諸卿總算反應過來,明白天子在等待什么。地方路省長官的聯名上奏,對于一向孤軍奮戰依靠自己的強勢來推進改革的天子來說,實在是一份難得的支持,而且也意味著傳統的官僚士大夫當中發生了嚴重的無可挽回的分裂。

  黨爭似乎不可避免了。

  魏了翁的家中,從來沒有這般熱鬧過,朝中小半官員幾乎都聚集在他家中,再加上臨安太學的一些教授,人數足有近百。他升為丞相之后依然住在戶部尚書時的府邸當中,規模局促,擠進這許多人來,便有大半都只能站在院子中。

  臣子如此大規模的聚集,自然瞞不過天子,放在以往,他們都會有所顧忌,怕引起天子疑竇,但如今情形之下,再顧忌也沒有什么意義,因此諸官紛至沓來。

  趙葵算是來得晚的,恰好見著一個戶部的小吏站在院子里抹眼淚,那小吏年紀較長,平日里向來是膽小怕事的,可現在卻敢在眾人面前如此作態。趙葵心情正不好,忍不住喝斥道:“國家養士三百年,便是遇著靖康之變,士大夫也唯有以身死國,如今天下太平,有何哭之!”

  那戶部小吏被他一喝,忙抹了把眼淚,待聽他訓完,卻不象往常那般膽小,而是拱手道:“尚書大人,靖康之變失的是君王,如今失的卻是道統,孔子曰,道不行,吾將浮槎于海外,如今時局雖是天下太平,卻已無道統可言。下官原是來請辭的,感念己身,六歲發蒙,十九歲中進士,受圣賢經典熏陶四十余年,在禮樂崩壞之時卻無力回天,故此落淚,尚書大人責我何其苛也!”

  他既然是準備辭職不干了,因此品秩官銜雖然與趙葵相差甚遠,卻也不畏。院中諸臣聽得他的話,紛紛點頭稱是,立刻便有人道:“房大人所言極是,吾道不孤,吾道不孤矣!”

  趙葵心中一陣煩亂,心中暗生悔意,當初便是被這些人的聲勢所懾,他不得不站在緝捕趙景云的最前線,在他內心而說,倒是寧愿能向后退一退。可到了這關鍵時候,這些人骨子里的軟弱便表現出為,說什么道不行將浮槎于海外,無非便是見機不妙意圖逃跑罷了。

  他心中不喜,言辭上更不客氣:“胡扯,如今政治清明,哪里禮樂崩壞了?至于道統,更是可笑之至,仲尼道統,在仁在禮,如今治政…”

  他才說了半句,門忽然打開,魏了翁青著臉站在門口,看著他道:“趙尚書何必與小吏一般見識,速速進來吧!”

  趙葵掃了這些圍在院中的官吏一圈,這些人若是真有心請辭,早就應該去吏部報道了,可也是呆在這里,分明是以進為退,迫使魏了翁出面向天子施壓,就象此前對他趙葵用的招數一樣。可這就是將魏了翁架在火堆上烤,無論成功與否,魏了翁都要倒楣了。

  想到這,他的目光就有些凌厲了,他掌兵多年,自有一種武人的銳氣,被他目光一逼,這些士大夫們紛紛避讓。待他進了魏了翁屋中,院子里的群臣開始竊竊私語起來。

  “終究是武人出身,不是正經的讀書人,故此才會目無道統,這等人也能居于尚書之位,陛下未免太不識人了。”有人道。

  “正是正是,中庸平和,方為大道。當初咱們寄希望于此人,實是大謬,大謬!”

  這樣的議論聲當然傳入了趙葵耳中,但此時他已經無暇去管了,他進了門,便看見六部尚書中除了兵部外都已經在這里,他心中一動,就聽得身后門咯吱一聲,被魏了翁親自關了起來。

  趙葵臉色不由得一變。

  “一幫子腐蟲,官制改革,他們便首當其沖,只怕要被從如今位置上摘下來,趙尚書且勿理會他們。”余天賜笑道。

  “我等在此聚會,天子若是知曉…”趙葵并沒有想到六部主官幾乎都到了,因此聲音有些發顫。

  “天子還會不知曉?包括院子里這些人的上竄下跳,天子什么事情不知曉?”

