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一章千古英魂守故園 “都統大人,宋國使者求見。”
完顏彝是個黑壯的漢子,看上去有些木訥魯鈍,他字良佐,另有個別名叫完顏陳和尚。聽得這話,他嘿嘿笑了一聲,微微瞇了一下眼。
宋國的使者現在才來,已經讓他很是詫異了,他原本以為入龍城之后,宋國使臣就應該在半途等著他,卻不曾想直到他兵臨徐州城下,這才遇著宋國使者。看來宋國果然兵力空虛,此次前來,無論如何也要將徐州奪回!
“讓他進來。”完顏陳和尚慢悠悠地說道。
不一會兒,一個寬袍大袖的青年男子踱著方步,緩緩出現在他的視線之中。這男子腳步不急不徐,神色也很淡然,仿佛此來只是一場對友人的例行拜訪,而不是兵臨城下后的出使。
“在下逯信,字子康,見過完顏都統。”
逯信,義學五期出身,原先擅長的是工程規劃,目前正與方有財一起督促徐州治水事宜。他是個極和緩鎮定的性子,在流求時,曾經一次在堤上吃飯,臺風帶來的暴雨都漲到他腳背,他仍然不緊不慢地吃他的。事后有人問他為何鎮定如此,他笑道曾計算過洪水流量,至多也不過到他的膝蓋,原本無須閃避。
“逯先生甚是年輕,莫非徐州城中沒有老成持重之人么?”完顏陳和尚原本不是個喜言善辯之人,可見著逯信那慢吞吞的模樣,他便忍不住譏嘲了一句。
“自是有之,不過今日只是犒軍,無須老成持重之人來。”逯信淡淡地說道。
“犒軍?”完顏陳和尚吃了一驚。
“聞說完顏平章與完顏都統來我徐州,一路多有辛勞,故此遣我來犒勞。”逯信仍是不緊不慢地說道:“因為怕引起誤會的緣故,在下先來通稟一聲,半個鐘點之后,犒軍之物便將送出城,還會鳴炮致敬。”
“鳴炮?半個鐘點?”
完顏陳和尚勇猛過人,卻并不是沒有腦子,他第一個念頭想起“緩兵之計”,但片刻之后,他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自己原本就不打算立即攻城,若是依著線報,徐州的宋軍主力盡數去了臺莊,那么宋人再緩半個鐘點又有何意義?難道說這半個鐘點里還會出現什么變故?
“若是完顏都統有暇,不妨與我出去觀看。”逯信慢慢地說道。
完顏陳和尚隨著他來到金兵大營門口,他自負勇武,絲毫不擔憂逯信這樣一個文質彬彬的書生能如之奈何。
“前些時日桃花汛,不知金國如何?”站著無聊之際,逯信突然問起了一個完顏陳和尚沒有想到的問題,他先是一愕,然后答道:“某不知…”
他這說的是假話,去年一年他因事被囚于監中,在監中頗讀了史書兵法,遇赦之后被命為紫微軍都統,眼界卻與入監前完全不同。除了兵事,民政也頗為關注,三四月份的時候,黃河桃花汛極厲害,沿岸因之流離失所者,幾乎有數十萬之眾。金國朝廷雖說下詔救災,可如今金國控制的地盤就是那么一點兒,去哪里弄錢糧來救災!
便是此次征徐州之錢糧,還是緊巴巴地扣出來的。
“在下在此治河,自上游飄下的百姓財物、尸首頗眾,在下心有不安。”逯信嘆息著道:“天地不仁,故此百姓有此災厄,在下命人將死者尸骸打撈起來,盡數葬在那邊。”
完顏陳和尚順著逯信所指,在遠處小小的緩坡之上,一處向南的地界,果然墳丘林立。
“打撈上來的財物,在下也令人分類收好,原本想是汛期一過,便與貴國交涉,力爭能尋到失主。只不過蒙胡來襲,此事便被擔擱了。”逯信又道:“想那災民,受此澤國之苦,定是傾家蕩產,若這些財物能送還其手,或可助之度過難關。在下向來聽聞完顏都統的聲名,都統至孝,必然亦是至仁之人,不知可將此事托付都統否?”
完顏陳和尚愕然站立,看著逯信的臉,想要看到他此話是真是假。逯信卻是面不改色,只看著徐州城,再也不出一聲。
“多謝。”覺得自己實在無法應付這個年輕人,完顏陳和尚勉強道了一聲謝。
“好了,出來了。”逯信又道。
只見徐州城門大開,然后城頭八門火炮齊齊發射,巨響震得地都翻動起來。雖然有心理準備,可這不似人力所能及的威風,還是讓完顏陳和尚變了顏色。
從此前與宋軍在徐州的爭奪來看,火炮的運用,已經使得個人的武勇在戰爭中成為微不足道的事情。
炮響之后,城門中整齊地走出一隊人來,完顏陳和尚善用兵,自然也善相兵,一見著這些士兵,脫口便贊了一聲:“好兵!”
