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天當初和眾人約定,要在藏書閣放上一本《我對修行的思考》的,而現在這本書的題目,換成了《閑言碎語四十三則》。
這四十三則,確實也是對修行的思考,其中每一則,都是深思熟慮后的提出,切中學徒階段及法師階段的修行,但與本來預定的,定位并不一樣。
“我對修行的思考”該是一個系統的東西,而“閑言碎語”真的只是閑言碎語。
并不是不能寫得系統而是方天忽然覺得,這個題目,這本書,或許不應該由他一個人來寫,以后,讓協會的每一位成員,包括學徒與法師,都來參予這個構建,更好。
比如說,就擬定一個題目,“你認為,在修行中,或者說在修行這件事上,什么是最重要的?”
方天會有方天的看法。
眾人會有眾人的看法。
學徒會有學徒的看法,法師也會有法師的看法。
不同的資質、不同的出身、不同的際遇、不同的層次,這種種“不同”匯集起的“修行之最重要”才更有看頭。
比他方天自己一個人的“真知卓見”要有看頭的多。
這許多人,在這個問題上,不用溝通,不用碰撞,不用相互影響,他們只須拿出自己的認定就可以了。但走到最后,這些結論,卻必定有所重復,有所交結,然后匯成一二三四五六。
把這些要點歸納起來,其實就是修行總綱。
后來的修者,無論是誰,只要拿到這份總綱,都能從中篩選提取,凝煉出屬于自己的修行之道。
這樣一本書,不會太多,或許只能稱之為“小書”但就是這樣的一本小書,將有資格,陪伴一個魔法師從剛接堊觸魔法的小學徒開始,然后一級、二級、三級,四級、五級、六級,七級、八級、九級。
然后新晉法師、初法、中法、高法口 或許可以直到大法師。
一本書,一生為伴。
而一個修者,有這樣的一本書,也就足夠了。
從協會的角度來說,這樣的一本書,有利于產生凝聚力,有利于造就歸屬感。
從方天個人的角度來說,一方面,是他越來越領會到,作為一個船長,“集眾”最重要。另一方面,則是方天本身,在逐漸走向純粹。
一棵樹,有人看到它或挺拔或道勁的樹干,有人看到它或繁多或醒目的分枝,有人看到它濃堊密的葉,有人看到它燦爛的花。
卻也有人會看到它,那深藏地堊下的根。
干可有二,枝可有百,葉可有千,花可有萬。
而根必惟一。
回過頭來,方天才發覺,一路上,隨著修行的進展,他其實一直在自覺不自覺地向著這個“惟一”靠近著。
“立世、游世、經世”是靠近。
“本心、塵心、道心”是靠近。
“十字修行體系”是靠近。
“陰陽之道”同樣也是靠近。
這般走下去,總有一天,他會真正地尋著那個根,摸著那個一,然后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持一可以識天下,持一可以行天下。
這持的,持的這個一,并不是“理”而是“道”。
“理”前世數千年來,該講的,世人早已講透。而在世間運行的,也并不是“理”有“理”走遍天下,那是最大的謊言。
就說那個為許多人所熟悉的蘇東坡吧。
這個人天生就不凡,是屬于那種天才并且是超天才級的,更厲害的是,他還很有學問,才十學,那就是既才華橫溢,又學富五車了。
這樣的人,才如利劍,學如重斧。
一劍劈出,水為之斷,一斧砍下,山為之崩,在此劍此斧之下,世間無人能擋,無人可御。
但也就是這個人,在為官的第一任上,就被上司彈劾了…彈劾了…彈劾了…
上司彈劾下屬,這上司必量小且無能。
量小不用說了。
就說無能吧,你說你要無能到什么程度,才能想到去“彈劾”你的下屬?直接把他叫過來扇他耳光不行?
但透過這個記載,也可以看出,這位蘇東坡閣下必然也是做了什么讓這位上司忍無可忍的事。
什么事呢?
其實用腳趾頭也猜得到,必然是這位閣下自詡才學雙全,然后就覺得真理在握。
結果卻是才高人不識,學多世不用。
他當然不可能認為是“世”不用他,而是這位上司不用他口 如果只此一例,那可能確實是這位上司有問題,但后來的事實證明,確實是“世”不用他。
世道容不下他。
而關鍵就是這個世道的“道”。
論“理”別說他的那個時代,就算是所有時代,也未必有幾人能說得過他,因為有才的人很多,有學的人也很多,但像他那么既有才又有學的人,真的不多。
但這個世界如果講“理”的話,對一個個人來說,還要拼搏干什么?還要奮斗干什么?還要占握某個位置干什么?
