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朝為田舍郎一七五、抱劍營中懷抱劍 “快些,快些!”
魏了翁對著車夫喝道,他原本不是在下人面前呼喝逞威的性子,但如今事急,再講究那謙恭禮讓,卻是不合時宜了。
車夫將馬鞭抽得叭叭作響,但那兩匹拉車的馬卻不是什么良駒,再如何賣力,也只能跑得一般速度。
魏了翁心中焦急,還待再追,卻從背后看到車夫脖頸處的汗水。他微微一怔,然后嘆了口氣,放下車簾,向后靠在坐位之上。
他的馬車是備急用而買的,故此并不奢華,雖然也有減震裝置,卻沒有配備海綿墊子。他身后只是棉布包著的木板,靠在上面并不算舒適。他閉上眼睛,細細思考今天發生的事情,只覺得嘴中極為苦澀。
今天之事,看起來極是偶然,但他知道,因為趙景云那篇文章散失的緣故,這偶然背后實有一個大陰謀。布置這個陰謀之人,很有可能就在朝堂之上,就在這幾日曾到過他家的朝中大佬之間。
這次陰謀,首要目的自然是對著流求而去,想必是那人對流求之政極為厭惡,故此抓住這一機會,竭力詆毀流求聲譽,將明明有益于國計民生的流求物產至少是功過兼半硬生生說成完全禍國殃民的事情。
其次便是對著官家,官家自親政以來,聲望直沖九宵,除奸拓疆、收復失地、締結盟約,每一步都證明天子的正確與英武,而這一切都與流求的支持分不開。這件事曝露出來,直接便是打擊天子聲望,天子若是不懲辦流求物產,那便是置民生于不顧。若是限制流求物產,便是自掘根基。
再次只怕是對著他魏了翁了。無論如何,那份冊子是自他魏了翁處傳出的。天子必定要找人承擔罪責,那么犯了如此大錯又身為戶部尚書的魏了翁,自是擔此罪責的不二人選。
那人一石三鳥,端地是個厲害人物,他究竟是誰?
崔與之、葛洪、鄭清之、喬行簡、岳珂、余天錫,還有與崔與之一起被召入朝的新任刑部次郎鄒應龍,去了知臨安府一職后暫無實職的袁韶。這些人地面龐在魏了翁腦子里轉來轉去,他驀然發覺,這幾日到自家來訪的人分外多些。
究竟是這些人中的哪一個?
“尚書老爺,路…路被堵住了!”
魏了翁正思忖間,卻聽得車夫一聲呦喝,接著回頭叫道。
魏了翁探出頭來,只見數百人擠在路上,正在圍著一間售流求貨的鋪子。他皺著眉,情知事情不妙,立刻喝道:“繞道。J快!”
馬車掉了個頭,向小巷里沖了過去。
新任參知政事崔與之的府邸里甚為熱鬧,因為今天休沐,所以一大早的時候,岳珂、鄭清之、喬行簡諸人便來拜訪崔與之,他們在一起談論學問與國事,后來卿到詩詞之上,都是興致極高。崔與之拿出天子所賜的點心,來自流求地葵花籽來招待諸人。再加上頗有粵地風味的茶點。眾人邊吃邊談,倒是有些魏晉名士之氣象。
他們談得興起,崔與之便留眾人在他府中午飯,因為他是新搬來的緣故,廚子什么的尚不是極中用,故此喬行簡便說要自官庫中借用廚子。正說在吃上,突然管家來報:“參知政事薛極來見。”
眾人對于薛極人品多有貶刺,但他畢竟是參政,也不好過于失禮。何況崔與之又是個與什么人都相處融洽的。忙與眾人一起迎了出來。但薛極面色卻極是不善,一見面便道:“崔相公。大事不好,臨安城中如今謠言四起了!”
眾人盡是愕然。
崔與之倒仍是那副不動如山的模樣,只是微微抬了下眼,然后問道:“出了何事?”
薛極將一份《京華秘聞遞了過來,崔與之看過之后,仍是神色不動,將之又交給眾人,眾人面面相覷,都不知薛極為何如此大驚小怪。
“這份報紙傳開之后,臨安市井之中已是議論紛紛,說是要禁流求之貨,逐流求之人。”薛極憤然道:“諸位仁兄,準備應付天子之怒吧!”
“國子監呢?”聽到這里,崔與之眉頭挑了起來:“國子監情形如何?”