盡數是壯年的漢子,走路之時都是凝視前方,沒有一個左盼右顧的,他們步伐整齊劃一,行動干凈利落,顯然是訓練得極好的。
“如今城中這般老兵尚有八千余人。”逯信淡淡地說道:“再加上忠義軍,城中守軍有三萬。”
“這如何可能?”完顏陳和尚瞪大了眼睛:“分明精銳盡去了臺莊…”
“這些倒不是現役,而是退出流求護衛隊的老兵,依流求之制,他們年過二十三歲,便須得退役。”逯信微微一笑:“雖是退役,戰時立刻便可拿起武器,畢竟曾當了六年兵,那功底還在。完顏都統,覺得如何?”
完顏陳和尚心中一凜,逯信如此實言相告,自然是覺得沒有什么可隱瞞的,他竟然對這些流求老兵如此有信心?
那隊宋軍出來之后左右散開,確實訓練有素,絲毫不象是已經自部隊中出去的百姓。再接著,自城中出來兩百騎騎兵,這些騎兵馬術嫻熟,雖然比不過方才宋軍步兵那般紀律森嚴,但也不容小視。
完顏陳和尚抿了一下嘴,三萬兵,其中有一萬左右精兵,忠義軍戰力雖是不強,但守城時也不可大意。就憑著完顏合達與他的近十萬人,想要攻破徐州,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完顏陳和尚相信自己的眼睛,城中的旗幟,還有對方的表現,都讓他認定,徐州之兵攻或不足守卻有余。
又過了片刻,城中推出十輛大車,車上盡是糧食酒肉,宋軍將這十車推至兩邊之前,便棄車回走,他們出來時因為推車的緣故有些亂,但棄車之后,立刻整好陣列,緩步回到城中。
“完顏都統,聽聞金國遣平章與都統來徐州助戰,大宋無以為報,謹奉米糧酒肉十車,以備犒賞之用。”逯信這時轉向他,不慌不忙施禮:“還請都統引見完顏平章。”
完顏陳和尚咂巴咂巴嘴,無力地笑了笑。
“長生天保佑你們,全軍——進攻!”
鐵木真揮動一下馬鞭,就象是趕走一只微不足道的蒼蠅一般。隨著他的鞭子,無數蒙胡,無論是真正的蒙胡還是依附的各族,都狂嘯、怒吼,象是發情的野豬,血紅著眼睛,流著口水,向已經千瘡百孔的臺莊沖了過去。
聲震四野,各種語言的喊殺聲混成一團,即使是面對面,也無法聽見別人嘴中說的是什么。
因為地勢平闊,故此蒙胡的兵力可以展得極開,充分發揮他們兵力上的優勢。但同時因為臺莊之后的運河,蒙胡最拿手的迂回自后方包抄之術無法可用。宋軍相當于背水布陣,這一段運河為東西行向,固此宋軍只需守著北、東、西三面,而無須擔心背腹受敵。
鐵木真不是沒有想過遣部隊繞道過河,但運河上的大小船只盡數被拖走,他們唯有擊破臺莊的宋軍這后,才能再設法過河。
李鄴微微一笑,拔出自己的劍。
一道鐵流自北傾瀉而下,馬蹄聲震得大地都在顫動,灰塵揚起,匯成一團黃云,而這黃云裹著的,便是數不清的蒙胡。
轟的一聲劇響,這劇響甚至蓋過了臺莊中火炮的咆嘯,那道鐵流的前端重重撞在礁石一般的宋軍陣上。
礁石巍然不動,而鐵流卻倒卷回去,無數細碎的血沫飛揚起來,原本便腥氣撲鼻的戰場上,又增添了一些膻臊味。
那鐵流并未因此而停止,它們前赴后續,以一次比一次更為猛烈的方式沖擊著礁石。一層層將礁石的外殼剝落、腐蝕。它們也很有耐心和韌性,反復地沖擊與碎裂,并沒有讓它們失去活力,相反,血腥激起了它們更大的怒火,它們就象是大海中嗅到腥味的鯊魚,瘋狂而貪婪。
架在河堤前高臺上的三十門火炮,幾乎盡極所能地噴射著怒火,在那鐵流當中激起一團團血的浪花。但在這巨大的洪流中,小小的浪花微不足道,立刻會被后來者補上。
李鄴沒有站在第一線,他的身后還有一千人的步兵預備隊,他在等待時機,將這一千精力充沛的部隊投入進去。
僅僅是十分鐘的時間里,橫在鐵流前的礁石便被削去了三分之一,已經有忠義軍拾起流求軍的武器,模仿他們的模樣,開始接替他們的位置。雖然忠義軍同樣堅毅、勇敢、頑強,就象他們腳下的這塊大地一樣,但他們畢竟不是流求軍。損失越來越大,車陣有幾處已經開始出現缺口,守候在后邊的流求軍立刻撲上去,以自己的身軀、血肉,堵住這缺口。