事實是,有“位”才有理。
或者說,有道才有理。
這道,其實通俗點說,就是“公堊道”所有人或至少大部分人都認可的道。
不只是拳頭。
也不只是言語。
而是一種更玄妙的東西,是所有人都日常踐行而不自知的東西。
這是一個較為高遠的目標,最終也可能仍然是什么都找不到。所以對于當下的方天來說,要做的還是只有兩個一是理事,一是修行。
理事,理身邊之事,從親近之人,到較為親近之人,再到疏遠,一二三四五這么看來 修行,就是在十字修行體系的四個方面,義無反顧地走下去了。之所以說尋“道”為什么要尋?不是自找苦吃,而是修行的需要。
這需要,方天想到了,這是橫亙在他修行體系前面的大石,但目前來說,其實并不急迫,這塊石頭離他的距離還遠著呢。
當下,他只須“清心”即可。
一點又一點地研磨自己、沉淀自己,讓意識純粹讓精神力純粹,讓心純粹,然后也讓身堊體純粹。
這四個既是四件事,也是一件事。
有一才有二,有二才有三有三才有四。
而把這四個都貫穿起來才是他的修行。
仍然是夜。
暮色籠罩四野,方天垂著手靜靜站在協會大平野外圍無數大小交錯山脈的其中一座之上,頭上是星空,腳下是澗谷,身邊是微風。
方天此時的心神之中,卻無星無澗也無風。
一片澄靜一脈清和。
正是埃里克安迪帕特三人此前在精神力連接之際感受到的元素世界,只是,和他們那種簡單淺顯的感受不同,身為主人,方天的感受無疑要深刻得多。
其實所謂“感受”也是指整個身心都沉浸著。
要細究起來,這樣的一種體驗,還是來自那個“識海”。
方天雖然說是對其并不在意,但對它帶來的很多東西還是極為珍視的,不論是那個“大道”還是“我道”又或僅僅是,識海中的那個大湖,那個“夢”中的存在饋贈給他的東西。
方天一共進入識海也沒有幾次。
但那湖的澄澈與寧靜,卻深深地記在心上。
而現在,當他的修行踏入正軌一步步向前邁進,邁到了某個層次的時候那湖的意象,終于化成了他所感受到的水元素的意象。
內外終于交融在一起。
現在,他不必進入識海,只通過遍布天地之間的水元素,就好像極自然地感受和觸摸到了那湖。
再想及那位存在在“夢”中與他見面時,有溪,有霧,最后,又送了他這個湖。
而這個湖,現在,卻又與他對水元素的體認聯系了起來。
方天心中甚至生起了一種極奇妙的猜測,一那位存在,是不是就是一種類似于領悟和掌握了“水元素之心”的存在?
更進一步,四大元素中的水元素,是不是就是這個世界的化生之源?
四大本源中的一個?
再聯想起那位存在在這個世間的身份,方天真的,猜想連篇。
其實這階段,方天一直是在進行著“星光修堊煉法”的。
也就是通過心神的凝注,感受著星光如雨如霧在經脈中的滲透,但是這個修堊煉法,或者說這種感受,從過程來說是漸漸地,從結果來說是突然地,發生了變化。
這變化就是,那星光突然突破了經脈的封鎖,不止是在經脈中滲透,更透過經脈,向整個身堊體中滲透。
這種滲透,一下子就把方天拖入了水元素的世界。
好像整個身堊體,整個心神,都在開始“融化”。
方天更感覺,他就像是一片枯葉落入了湖水之中,這本是又枯又萎的黃葉,在受到浸潤,在開始舒展,在變得重新恢復生機,而那葉片中的一縷縷脈絡,也變得越來越清晰。
之前,他只有在修堊煉的時候,才能感受到這脈絡也即經脈的存在。
但是現在,不論任何時候,也即平時,也都能清晰感覺到了。
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三不五時的,就有一些元素,水元素最多,但也不限于水元素,飛著,舞著,碰著,撞著,像是雪花一樣,通過經脈管道,融化在他的身堊體中。
這一夜,這種感受更是又進了一步。
方天感覺自己的身堊體是大地,而外面的整個世界,都在下雪。
當經過一夜雪落,方天再次睜開眼來的時候,鼻端,突然嗅到了好多好多種的味道。
嗅到味道并不奇怪,好些天之前,這種體驗他就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