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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大后方

  “師伯…”,“師伯…”,“爹。”

  京城大后方,一群小孩兒面容害怕,全數仰頭顫抖來說。只見其中四個手拿骰子,正等著開賭,另旁邊還聚了三個偷喝酒的,正中則躺了個小鬼,醉眼惺忪間,早已吐得滿地,細觀那五官長相,卻不是自己的小兒子呂得廉,卻又是誰?

  “無恥!”

  呂應裳氣炸了,頓時一聲獅子吼,眾小童魂飛魄散,個個抱頭鼠竄。卻把小兒子給扔了下來。呂應裳氣急敗壞,只得提起嗓門,喊起了大兒子:“得禮!得禮!快過來看顧你弟弟!得禮!滾過來!”叫罵了半天,大兒子遲遲不現身,八成也出門夜游去了。呂應裳無奈之余,只得拎起了小兒子,徑朝臥房走去。

  紫云軒房舍眾多,這幾日華山門人在此寄住,倒也不嫌擁擠。呂應裳來到了西廂房,將門推開,但見屋內一盞油燈,一名少年端坐幾前,秉燭夜讀,正是自己得二兒子得義,他見了父親到來,當即起身見禮,恭敬道:“見過父親大人。”

  呂應裳悅然而笑,看自家孩子里老大撒野,老三撒嬌,只有這個老二嗜讀古書,大有父風,正待夸獎幾句,卻見兒子左手提褲帶,右手遮下胯,桌上還放著一本千古名著,見是:“金海陵縱欲身亡。下”。

  “無…恥…”呂應裳眼前一黑,也是氣到了極處,連話也說不出了,便把小兒子拋到了床上,急急轉身而走,至于三兄弟是否要結伙打劫,作爹的也管不著。

  “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子夜過一刻鐘,呂應裳好似在交代遺言一般,只見他兩腳一伸,泡在了熱騰騰的木桶里,悲聲嘆息:“四維不彰,國乃滅亡!”

  嘩地一聲,水花四濺,呂應裳奮力跺腳,忍不住雙手握拳,大放悲聲:“嫣嫣!禮義廉恥啊!你可知管子為何說出這四句名言?嫣嫣,嫣嫣?”耳中遲遲聽不到回答,呂應裳忍不住大吼起來:“嫣…嫣!”正悲憤間,聽得面前傳來清悅的嗓音,聽得一名女子道:“你先別吵,我還有事忙著。”

  呂應裳抬頭一看,只見炕邊一名女子身穿褻衣,背對著自己,正是自己的愛妻‘謝嫣嫣’,看她今晚好生忙碌,先將大疊衣物整理了,另還收拾厚重書籍,一件件全擱入了大木箱,模樣頗為賢惠。

  呂應裳嘆道:“嫣嫣,我跟你說著兒子的事情,你怎么不理我?”謝嫣嫣頭也不回,一邊收拾著東西,一邊道:“你先等會兒,我忙完了就來。”

  呂應裳的老婆出身廣南鴛鴦門,四十方過,夕陽晚山,最是風韻時候,看她背對著夫君,彎腰取物間,依稀可見裙下一雙雪白美腿,修長動人。呂應裳瞧著瞧,忽而福至心靈,便從水盆里提起臭腳,濕淋淋地朝老婆裙下挪去。

  “無恥!”老婆一聲嬌叱,霎時抓起了判官筆,狠命戳到了足底涌泉穴,直疼得呂應裳報腳慘叫:“你…你這是干什么?大過年的打打鬧鬧,不嫌晦氣么?”

  “還想著過年呢?”謝嫣嫣回眸一笑,嫣然道:“元宵都過完了,咱們也該回開封府啦。”

  啊呀一聲,呂應裳原本抱腳喊疼,聽得此言,頓時什么聲音都沒了,只管茫然張嘴,呆呆望天,一幅人生苦短的模樣。

  年節早已過完了,看今夜已是正月十六。三日后便得動身,返回開封府上工。念及衙門里公文堆積如山,呂應裳不覺仰天長嘆一聲:“這么快就要走啦?我…我還沒和雨楓說上話哪。”

  聽得老公思念師弟,老婆不覺掩嘴來笑:“你啊你啊,和傅元影相處了幾十年,還嫌不夠么?干脆把你留給他成了。”

  謝嫣嫣人如其名,本性溫柔嫣然,最是體貼,呂應裳聽得出她的醋意,忽然又有了興致,當即撲上前去,笑鬧道:“好啊,連雨楓的醋你也敢吃,看我癢死你。”

  兩人笑倒床上,呂應裳運起了‘明靜心算’四字訣,先給老婆細細呵癢了,待其全身酸軟后,便又莊容儼然,沉聲道:“嫣嫣,管子有言:”禮義廉恥,國之四維‘,你這做娘倒給我說說,為何咱們家孩子鬧得’四維不彰‘,莫非是少了什么東西?”