薛極心中突地一跳,不禁暗暗佩服,他看著這報紙,又聽說街頭的混亂之后,立刻便想進宮,但轉念一想,此時進宮必是觸天子霉頭,不如來尋崔與之,讓這老崔去收拾殘局,成功了自己這首功是跑不掉的,失敗了也可以看老崔的笑話,故此對如何處置目前之事,他心中并無打算。但崔與之一瞬間便意識到,這次風潮的關鍵之處,并不在于臨安各地零星地騷動,而是在于國子監。零星的騷動可以安撫可以彈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若是國子監的太學諸生鬧將起來,那卻不是輕易可以解決了。
“下官一接著消息便到崔相公這里來了,故此還不知國子監的情形。”薛極嘆息道:“只是下官來時見著余天錫,他已經將臨安府的差役盡數派將出來,但人手仍嫌不足,有數處賣流求貨的鋪子被燒了,而且那些暴民正在匯攏。”
崔與之依舊是古井不波,點了點頭然后笑著回頭道:“岳侍郎,你且回兵部,非天子之旨不得令一兵離營不,除天子之旨外,還須有本官之印符,方可調動兵卒。”
岳珂心中一凜,崔與之說話時雖然面上帶笑,卻是銳氣逼人。而且他后面強調,便是有天子之旨,若非有他的印符,也不得調動軍隊,這其中必有深意。岳珂正想反對,崔與之擺了擺手:“本相怕天子一怒,致有天下士人詬責之事,且如今情形不定。若有人假傳圣旨挾兵作亂,當如何是好?據本相所知,當初史彌遠手中頗有些未填寫的空白圣旨!”
“是。相公所慮極是!”岳珂大悟,立刻拱手而出。
崔與之又笑著對喬行簡道:“喬兄,你在國子監有職司,國子監諸生盡是你門生,你先去國子監,將太學生穩住,四門都關緊了。莫讓一人出門!”
喬行簡眼中閃過一絲光芒,他抿著嘴,然后抱拳,快步也出去了。
“鄭侍郎,你與天子情誼非同尋常,且去宮中侍候天子,天子此時只怕已是龍顏大怒,這雖不是個好差使,卻非你莫屬。”崔與之最后對鄭清之道。
他臨危不亂,吩附起事情井井有條。眾人一時都是嘆服。薛極卻還有些不服氣,問道:“崔相公,你我二人當如何?”
“你我二人搬著椅子坐到御街上去便可。”崔與之淡淡一笑。
宮中,趙與莒靠在座椅上,閉目沉思。
門前光線微微一暗,然后一個人無聲無息地走到他身后,輕輕為他按摩著頭部。
“阿妤。”趙與莒淡淡地呼道。
“官家。”韓妤凝視著趙與莒的臉,低低地應承。
“你這幾日多陪著妙真一些,莫讓那些風言傳到妙真處。她性子剛烈。沒準便要跳將起來。”趙與莒睜開眼來,見韓妤滿面擔憂,他微微一笑,拍了拍韓妤地手:“放心,不會有什么事情,我如今是天子…”
“奴遵命。”韓妤應了下來。
她聲音還沒有落下,就聽得外頭又是腳步聲,這般風風火火,除了楊妙真外。宮中再無第二人了。
趙與莒坐正身軀。微微皺著眉,不一會兒。楊妙真便出現在他視線之中。
“阿莒!”楊妙真一見著他便喊了聲。
趙與莒笑道:“正與阿妤說著你呢,四娘子,你帶著地那些宮女,如今羽鞠練得如何了?”
楊妙真一頓足,“哼”了一聲:“你休得瞞我,外頭在鬧事地消息,我已經聽得了!”
她一邊說一邊掀起自己的外裳,只見里頭竟然穿著軟甲。她大步來到趙與莒身邊,與韓妤并站在他身后:“官家卻太小看我了,這區區事情,豈放在我心上?”
趙與莒默然無語,然后嘆了口氣:“四娘子,只是委曲了你,我對得住天下人,唯獨對不住你二人…”
“官家何出此言。”楊妙真瞪著眼睛道:“為天下蒼生致太平,給世間百姓尋條活路,我原先是不大懂的,在流求與耶律晉卿等人談及官家時,他便如此稱贊官家。這天地之間,再無官家這般英雄人物,能與官家一起,實是妙真之幸,對不住之話,從何談起!”
