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大船駛入了開陽郡境內,船上凝結著一層薄薄的白色晶體,在濃霧中穿行,一陣冷峭的北風刮來,掠過河面、穿過巨帆,在空中發出尖厲的嘯聲,將濃霧暫時吹散,露出已經清明的天空。
張煥負手慢慢走到船頭,甲板上空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他默默地凝視著黝黑湍急的河水,眼中充滿了敬畏,不由合掌喃喃低語。
“你在求渭河神保佑科舉考中嗎?”身后忽然傳來一個年輕女人輕柔的聲音,她依舊輕紗遮面,朦朧的霧色中,顯得愈加神秘。
張煥向她輕輕點了點頭,又繼續合掌默念,片刻,他默念完畢,淡淡一笑道:“朝為讀書郎,暮登天子堂,這一直是讀書人的抱負,在孕育了秦漢隋唐的母親河面前,我豈能不企求它的護佑?”
那小姐慢慢走到張煥身邊,她扶著船舷遠望兩岸朦朧的遠景,半晌,她自言自語道:“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可惜啊!我非男兒。”
張煥瞥了她一眼,微微笑道:“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她臉上抹上一道紅暈,急忙擺擺手笑道:“我只是空談抱負,從小連刀也沒摸過,比不得你們這些有遠大抱負的士子。”
說到此,她又岔開話題問道:“昨夜的比武,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你能否告訴我?”
“在下太原士子張去病,也請問小姐芳名?”
“張去病!”她念誦兩遍,忽然道:“莫非你是河東張氏子弟?”
張煥默默點了點頭,等待她的答復,不料她眼中卻閃過一絲狡黠的笑意,“晨風凜冽,我一個弱女子經不起這等風寒,我回艙去了!”
說罷,她抿嘴輕輕一笑,轉身便走,走到扶梯口,才聽見她低低的聲音傳來:“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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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氣濃厚,大船靠岸停泊等待霧散,張煥也回到船艙里看書,一直到中午時分,霧氣終于開始消去,這時辛朗匆匆跑來。
“去病!岸上好象有些異常,你快去看看?”
張煥放下書,笑了笑道:“什么異常?”
“岸上出現很多百姓,象是逃難而來。”
“哦!還有這種事。”張煥放下書,快步走到甲板之上,這時,兩岸的景色開始變得清晰起來,岸上果然擠滿了成群結隊的百姓,扶老攜幼,個個面帶惶恐之色,遠處還不斷有人向這邊涌來。不少停泊等霧散的船都發現了商機,開始收費將他們運送過河。
“船家已經上岸去問了。”辛朗有些憂心忡忡,“去病,你說會不會是回紇人打來了。”
“應該不會。”張煥搖了搖頭,“如果是靈武兵敗,我們怎么可能一路順利到此。”
片刻,船家從岸邊飛奔而來,他邊跑邊喊,“準備起錨,立即離開這里!”
‘咚!咚!咚!’船家臉色驚恐地沖上踏板,氣喘吁吁喊道:“不好了,開陽城破,回紇人打過來了,趕快開船!”
突來的消息讓眾人震驚不已,前天才得到消息,回紇人還在靈武郡與唐軍對峙,這又是幾時打到開陽郡來?
“船家,你可打聽到回紇軍有多少人?”張煥忽然問道。
船家驚魂稍定,他一邊吩咐手下船員拉帆,一邊回答道:“聽說約萬把人,皆是騎兵!”
張煥凝神想了想,便回頭對辛朗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應是回紇軍的偷襲,開陽郡是韋家本宗所在,回紇軍此舉正是要襲擾韋尚書后方,迫他回援。”
此時辛朗心急如焚,開陽城破,不僅韋家完了,他們隴右書院也極可能完了,那么多的生員、教授,他們生死如何?他再也忍不住,焦急地向張煥說道:“隴右書院還有我的很多部屬,我無論如何也要去看一看!”
旁邊的船家嚇了一跳,他連連擺手勸道:“你們可千萬不能去,那些回紇人比狼還兇狠,你們都是讀書人,去了也是送死?”
辛朗不理睬他,他盯著張煥道:“去病,你說呢?”
“我陪你去!”張煥毫不猶豫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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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渭河向北是一望無際的隴右平原,這里是隴右最富庶之地,隨處可見大片的良田,許多田里都播種好了冬麥。
從渭河到開陽郡不到兩百里,騎馬一日便可到達,一群騎士在原野上奔馳,他們一共有三十余人,除了十幾名士子外,另外還有十五名裴小姐的侍衛,由趙三率領。
河畔的樹林被遠遠甩在后面,但隨著一群群難民在官道上出現,隊伍的速度開始慢了下來。
“去病!”
趙嚴飛馳而來,“我剛剛問過百姓,大唐的援軍在城破半日后便抵達了開陽縣,回紇軍已經向西逃逸,我們此去恐怕沒有什么意義了!”
張煥瞥了一眼辛朗,毫不遲疑地說道:“既然已經來了,就算救不了人,去了解一下情況也好,尤其是隴右書院的情況,大家繼續趕路,爭取在明日天亮前趕到開陽縣。”
辛朗向張煥投去一抹感激的目光,他隨即一調馬頭,向一條小徑斜沖出去,老遠才聽見他的喊聲,“走官道太慢,咱們走小路。”
眾人行進的速度再一次加快,越過一座座低緩的丘陵,穿行在大片墨綠色的松林之中,夕陽漸漸變得血紅,將每個人的身上都染成了赤色,連一條快干涸的小河也泛著粼粼紅光。
‘吁~’趙三在一塊高地上拉緊韁繩,戰馬停了下來,他目光疑惑地向四周打量。
這時,張煥的從后面趕了上來,“趙兄,你發現了什么?”