  得禮,得義,得廉,下面沒有了。謝嫣嫣又羞又急,啐道:“你還敢說?生孩子是我一個人的事么?這也好怪我?”心念于此,呂應裳不由長嘆一聲,道:“說得好,這確實是本人的錯。”說著說,便悄悄把她的判官筆藏了起來,跟著又把謝嫣嫣壓在床上,正要大力贖罪,老婆的香唇卻已貼上耳來,道:“房門…鎖了么?”

  “鎖了!鎖了!”呂應裳腦袋連珠跑似的點著:“全都鎖好了!”

  “孩子們…”謝嫣嫣一臉嬌羞,附耳溫柔:“都睡了么?”

  “睡了!睡了!睡得不醒人事了!”呂應裳鼻中噴氣,手腳亂揮,又聽謝嫣嫣柔聲道:“那…那你昨晚答應的那件事呢?可曾辦妥了?”

  呂應裳微微一愣,不知老婆所問何事,正要出言相詢,忽然間心生警惕,忙道:“妥了妥了!全都辦妥了!”謝嫣嫣大喜道:“真的辦妥了?”呂應裳奮力頷首:“這個自然!你吩咐下來的事情,我何時敢打馬虎眼了?”

  謝嫣嫣‘啊’了一聲,她情不自禁地抱住丈夫的頸子,喜中帶淚:“若林,謝謝你了。”

  呂應裳咦了一聲,不知老婆好端端的,卻是想謝些什么?反正禮多人不怪,便道:“不謝不謝,這是應該的。”他把錦帳放下,正要脫褲跳床,卻聽老婆微笑稱贊:“若林…我就曉得你疼孩子…咱家得禮想了多少念就是想起練‘三達’,卻老是給長老們壓著…這下你答應給他借來‘三達劍譜’,他要是聽說了,不知要有多高興…”

  ‘三達’二字一出,咚地一聲,呂應裳居然不必踢打,便已自行滾跌下床。老婆愣了半晌,旋即恍然醒悟,大放悲聲:“呂應裳,你又蒙人了!”說著判官筆又戳了過來,招招狠辣,嚇得呂應裳東滾西翻,狼狽無比。

  ‘智劍平八方,仁劍震音揚,勇劍斬天罡’,這便是華山玉清的無上絕學:“三達劍‘。這套劍法威名太盛,幾十年來不知引得多少弟子好高騖遠,就盼習成三達,也好成為下個寧不凡。看大兒子得禮每日游手好閑,自是最最自命不凡的一個了,可憐謝嫣嫣平日多聽了兒子的吹噓,居然信以為真,便老是要丈夫說服長老,讓兒子早日起練三達,以免耽誤他成為’天下第一‘。

  天下慈母心,誰不望子成龍?這謝嫣嫣尤其如此,想她一年到頭隨丈夫旅居開封,卻把三個兒子留給長老們管教,母子間聚少離多,是以平日一旦見面了,對孩子們總是千依百順,溺愛得不成話,便算小畜生放狗屁,也當天籟來聽。只是知子莫若父,兒子腦袋瓜幾斤幾兩,呂應裳豈會不知?平時自是想盡辦法推脫拉,這會兒便給老婆逮個正著了。

  謝嫣嫣容貌頗美,性子也頗溫柔,可誰妨害她兒子成為‘天下第一’,自得親手殲滅。可憐呂應裳給老婆狂踢濫打,不免叫苦連天:“嫣嫣,你…你別老聽得禮吹牛,這…這三達不是尋常功夫,天資若是不夠,萬萬學不得,你要想揠苗助長,反要毀了得禮的一生啊!”

