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抱絲貿皮何所求 胡幽攀在高高的桅桿之上,極目南望,然后又失望地搖了搖頭。
這是艘大海船,樣式與在大宋海域中航行的其余海船差異極大,船身長約是十丈(約是三十一點六米),寬是二丈(約是六點三米),船身稍圓,船首和船尾向上翹起,分為上中下三層。最下層是密封艙,中層為貨艙,也有水手住處。最上層則是駕駛艙與尾艙。船上立有四根桅桿,其中三根裝著的是在大宋海域中極少出現的三角帆,此帆可助船在非順風之時行駛。另一根桅桿上裝著橫帆,這是為船順風行駛時增加更多動力。(注2)
這些帆布都是涂了杜仲膠的,使得它們的兜風性能更好。
這是“致遠號”的首航,作為致遠號的設計助手,胡幽也以了望手的身份登上了這艘巨船。
“致遠”自然是趙與莒為江南制造局造出的第一艘海船所取的名字,船身制造上既運用了大宋此時領先于世界的水密隔艙、主副升降舵(輪舵),同時又吸納了趙與莒自后世造船法中“結構法”。因為準備充分的緣故,在前期試驗的小帆船制成之后,趙與莒離開懸島的當日便開始制造,僅花了兩個月的時間,便造出了這艘船。
船上還配有二十四向羅盤針、四爪鐵錨、兩艘小型帆槳兩用舢板(注3),以及一樣最為重要的東西:六分儀。
此次航行,船上水手多是自沿海制置使借來的老水軍,外加江南制造局的船匠、自慶元府招募而來的漁民和家中義學頭三屆的二十名少年,共是一百二十二人。若只是操縱此船,原本無須這許多人,但趙與莒希望能借著首航機會,多鍛煉一下自家少年。
“致遠號”載重約是三千斛(一百五十噸),裝著這八十二人是綽綽有余,雖說甲板上空間較狹,可眾人還是不覺得擁擠(注4)。
論是有充足的人力物力與時間,趙與莒完全有信心造出后世鄭和下西洋時所乘的大寶船,現在這艘令胡柯這般老船匠都嘖嘖稱奇的大船與之相比,不過是個侏儒罷了。
“可曾望見什么?”
在甲板上仰頭向胡幽喊話的,卻是鄧肯,他如今已是郁樟山莊家奴,依著大宋規矩,“自愿”簽了賣身契的那種。雖說當時是有兩把柴刀逼著他,但在他內心之中,只怕對自家能投靠著這樣一位主人是極滿意的,至少與那有一頓沒一頓的海賊相比,他如今日子過得安穩。
唯一的遺憾便是沒有女人。
鄧肯用來保命的機密,便是丁宮艾的巢穴在某個大島之上,當他向趙與莒描述那個島的方位時,趙與莒一句話便讓他近乎絕望:“此島名為流求,又名為夷州,泉州海客,多有途經者,有何秘密可言?”
“鄧肯,你這個騙子,若是主人知道你在欺騙我們,你必將被剁成肉醬!”
胡幽沖著他怒吼,胡幽一點也不喜歡這個白人,因為他的海賊同伙在懸島上大肆燒殺,懸島損失了一批人手和木料,致使“致遠號”工期拖延了十余日才完成。
鄧肯聳了聳肩,這種話語,無論他是在阿拉伯人那兒,還是在海賊群里,都聽過無數遍,自然知道這是不當真的。
“致遠號”離開懸山已經是三日三夜,此時已經是嘉定九年的九月,刮的是西北風,故此致遠號順風而行速度極快。按著鄧肯所說,他們已經是接近流求了 “讓我瞧瞧…”對著鄧肯吼了一句之后,胡幽自懷里掏出一張紙來,一邊看一邊筆劃,算了好一會兒。
他這些年來每隔段時日便要去郁樟山莊住上一兩個月,這一兩個月中,趙與莒少不得對他進行專門指導,除去教他識字算數與后世的一些造船技巧外,還有重要一項,便是海上如何用六分儀進行定位。胡幽此時還算不上熟悉,不過只要給他足夠的時間,他還是能借著天上的太陽星辰,來大致推算出自己的位置。
而且,此行之前,趙與莒還專門給了張圖予他,說是自古籍中翻出的三國時衛溫的夷州海圖。胡幽推算了一下自己位置,判斷船并未偏離方向,若是按著這三日航速來看,致遠號離得那個“流求”島確實極近了。
“為何還未看到那島?大郎給的海圖,自然是不會錯的…”一邊收起海圖,胡幽一邊抬起頭來,然后他指著南邊大叫道:“陸地,陸地!”