流求的武器很鋒利,但再鋒利的武器在這種慘烈的戰斗中也紛紛豁口、卷刃、折斷。當他們手中的武器失去了戰力之后,他們就用手,用腳,用牙,用自己的頭顱,迎著蒙胡的利刃沖過去。他們會傷,會流血,會戰,卻不會后退。
后退一步,便是家國。
在流求之時,他們的先生,那些來自義學的少年們便如此告訴他們。
李鄴嘴抿得越來越緊,他眼中到處都是血,是鋼鐵與烈火,他一遍遍掃視著自己的陣地,尋找可能被敵人突破的地方,然后命令一支支帶著這樣那樣傷口的部隊去用他們的血肉之軀填住。
宋思乙已經不知道自己捅死了多少個蒙胡,最初的時候,他可以輕易用長矛刺透蒙胡的皮甲,但現在,便是刺中咽喉,他也要用上全身之力,才能殺死對手。
石大勺半跪在他身邊,一邊吐著血,一邊用盾替他擋住身體,他們的盾手已經陣亡大半了。宋思乙沒有時間去看石大勺的傷勢,他能做的,只是機械地尋找目標,刺出,再刺出。
他們這里,是最關鍵的所在,流求軍能否扭轉戰局,便要看他們這個位置能否堅持住。
大炮終于無法再發射了,炮兵護衛隊用了濕布、尿液還有他們能想得到的一切降溫的方法,但現在炮管還是可以自人手上撕下一層皮。他們不得不流著淚停下射擊,有人想抓著刀槍沖向最前方,但被光著腦袋的李一撾擋住。
“要去,也是老子先去,你們先給老子呆著!”他睚眥俱裂地叫喊。
就在這個時候,李鄴發出憤怒之至的吼聲:“該死!”
石大勺終于未能護住宋思乙,一柄彎刀砍中宋思乙的頭頂,宋思乙身體呆了片刻,緊接著又是兩根長矛刺中了他,石大勺嚎叫著撲向他,拼盡全力將盾舉起,擋在兩個人身軀之上,但旋即他們被從這個缺口處涌入的無數蒙胡淹沒。
更多的蒙胡向這里涌了過來,李鄴回頭一望,田解虎猛地竄了出來:“李參領,讓我去!”
“什么?”
“我們忠義軍也是男兒,讓我去!”田解虎咆哮著怒吼,只差不曾揪著李鄴的衣領。李鄴猛地點頭,用力拍了他的背一下,同樣怒吼著道:“去吧!”
武權象他往常逃跑一般,沖在了最前頭。
在武權與田解虎之后,數百名忠義軍士兵跟了上去,他們都是田解虎選出的最為悍勇者,他們已經看了很久流求軍的戰斗,他們渴望也能如此戰斗。
若是死于戰場之上的命運不可變更,那么便讓他們象個真正的男兒一般去戰斗,讓他們的血膏沃腳下生養他們的土地,讓他們的魂依舊守護這個國家。
如同七百年后他們的子孫一般。
武權使用的不是一般刀槍,而是根粗大的狼牙棒,他就象瘋虎一般撲向自那缺口處涌進來的蒙胡,他完全沒有任何躲閃與招架,面對任何一個敵人,都是當頭一棒。
“叭,叭,叭!”
腦漿與血液自那狼牙棒下濺起,他就象是一頭發了瘋的牛一般,誰都無法阻擋他。田解虎與另外兩個忠義軍在旁邊保護著他,替他分擔傷害,讓他心無旁鶩地攻擊,再攻擊。一個人倒下,立刻便有人補上位置,直到將突入的蒙胡又趕了出去,武權才驚訝地發覺,自己身上雖然濺滿了鮮血,有的來自于敵人,有的來自于袍澤,卻沒有一滴是他自己的。
他對田解虎一笑,剛想說什么,一只冷箭突入他的胸膛,他抓住那只箭的箭尾,用力將箭拔出來,但他的力量隨著血液一起,迅速流逝了。
“狗日的!”田解虎大罵著扶著武權,想要尋找那個射出冷箭的敵人,但放眼所見,車陣對面盡是蒙胡。
“扶他回去,拖回…”田解虎將武權交給身后的忠義軍,才喊了一半,就覺得背后一痛,又是一枝冷箭貫入他的后背。流求產的鐵甲讓這枝箭只穿入一半,他轉過身來,蒙胡已經再度自這缺口處突入。
注1:臺莊運河可能是明清時重挖的,此時因為黃河奪淮的緣故,嚴格來說應該是黃河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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