  “什么?你嫌得禮笨么?”謝嫣嫣大哭道:“孩子是我生出來的,他要是資質差,你也脫不了干系!”說著把手中判官筆奮力一拋,咚地輕響,射中了屋內衣箱。

  “好了,好了!”呂應裳全身發冷,顫聲到:“我…我答應你,一定讓得禮起練三達,好不好?”謝嫣嫣大喜道:“真的么?那他何時可以練?”呂應裳嚅嚅喏喏:“三…三十年后。”

  謝嫣嫣大驚道:“什么?為何要三十年?”呂應裳嘆道:“這三達劍法里有個三字,意思就是說要三十年后才能練,現下得禮還只二十歲,等五十歲便能學了。”

  “又胡說!”老婆大恨大悲:“你自己說!蘇穎超是幾歲起練三達的?”

  呂應裳嘆道:“十六歲。”老婆哭道:“你總算說實話了,人家蘇穎超十六歲就能練秘笈,咱家得禮這么大年紀了,憑什么不讓他習練上乘劍法?敢情你是看不起自家孩子么?”說道悲傷處,竟爾站起身來,掩面啜泣中,便要奪門而出。

  呂應裳心下大驚,看此時老婆只穿了件褻衣,衣衫不整,倘使奔出門去,滿山弟子瞧到眼里,那還不口涎橫流,手舞足蹈么?他一把抱住嬌妻,哀聲道:“行了,行了,別鬧了,我明日去找雨楓商量商量,只要他首肯了,一切都好談。”

  眼見丈夫把傅元影抬了出來,謝嫣嫣自是勃然大怒:“又來推卸!要是傅元影不答應呢?”

  呂應裳呵呵苦笑,正待敷衍幾句,猛見愛妻目藏殺機,不覺心下一寒,顫聲道:“他…他要敢說個不字,我就…我就…”謝嫣嫣森然道:“你就什么?”呂應裳厲聲道:“我就宰了他!”謝嫣嫣哽咽抽噎,含淚致謝:“老公真好,那得禮明日就可以起練三達了,是么?”

  呂應裳嚅嚅喏喏:“當…當然,明兒我就去找穎超借劍譜,一定得讓得禮翻個痛快。”

  “真的么?”謝嫣嫣慧眼含淚,哽咽道:“那得義,得廉呢?他倆也可以跟著學么?”呂應裳嘆道:“當然可以,全家老小一起切磋,武功才進展得快啊。”

  咻地一聲,謝嫣嫣轉嗔為喜,便在丈夫臉上香了一記,嫣然含笑:“這才是我的好老公,不枉我當年給你生了三個乖寶。”呂應裳心道:“恨呂某瞎了狗眼,娶了你這瘋婆娘回家。”口中卻大贊道:“呂某妻閑子孝!人生幸福若此,上天待我不薄啊!”說著去解老婆的裙帶,果然這會兒太座心情好轉,便讓他順利得手了。

  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先前呂應裳興致勃發,宛如弱冠少年,誰知太座又哭又鬧,到了開飯時,菜不免冷了大半。他摟著老婆的纖腰,附耳道:“嫣嫣,你每日里開口三達,閉口三達,到底知不知道‘三達劍’是怎么來到華山的?”

  謝嫣嫣做了個鬼臉,俏皮道:“達摩老祖送你們的。”見得老婆嬌媚帶喜的模樣,呂應裳卻是心下暗嘆,道:“嫣嫣啊,人之所以無恥,多半是無知所致。你平日那么賢惠美麗,怎會連‘三達劍’的來歷也不曉得?”謝嫣嫣哼道:“我又不是華山弟子,為何要知道?”

  呂應裳嘆道:“好…不知便不知,那也沒什么。只是你嫁來華山這么多年,總曉得咱們是什么派吧?”謝嫣嫣悻悻地道:“什么派?你們華山門下人人帶劍,不就是個劍派么?”呂應裳儼然搖頭:“錯之極矣,咱們華山玉清最初根本不練劍,而是道家三宗之一的‘丹鼎宗’。”

  “丹鼎宗?”謝嫣嫣茫然道:“可是…可是賣藥的么?”

  “說對了!”呂應裳一拍大腿,贊道:“瞧你多聰明!一猜便中!咱們華山以前什么都不干,專愛煉仙丹!”謝嫣嫣是個笨蛋,聽得老公稱贊,莫名間便歡喜起來了:“我就說嘛。你們觀里不是供著太上老君么?當然愛煉丹了。那你們又是怎么改練劍法的?”