他看到的確實便是流求,后世的臺灣。
在趙與莒穿越來的那個時代,這個島被稱為中國的“睪丸”,為著這個,兩邊同根同源的中國人,要將無數自家辛苦賺來的血汗錢,交給俄美兩個軍火商,為的便是能用最先進的武器對著自家同胞。
如今這個時候,流求遠離大陸,不在大宋官府管轄之列,島上土著高山族人口不多,雖有部族酋長,卻仍處于氏族公社末期,莫說與大宋,便是島上各部之間,也是少有往來。
這也是趙與莒這些年來辛苦布局的第一個目標,在流求島上為自家真正建一個基地。早幾年他自家人幼,又沒有安全便利的海船,最重要的是缺乏忠心可靠的人才,自是無法實現這個目標。如今則不同,他自身十二歲,再過幾月便是十三,在一些人家中甚至可以娶妻了,有胡柯的經驗與沿海制置使的相助,這海船也造了出來,再加上頭三批近兩百少年已經培養出來,雖說不都是頂尖的人才,但放到最基層去管著百十個此時的農夫工匠,絕對不成問題。故此,趙與莒做了至今為止最大一次冒險,一次將二十名少年派上了“致遠號”,若是初航失利,一艘船還算不得什么,可這些少年就極可惜了。
胡幽雖是看到了陸地,可船真正靠上去卻還需要時間,在一番減速之后,“致遠號”開始緩緩接近流求島。胡幽既是了望手,又是領航員,在趙與莒給他的地圖之上,早標明了何處便于泊船上岸,故此,又花了超過半日時間,直到太陽西垂,他們終于找到了自己的目標:一處寬闊的河口。
這便是后世的淡水河口,而現在這處還是密林叢生的地方。致遠號落了錨,將舢板放下,二十余個人乘著舢板逆流而上,這些人都是告假出來的沿海制置使水軍,頭領正是林夕。他們受了江南制造局的重金,故此告了假前來效力,船上象他們這般的水軍士卒,足有八十余人。
在趙與莒得知率海賊攻島的正是四年前逃走的丁宮艾后,便下定決心,要徹底消滅這個隱患。鄧肯說他將老巢安置在流求北部,趙與莒便讓趙子曰與林夕交涉,請他們派遣精銳士卒來清剿。在上次襲擊之中,水軍子弟死傷也有二三十人,故此沿海制置使對這伙海賊也是恨之入骨,趙子曰又許下重賞,林夕哪有不應允之理。
“趙管家,這島上原是有土人居住的。”站在“致遠號”上,看著舢板順著河口向岸邊靠攏,林夕指著兩岸林間露出的房屋邊角道。
此時居住于此的乃是“平埔人”,他們住著木板高腳屋,過著游耕生活。青壯男子聚住于“福寮”公廨之中(注5),一則便利,二則也是為了部族防護。阿茅便是此處平埔人部族的一少年戰士,當他見著海面上的大船之時,驚惶失措地吹響了號角,整個部落的青壯,全部執著竹矛木棒沖了出來。
“那個大船是什么人的?”阿茅向族長問道。
“不象是宋人!”族長是個年長的女子,她揮動竹矛,宋人偶爾也有流落至島上,因此她對于遠方的大宋還有些印象,只知那是一個極大極大的部族。
過了片刻,兩艘舢板靠了岸,見著船上的人手中都拿著明晃晃的武器,族長面有憂色。那是鐵制武器,她自然認得,顯然,這些來自異地的人,并非沒有武備。
林夕遠遠地向平埔人的木屋望了一眼,向身旁的趙子曰道:“趙管家,真要如此么?”
“我家主人最是仁厚不過的,雖說這島上土人愚頑,我家主人也不欲占他們便宜。”趙子曰笑了笑,然后揮手道:“將東西抬上來!”
被抬上來的是些布帛綢緞,這些精美的絲綢,卻是在懸島上新建的織坊產物。趙與莒令人將其中一匹抱著,隨他一起前行,自己則拿著一根竹竿,漸漸靠近平埔人的村落,在離之尚有五十丈處停了下來。
從此處,他可以清楚地看到這個小村落之中平埔人的不安,他們人數倒不算多,站在最外圍的男子只有不到五十人,再往后便是些婦人、孩童,都是衣不遮體的。趙子曰向著他們笑了笑,將那竹竿插入土中,示意同伴將那匹綢緞放下,然后兩人又緩緩退了下去。
阿茅奇怪地看著這些人的動作,又看了看族長。
“他們是想將那東西送給我們…”無論是何種女子,對這些閃閃發光的美麗織物,都缺乏抵抗之力,族長咽了咽口水,命令道:“阿茅,拿我們的鹿皮,去把那東西換來!”