“我剛才隱隱聽到一聲呼救聲,可現在又沒了。”
趙三又凝神聽了片刻,忽然一指西北方向,“是那邊!”
他縱馬便沖下緩坡,這時,所有人都清晰地聽到了遠方的呼救聲,還有馬蹄有節奏敲打地面的響聲。
......
穿過杉樹林,前方是一條幾近干涸的小河,就在小河的斜對岸約數百步外,只見幾名騎兵護衛著一輛馬車狼狽不堪地沿著河拼命逃跑,而在他們身后,黃塵滾滾、戰旗飄揚,似乎是一隊騎兵在后面追趕。
“是回紇人,約二十騎!”
趙三目光敏捷,眼力超常人一等,老遠便看清了旗幟上的狼頭,他又看了片刻對張煥道:“極可能是回紇軍的斥候隊,公子,救還是不救?”
張煥見護衛馬車的騎兵都是唐軍,馬車寬大華麗,里面極可能是韋家的什么重要人物,他沉思了一下,救當然要救,但他們一半都是士子,如何能和回紇兵對陣?
他仔細查看了一下周圍的地形,從這里看去,一望無際都是密林,僅小河兩岸有數十丈的開闊地,寬大的馬車不可能進密林,只能沿河逃跑,張煥的腦海里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剛才來路上也曾看見一條小河,和這條河極象,難道是這條小河繞一個圈,又折向北嗎?
念頭一起,張煥立刻對眾人道:“調頭,向來路折返!”
......
拉車的馬已經精疲力盡,白沫不停地從它的嘴里噴出,追兵越來越近,可馬車轉了一個大彎后速度卻慢了下來,幾個唐兵的眼睛都急紅了,用鞭子猛抽駕車的馬匹,車轅軸在顛簸中發出異常刺耳的吱嘎聲,仿佛即將散架一般,回紇斥候見對方狼狽,忍不住大笑起來,這群馬背上長大的彪漢得意非常,他們大聲呼喝,高舉戰刀發力沖刺。
戰馬四蹄飛揚、沙塵迷眼,腰腹以下全被黃塵籠罩。
“一百步.....五十步.....”
忽然,十幾根絆馬繩在塵土中驀然出現,最前面的五六匹戰馬先后被絆倒,戰馬慘嘶,緊接著后面的回紇人收勢不及,紛紛和同伴相撞,就在回紇斥候亂作一團時,數十支勁箭從旁邊的樹林里破空而來,最后幾名剛剛收住韁繩的回紇兵中箭倒下。
就在這時,兩旁樹林里奔出近三十幾騎,他們舉著刀劍,吶喊著包圍上來,回紇斥候們久經戰場,雖然中了埋伏,死傷了不少,但他們依然臨危不亂,簡單地列成陣勢,由最后幾名騎兵在前開路,失去馬的士卒在后面分兩隊跟隨,一鼓作氣向來路沖去。
“殺!”侍衛們一聲大喊,馬刺一夾,如狼似虎般沖進敵陣,揮劍砍殺,這些侍衛似乎比正規軍還要精銳,戰斗力極強,只兩個沖鋒便沖斷了回紇軍的陣型,刀光劍影,呼喝聲喊作一團。
這是一場小規模的遭遇戰,雙方都是極厲害戰士,沒有任何心慈手軟,自己若不想死,就必須將對方殺死,雖然只有二十幾人小規模戰斗,卻同樣殘酷、血腥。
十幾名士子怯弱了,他們不敢上前,拿著侍衛的弓箭在外圍施放冷箭,只有張煥一人參加了戰斗。
侍衛作戰極有章法,他們穿插分割,將回紇兵的結陣打亂,隨即分出幾人去抵擋騎兵,其余的侍衛則集中兵力逐一對付失去戰馬的回紇兵,合力殺死一人后,又立刻去對付另一人。
回紇軍漸漸處于下風,他們越戰越少,最后幾人一邊頑強抵抗,一邊尋找著機會,忽然,他們在敵人的隊伍中竟發現了一個儒袍士子,兩名回紇兵互望一眼,皆不約而同地向他們沖去。
“去病小心!”趙嚴見兩名回紇兵同時撲向張煥,情急之下他張弓搭箭,一支狼牙箭‘嗖!’地射出,將其中一人射翻,而另一人卻不顧性命地飛身撲上,他獰笑一聲,手中刀斜砍向張煥的脖子。
“來得好!”張煥雙手緊握刀柄,一聲暴喝,用盡全身力氣迎著他的刀劈去,‘咔!’兩刀相格、火星四濺,就在人馬相錯的一剎那,張煥手一翻,刀鋒如閃電般劈中了他的面門......
張煥從劈成兩半的頭顱里緩緩抽出了血刀,暢快淋漓的快感刺激著他的全身,他絲毫不覺得恐怖,反而感到一種莫名的興奮。
這時,戰斗已經結束,十九名回紇斥候悉數被殺,但侍衛也死傷了十人。
“第一次殺人吧!”
趙三重重地拍了拍張煥的肩膀,一場戰斗將他們的距離拉近了,他親熱地笑道:“和我當初大不一樣,他奶奶的!我第一次殺人時居然吐了。”
張煥苦笑著搖了搖頭,他回頭向馬車望去,只見辛朗恭恭敬敬地從馬車里扶出了一個白發蒼蒼的貴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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