  陳貴誼的話里帶著諷刺味兒,當然不是諷刺天子,趙葵看到蕭伯朗端會不動,心中便明白,若說余天賜還是士大夫出身,這個蕭伯朗就是地道的天子信臣,用天子的話說就是技術派官僚,他出現在這里,顯然代表了天子的意思。

  這讓趙葵心中稍安,他最擔心的便是被誤會一群大臣私下串聯起來圖謀不軌。

  “陛下曾說,我們這些人如無意外,四年之內不會換動。”蕭伯朗咳了一聲,雖然已經是尚書這一級別的高官,可他還是更喜歡自己的研究,他的新式飛艇研究正進入了關鍵時期,目的是制造出一種巨大的能象火車一樣用于客貨運輸的實用型飛艇,而不是現在僅用于軍事目的,因此,耽誤他寶貴的研究時間,來參與這樣的會議,實在是有些無聊。他不愿意拐彎抹角浪費時間,開口便直奔主題,或者魏了翁與趙葵對于皇帝這樣的許諾并不以為意,但至少陳貴誼等人有些焦躁的心情立刻平復下來。

  “正是,如今已不是炎黃初年,那時宣繒等人意圖迫天子讓步,因為法不責眾,天子手中又無人可替代,故此最終只以宣繒去職了事。如今則不然,天子之位遠勝當初,地方路省長官的表態,又讓朝中官職隨時都可有替補,此次風起云涌,只怕有一大片人要去職。”

  “我們…只怕都要背上士林罵名了。”魏了翁有些擔憂地道,他別的都不怕,唯獨害怕自己的名聲受染,這一點是他與崔與之相比的最大差距,這也是趙與莒終身都對崔與之懷念有加的原因。

  “士林?外頭這些人便能代表士林?”余天賜很尖銳地說道:“這些都是沒腦子沒眼睛的,真景希與天下路省長官聯名奏折一出,士林清議在何方便是很明顯了…他們?螳臂當車罷了!”

  眾人都是一愣,余天賜給眾人的印象,向來是溫和內斂,扮演著調和天子與群臣關系的角色,象現在這樣言辭犀利的事情,很少發生過。

  不過余天賜在一番發作之后便沉默不語,開始多看多聽少說話了,魏了翁身為丞相,自然是要將大事一力擔當起來的,他沉吟許久,然后道:“陛下寬厚,故此我等臣僚,雖然無德無能,卻還能竊居高位。我等不能為陛下分憂,致使國家出現如今之事,實在是問心有愧。我有意辭去丞相之職,在此之前,以我丞相身份,命令這些官員回到其崗位之上,專心為國,諸位以為如何?”

  “相公何出此下策!”洪咨夔大驚,雖然魏了翁下臺,那他繼任丞相的可能性會極大,但如今國勢日強,為了這點事情便使丞相落職,實在是亂之先兆。最重要的是,他揣摩趙與莒的意思,似乎并無怪罪魏了翁之意,畢竟直到現在為止,魏了翁也只是盡臣子之責,并未如同宣繒一般,領著一大批大臣去逼宮。但他只是說了一句,便無法相勸,只能皺著眉不語。

  倒是陳貴誼道:“此事原與丞相無關,丞相出面,本意是好,一則是為了免得天子大動肝火,二來也是為了維護士林顏面。可這世上,顏面不是別人給的,而是自己爭的,那些人如今豁出顏面,他們不敢去逼官家,便來逼丞相,豈不是要陷丞相于不忠不義之地?”

  確實如陳貴誼所言,經過趙與莒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手段,士林已經發生了重大的分裂,先是東勝洲的黃金白銀讓一部分頭腦靈活的士大夫將注意力轉移到發財大計上去了,接著又是建孔廟與給儒生補貼的事情讓儒林發生爭議,而銜階品評制的推出將最不為利所動的儒家大師也推入了旋渦之中。如今還能夠聯合起來施加壓力的,只剩余士林中最為保守也最為頑固的一批人,他們偏偏又畏于趙與莒的聲望與權勢,不敢直接與皇權相抗,便將魏了翁趙葵等人推上前臺,這樣做的話,勝他們則有利可圖,負則是當權的魏了翁趙葵等承擔最大的責任,其用心,只能說是卑劣。陳貴誼是明白人,對于權謀之術,比魏了翁看得更透,故此能直截了當地說破他們。

  魏了翁心中還是有些猶豫,他始終以君子自居,因此有些不忍。

  “事已至此,相公還猶豫作甚?”在眾人談了好一會兒之后,余天賜終于出來發言,當初是他一手將天子從民間尋來薦與史彌遠,這使得他有了如今的富貴,因此他的立場是非常堅定、毫不動搖的,那就是緊緊綁在趙與莒的戰車之上。他凜然道:“天子主政十四年,所作所為有目共睹,若是這般天子也算無道,那么堯舜禹又有何道?那些說天子壞了儒家道統的,不過是因為天子主持官制改革,可能會斷了他們富貴之路罷了——他們碌碌庸吏,若不被斷了仕途,有才有德的賢者如何才能上位?”

  “相公為丞相,乃天下之丞相而非豎儒之丞相,幾個豎儒罵相公,總比天下人罵相公要好,幾個豎儒在相公院中哭泣,總比天下人在自己家中哭泣要好。何去何從,一言可決,相公何必再猶豫!”

  魏了翁心神一凜,凝視余天賜好一會兒,然后拱手行禮:“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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