趙與莒心中一暖,全天下人都不理解他甚至可能反對他,他身后地這兩個女子卻不會反對他!
“妙真,此間事罷之后,你便回流求省親,好生玩上一段時間…嗯,后宮里新進的那些宮女,你把那些姿色尚可的全帶到流求去。”趙與莒振作起來,他站起身:“也帶著你那閨友蘇穗,她前些時日才答應嫁與廣梁,聽廣梁說她是個喜歡作媒的性子,咱們義學少年中尚未娶妻的,讓她將這些宮女介紹給他們認識。”
聽得趙與莒這番話,韓妤咬著嘴巴偷笑起來。
楊妙真或許還不太清楚,她卻是再清楚不過地,眾臣選出這些家世又好、又有才藝地少女入宮,為地便是分楊妙真與她之寵,可是天子卻轉手將這些少女分給義學少年雖然未必能全部成全,但只要其中有個一對兩對,便可以讓那些百官眾臣面如豬肝了。
而且,趙與莒此舉對于提高義學少年地位極有幫助,雖說以前義學少年只是他家僮仆,但他如今是天子,義學少年是流求地方上地官吏,配這些世家之女,雖說還有些勉強,但也不是絕對不可能。通過這種聯姻,義學少年便可更容易地為官僚士大夫階層所接納。
抱劍營諸坊,為臨安著名的之所,此處原是尋花問柳之地,故此鶯鶯燕燕之聲不絕。只不過現在天色還早,還不是小姐們做生意的時刻,故此個把人在街巷中穿行時,并無人發覺。
這個行走之人一身青衣,頭上戴著來自流求的大棉帽子,帽子的兩側耳翅被他拉了下來,看似護住耳朵,實際卻將他整張臉都遮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精光四射的眸子。他看著周遭,未曾發覺有人跟蹤,便閃入一處小巷,拐了兩拐,自一扇虛掩著的門進了座小院子。
小院之中,十余個人正圍著炭火在喝酒。雖然都是精悍的壯漢,卻沒有一人出聲,除卻一個漢子外,其余人面色都有些緊張。
見著那青衣棉帽之人,那個鎮定自若的漢子站起身來:“先生來了!”
“諸位可準備好了?”青衣棉帽之人微微點頭,然后沉聲問道,他地聲音從棉帽后傳出來,顯得有些沉悶。
“早準備好了,外頭鬧得如何?”為首的漢子笑道。“極好,太學生正在趕往皇宮,各處已有放火搶掠之事,只是崔與之下令兵部不得使一兵一卒上街,想要縱兵起亂是不成的了。”
“這位崔相公倒是個人物,知道此時兵出不得也。”那為首的漢子聞言愕然:“既是如此,只怕事情不諧了。”
“還有一時機。”那青衣棉帽之人冷笑了一聲:“擒賊擒王,只需除了昏君,自是還我大宋朗朗乾坤。”
“先生說如何做便是。”為首漢子凜然道:“我身受先生救命之恩,這些都是我最親近的兄弟,必愿為先生效死。”
青衣棉帽之人掃視眾人一眼,果然見著這些人雖然面露緊張之色,卻都帶著濃烈的煞氣,不少人還獰笑起來。他自袖中掏出一副圖來,將圖展開之后,他指著道:“這是皇宮之圖,此處為武庫,此住為天子所居的福寧宮。如今臨安四處有事,殿前司、侍衛司人手也被抽調,故此宮中人手不足,你們只需在武庫左近放火,將宮中人手引開,然后再突入福寧宮,殺了那昏君,大事便定矣。”
為首的漢子細細看了那圖,略有些遲疑:“只我這十余人,怕是不夠。”
“無需硬殺,火起之后,你們著殿前司服飾,乘亂混入福寧宮。得手之后,再去救火,此時宮中必是亂作一團,你們再自武庫處遁走,自西南方向進入鳳凰山,借山林掩護,必可脫身。”
“果然好計。”為首漢子大喜,以拳砸掌道:“那便依先生之言了!”
“小心,保重,諸位要留得性命,日后富貴不可限量,若是不幸失手…”
“先生只管放心,若是失手,自是有死無生,總不能活著連累父母家人。”為首的漢子看了眾人一眼:“若是我失手,家人便托與諸位兄弟了,若是諸位兄弟中有人失手,也勿擔憂家人。”
“自當如兄長所言!”那些漢子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