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嘉定五年八月秋。
林夕晃著自己的手指,腳步踉蹌地行在定海街道上,嘴里哼著小曲兒。他身旁,五六個水軍軍士子弟眼巴巴地跟著,見他下盤不穩,有活絡些的便要伸手去扶,卻被他一把推開。
“本教頭雖是多喝了兩杯,卻還沒醉到要人扶的地步!”他晃了晃腦袋,沖著幾個人直笑:“你們的那些個心思,我自是知曉,放心放心,便包在我身上!”
他今年二十七歲,年歲不大,在沿海制置司水軍引戰教頭中算是小的,因為官卑年幼的緣故,平日里沒少被支使。他父親開禧北伐時戰死,母親早亡,家里便只有他一人,除了喝上兩杯酒外,也沒有其余嗜好。今日則不然,同僚們合起來在定海最好的酒樓觀海樓里設宴請他,雖然這幾個月來他沒少來觀海樓,可今日卻是吃是最為盡興的。不為他,只為往日里那些同僚如今的眼神,讓他大大地出了口悶氣。
“還須林叔多多扶持。”那個乖巧能說話的嘻笑著道。
往日里他們好些的便叫聲林教頭,親近些的便叫聲林大哥,如今竟然升了一輩,變成了林叔了。林夕笑著點了那小子一下,然后搖了搖頭:“你呀,若是去了懸島,依舊只會耍這嘴皮子,那可要折我的面子。”
雖是斥責,卻沒有多少怒氣在里頭,他心中反而有些美滋滋的。想起島上那位好客的趙老管家,他心中便暗暗慶幸,自己是遇著貴人了。
因為腿腳不便的緣故,陪著趙喜來見他的不是胡柯本人,而是他們孫子胡幽。這少年有些老神哉哉的,名字也有些古怪,不過林夕聽胡義辰說過,他與自己一般是想乘舟遠游重洋的,故此頗有些親近。待得知趙喜此來用意之后,他更是歡喜,他們這些禁軍,除了象他這般有些小官職又沒有什么負擔的之外,其余沒有誰家不是苦哈哈地過著日子。家中有子女者,更是要做些商賈販賣的勾當,如今有人愿招用他們,便是給軍中眾多同僚尋著一個出路,便是于他自家前程也有極大助力。故此,他一口應允下來,回營與幾個平日里相得的同僚說起,那些同僚的神情便讓他想笑,險些就要管他叫林爺爺了。
便是與他不相投的,如今見了他也得笑臉相迎。
“我這丑話說在前頭,你們去懸島自是無妨,只是到了那須得聽從人家吩咐。”想到趙喜的交待,他又對著身邊的幾個少年道:“那邊管你們吃住,工錢是極優厚的,又直接給了你們父母,若是有誰因為頑劣被趕了回來,就等著你們老爹用老大的耳刮子招呼!”
“林叔盡管放心,便是丟了我爹娘的顏面,也不能丟了林叔的人情!”那少年將胸脯拍得砰砰響,目光中滿是渴望:聽林叔說的,島上每七日便管吃一次肉,海邊上每日都有魚蝦,米飯更是管飽,工錢雖說自家看不到,但父母總能見著的,這般的好事,若不是林叔與那船場的場主相熟,哪輪得到他們!
“若是想你爹娘了,每三月便有兩日假呢。”林夕打了個嗝,拍了拍身邊一少年的肩:“平日里你老爹巡察,也會向懸島轉轉!”
“我又不是沒斷奶的小子,怎會想爹娘!”被他拍肩的小子立刻臉紅脖子粗了:“林叔小瞧人!”
“傻小子,想爹娘是常理,有何羞窘的,還不敢承認!若是象你林叔這般,便是想爹娘,也見不著了…”林夕聲音低了些,然后自嘲地笑了笑,自家還說未曾醉,可嘴巴卻憋不住,盡說些什么話呢:“你們瞧著了,總有一日,你們林叔要乘著大船遠渡東海,去尋那仙人居住之所在!”