阿茅快步跑回屋子,他動作靈敏身手矯健,片刻間便抱著一塊完整的鹿皮來。他一步步接近那匹綢緞,眼睛緊緊盯著趙子曰,趙子曰依著趙與莒的吩咐,臉上始終微笑,卻沒有其余動作。
阿茅將鹿皮換在那匹綢緞邊上,又抱起那匹綢緞,此物手觸之處既滑又軟,讓他禁不住多摩挲了兩下。他眼睛始終盯著趙子曰,見趙子曰沒有做出任何敵意舉動,便又緩緩退回了原位。
趙子曰吩咐陪他來的李一撾回去再抱匹綢緞來,然后自己夾著這匹綢緞,到了竹竿下,又將那匹綢緞放下,這次他不曾離開,而是站在原地,看著阿茅并向他招手,示意他過來。
“再拿塊鹿皮…還有鹿角來,這東西…”族長反復摩挲著阿茅帶回的綢緞,無論是精美的圖紋,還是那閃爍的光澤,或者是柔軟的手感,都讓她覺得,便是拿出部族所有的鹿皮換這個都值得。她向船邊望了過來,那里至少還有十匹,她有些失望,自己部族的鹿皮全部拿來,怕也換不了這許多。
阿茅將第二塊鹿皮與一對巨大的鹿角拿了過來,仍是那小心翼翼地模樣,慢慢接近趙子曰。趙子曰身后約是三十丈處,李一撾屏住呼吸,雖說這土人看上去沒有惡意,他手中也沒有什么利器,可李一撾還是覺得緊張。
倒是趙子曰自己,始終是自信而穩定,他此時的模樣,很有幾分象是趙與莒面對著當初孩童們時。
在趙子曰身前,阿茅放下了手中的鹿皮與鹿角,卻不肯再接近。趙子曰笑了笑,向前邁出一步,阿茅嚇了一跳,全神戒備起來,但趙子曰卻徑直走到他身邊,將鹿皮、鹿角抱了起來。
這一舉動讓這個小小的部落徹底放松下來,換得如此精美的東西,部落男女老少都是極高興,甚至載歌載舞。那些好奇心重的孩童,也大著膽子湊上來摸那綢緞一把,然后快步跑開。
趙子曰向身后招了招手,得了他示意,隨船而下的水軍將一匹匹綢緞盡數搬了過來,又自舢板上搬下兩筐瓷器,將之都放在竹竿之下。阿茅見著那銀白如玉的瓷器,眼睛都直了,他看了看趙子曰,又回頭看了看自己的部落,卻發現族長竟然也走了過來。
族長用顫抖的手摸著一匹匹綢緞和一個個瓷器,嘴中用趙子曰聽不明白的話語嘟囔著,聲音短促節奏極快。良久之后,她搖了搖頭,嘆了口氣,依依不舍地將東西放下。
她見過這來自陸地的瓷器,在這島上,這是極珍貴的東西,只有最大的部落才有幾個。
趙子曰對她拱手行禮,然后做了個將所有東西都推給她的動作,又轉身指了指河對岸。族長最初之時還極是不解,趙子曰見了之后,便抱了一匹綢緞,又抱了一塊鹿皮,將兩者位置交換了一下,然后又重復了一遍將所有東西推給族長,再指了指河對岸的動作。
“他是要和我們交換,拿河對岸和我們交換!”阿茅最先反應過來,對著族長叫道:“他們是傻的,他們用這些極好的東西換那沒有主人的土地!”
“抱走,現在這些都是我們的了!”族長大喜,拼命向趙子曰點頭。
就這樣,趙子曰用十二匹綢緞、一百只瓷器,換得了后世淡水河北岸的土地。
注1:《詩經》:“氓之蚩蚩,抱布貿絲,匪來貿絲,來即我謀。”
注2:此段文字是對哥侖布發現美洲時所乘旗艦圣瑪麗亞號的描寫,略有改動。
注3:這些配置是元明時福船所有,對于此時的技術絕對不成問題。
注4:宋時便是不開金手指,所造的大船也有二千斛至五千斛,相當于一百至五百噸,而二百多年后哥侖布發現美洲時的旗艦圣瑪麗亞號,不過是一百三四十噸。
注5:此為臺灣平埔人民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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