“到那一日咱們便上了林叔的船,給林叔做水手去!”那極乖巧的少年笑著湊趣道。
大金崇慶元年八月,蒙古成吉思汗七年,大金西京(注1)城,秋風瑟瑟,草木枯黃。
雖然只是八月,中秋剛過,可這靠近漠北之地,仍是寒意逼人。城頭上的大金旗幟,在風中獵獵作響,吵得人心中慌慌的,難以平靜下來。
大金左副元帥兼西京留守抹捻盡忠在城頭上轉來轉去,他雖然知道自己這番行動,不但于事無補,反而讓帳下將士更加慌亂,但他卻無法控制自己。
“元帥,城頭風大,還是回府吧!”親兵在旁邊勸說道。
“回府…不,還是在城上吧…”抹捻盡忠心中并無主見,剛要答應又想起,自己才登上城頭不足半個時辰。他恨恨地向遠方望了望,依舊未曾見到他想見的東西。
“該死!”他大聲咒罵了句,想以此來讓自己心中平靜一些,但卻沒有任何效果。見著左近的將士也都是神情不安,他想要斥罵,但又將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如今卻不是作威作福的時候,將士們這些日來也極是辛苦,況且自家身為副元帥兼西京留守,尚且這般慌亂,何況他們這些小卒。
抹捻盡忠自認是個忠直之臣,也一向勤政,向來喜慕漢人文采典章,對那匡扶司馬氏的名相謝安,佩服得五體投地,也極想學他面對強敵不動聲色的風范。然則這等名士風liu,卻不是想學便能學得的,將自己如今這惶恐不安的模樣與史籍中載的謝安一比,他便覺得自家面目可憎了。
“拿…拿棋來!”想到這,他努力定了定神,對著一個侍衛道。
那侍衛明顯愣了下,不知道他為何會提出這個要求,見他須發皆張似乎要發作,這才慌忙跑下城。圍棋被拿來之后,抹捻盡忠坐了下來,叫來一個雙腿戰戰的漢人幕僚手談。兩人心思都不在棋盤之上,故此下得都是漏招百出,抹捻盡忠執白,更是連著放了幾腳棋,他自家都沒發覺。
和謝安一樣,他在等著勝利的消息。
胡人再度南侵已經數月,一直在西京附近侵擾,前些時日聽聞大金元帥左都監奧屯襄率師來援,西京周圍的胡人便失去了蹤影。抹捻盡忠知道胡人必是去攻襲奧屯襄了,還特意遣使去報警,只望著奧屯襄能擊敗胡人,解開西京之圍。可一直到現在,他沒有等到任何回信。
他雖是無心下棋,只是這番動作,多少安了將士之心。守城的將士以為他胸有成竹,那惶惶不安之色也消了。
“元帥,來了,來了!”一局棋未下完,有士卒驚呼道。
“那是…那是…”抹捻盡忠聞聲站起,完全忘了名士風范,當見著那滾滾塵土時,他心中狂跳,只盼是奧屯襄的援軍。
然而,他失望了,來的是蒙古人。
在抹捻盡忠想明白奧屯襄大軍下場之前,蒙古人便開始攻擊了。為蒙古人打頭陣的,是拋石器拋入城中的頭顱,這些剛割下不久、還流著血的頭顱,將恐怖散布入城中。一顆頭顱就落在抹捻盡忠身前不遠,這位副元帥兩股戰戰,險些就要轉身逃走。
“是奧屯襄元帥的人…奧屯襄元帥敗了,我沒有再無援軍了!”
便是反應再遲鈍之人,也知道這些頭顱原本屬誰,流言如同插了翅膀一般,迅速傳遍西京,西京城墻依舊堅固,可這人心卻已經潰散了。
鐵木真立于己方陣中,他瞇著眼,盯視著城墻上的變化。為了這座堅城,他已經耗費了太多時間,中途先后擊敗了兩次金國援軍,現在,這座城池象是宰殺并烹制好了的羔羊,正等待他伸出刀來。
多年的征戰,使得他在戰場上有種異乎尋常的敏銳嗅覺,從城頭的旗幟、垛口后搖晃的人影,他便能判斷出,這座城池已經失去了戰意。
鐵木真并沒有因為對手失去了抵抗意志而覺得無趣,恰恰相反,他對于屠戳搶擄沒有抵抗能力的對手更為熱切。他甩了一下馬鞭,回頭看了看知己的勇士,每一個勇士都在等待他的命令,從勇士們的目光里,他看到了鮮血、金銀還有美女。
“長生天!”他大喊了一聲,然后將馬鞭一指。
“長生天!”他帳下所有的勇士,無論他們曾是契丹人還是女真人,或者是回鶻人,如今都象蒙古人一樣吶喊。
鐵木真猛然一抖馬鞭:“那個城里有的是金銀,有的是絲綢,有的是女人——她們的皮膚比最精致的瓷器還要細膩,比最精美的緞子還要柔軟!”
他的勇士被這番話說得氣喘如牛,目光盡赤。鐵木真臉上浮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聲音更大了:“守護著她們的,卻是一群懦夫,他們騎不上馬拿不動刀,弓箭連麻雀也射不死。這樣的懦夫,他們能擁有財富與女人嗎?”
“不能,不能,不能!”呼聲驚天動地。
“去吧,把他們的財富與女人都奪來!”鐵木真的馬鞭終于落了下來,他的話聲音不大,但他的勇士仿佛每個人都聽到了。財富與女人刺激得這些人變成了猛獸,他們嗬嗬怪叫,向著西京城沖了過去。
鐵木真也夾雜在這群猛獸之中,無論他是否愿意,他和他的親衛也加入到這因為搶掠而躁動不安的狂潮中,他成功地激起了這狂潮,卻也讓自己迷失于這狂潮。
西京城上,抹捻盡忠正在考慮如何脫身。
學著謝安不動聲色間力挽狂瀾的心思早就拋到九霄云外去了,他現在唯一想的事情,便是如何活下去。不過他總算還有理智,知道這種情形之下開城逃跑便是死路一條,唯有堅守,借著堅城,才有一線生機。打退了蒙古人的這一次進攻之后,他才能尋機離開。
“放箭,放箭!”他瘋狂地咆哮著,催動自己能看到的每一個金國士兵,恨不得將城中積存的箭枝全部射出去。雖然這種漫無目的散射,根本不能對蒙古人的進攻造成什么阻礙,但至少可以為他壯膽。
一個驚惶失措的士兵,將弓拉得最圓,也沒有瞄準什么的,沖著半空便射出了一箭。他力氣倒大,挽的也是強弓,那枝箭比起其余的箭要飛得高,俯沖而下也更遠。
夾雜在人群中的鐵木真縱聲大笑,城上射下來的箭,不是輕飄飄軟綿綿的,便是沒有準頭亂七八糟的,這樣的射法,根本不可能阻擋住他帳下的勇士!
然而這個時候,那只飛得最遠的箭俯沖下來,狡猾地避開了他的甲胄,自他盔甲的縫隙釘了進去,穿入他的體內。鐵木真的笑聲嘎然而止,不敢相信地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箭,又看了看城頭。
身邊傳來親衛的驚呼,七八只手向他伸了過來,鐵木真推開這些手,想要命令繼續攻擊,但劇痛讓他頭昏眼花,幾乎失去了知覺。
“可惜…只要一口氣便可拿下西京…如今卻只有等下一次了!”他心中想,然后失去了知覺。
一枝不經意間射出的箭,拖延了一座城市滅亡的命運(注2)。
西元1212年秋,埃及,開羅。
鄧肯•波羅得意洋洋地看著眼前這些異教徒,拍了拍自己的口袋:“看到沒有,都是最上等的貨色,每一個女孩都是處女,每一個男孩都聰明可愛,只要你給錢,那么他們就都是你的了!”
“你們的圣經中說,富人想上天堂,比駱駝穿過針眼還要困難。”面色難看的異教徒搖了搖頭:“難道說黃金是這么美妙,竟然能讓你拋棄自己的信仰?”
“首先拋棄信仰的不是我,而是把他們騙來的那些貴人們!”鄧肯•波羅聳了聳肩,向身后一指,在他后面,跟著幾十個瑟瑟發抖的孩童。他們個個面黃肌瘦衣衫襤褸,用驚恐不安的神情盯著面前,當發現那幾個異教徒瞪著自己時,他們又畏懼地移開了目光。
他們幼小的心靈之中,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情。
“這就是你們的十字軍…真主保佑,我們雖然沒有了薩拉丁,你們也沒有了獅心理查!”異教徒中的一個念念有辭。
“理查都死了十年了,現在英格蘭的統治者是無地王約翰,那個搶奪了侄子王位的懦夫!”身為一個來自威尼斯的商人,鄧肯對于自己的消息靈通而自傲,因此大肆嘲笑著對方:“你們這些蠢貨,當然不知道他在忙著干什么…”
當異教徒們把他圍住夾了起來,他才意識到不對:“等等,你這是要干什么?”
“就象你欺騙了這些可憐的兒童十字軍一樣,我也欺騙了你。”那個和他打交道地異教徒獰笑著:“你將他們賣給我為奴隸,可是我有一個不付錢的更好方法,我會把你賣到遙遠的東方去,比如說,東方的中國?”
注1:金國政權穩定后有五京建制:上京會寧府、北京大定府、西京大同府、東京遼陽府、南京開封府——多謝書友3838338a
注2:鐵木真在大同城下中箭退軍,此為史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