  呂應裳生平最大嗜好,便是抗顏為師,好容易引出老婆的好奇心了,忙道:“這說來話長了。來,你趕緊泡壺茶來,咱們從‘天隱道人’的生平談起…”

  “才不要聽。”謝嫣嫣不是笨蛋,當場便識破陰謀了,嫣然笑道:“你這人老說假話,沒一字可信。”說著勾住了老公的頸子,兩人便滾上床去了。至于呂應裳嘴里的故事,只好說給棉被聽了。

  呂應裳近年受長老重托,早在為華山做志,自知本門雖以劍法聞名于世,實則最初并非劍派,而是列屬于道家三宗之一的‘丹鼎宗’。門人奉‘希夷先生’為祖師,談養生,煉靈丹,便與普天下的道士一般,同樣夢想著‘羽化成仙’。

  據道家北祖葛洪所載,成仙共有三條捷徑,便是所謂的‘天丹’,‘地丹’,‘人丹’。據傳‘天丹’是天地靈氣自然化生而成,百世難逢,玄妙無比,一經服用,立時成仙。只是此丹可遇不可求,古書里雖然言之鑿鑿,千百年來卻沒聽說有誰看過,更別說是吃過了。

  天丹虛無飄渺,‘地丹’卻是真有其事。按‘抱撲子’一書所載,這地丹便是道士自己煉出來的靈丹。他們相信天丹可從地丹轉化而來,只消采集日精月華,依秦漢古方熬煮,便能從丹鼎里聯儲一顆真正的靈丹,依此服食,自能脫去凡胎,飛升成仙。

  雖說‘地丹’一說深入人心,從者極眾,不過還是有人不信。他們以為要想修成仙家正果,絕不能單憑吞丹服藥,而是要從肉身鍛煉著手。這派說法便是‘人丹’的由來。這‘人丹’又稱‘內丹’,其實就是道士打坐修聚的內力。他們相信唯有吞吐罡氣,修聚真元,方能獲取天丹,這才是飛升成仙的不二法門。

  ‘人丹’也好,‘地丹’也罷,其實都不是道家仙術,二十武學神通。只是為了誰才是仙家正統,天下道士互斥對方為異端,進而分作了兩派,一派是專修人丹的‘隱仙宗’,另一派則是華山所屬的‘丹鼎宗’,專以煉制‘地丹’為主。這兩宗相互爭雄,勢均力敵,只是幾百年下來,誰也沒見著王母娘娘,倒是武學秘笈多了不少。以隱仙宗為例,有神霄派的‘天心五雷正法’,北派的‘九字真訣’,‘不老術’等等,而其中威力最似仙法,也最難習成者,便是經十四世而入武當之手的‘純陽功’。

  ‘純陽功’號稱天下內丹之最,乃是‘隱仙宗’至高密寶。只是經文太過艱澀,習練者須貫通天地道藏,方能蒙其啟發,是以習成者極罕。那‘丹鼎宗’也不遑多讓,他們雖從秦漢古籍里尋獲大批秘方,提煉了‘華山金丹’,‘大別火丹’,‘青城黑丹’等等,各有神驗,然則威力最最逼近‘地丹’的一顆,卻是經千年古傳,歷七十二世而入江南魏家之手的‘元丹’,服用者號稱貫通天元,世稱‘元元功’。

  純陽功,元元功,并稱仙家兩大神功,只是這兩者都是難上加難的東西。尤其那‘元丹’三千年來僅得三顆,幾如鳳毛麟角。是以兩派人士每逢機緣巧合,一旦有人習成‘純陽’,抑或服下‘元丹’,總要狠狠揚眉吐氣一番,大吃大喝個百來年。

  在天隱道人崛起前,正是‘隱仙宗’全盛之時。那時北派有人練成了‘純陽功’,聲勢顯赫,連少林高僧也難以匹敵,反觀‘丹鼎宗’,卻有百年煉不出一顆靈丹,不免丟人現眼之至。是以天隱踏入江湖時,第一個落腳處便選了‘丹鼎宗’旗下的‘華山玉清觀’。

  華山位列‘丹鼎八派’之一,當時早已沒落了,門里雖有一顆‘大金丹’,不幸卻又給不肖門人偷走,是以山上人人自危,就怕‘隱仙宗’趁虛來攻。正因如此,當天隱上山掛單,說自己想來此傳藝授業之時,長老們莫不欣喜若狂,都以為有高手來幫忙煉丹了,哪知細問之下,天隱卻坦承自己不服丹藥,不練內功,對‘人丹’,‘地丹’一無所悉。長老們問他會什么,天隱便從行囊里拿出一枝桃木劍,在廳堂地下畫了一只大圓圈。

  天隱從何而來,籍貫何處,已不可考,不過呂應裳曾查過本派典籍,都說天隱畫圓費時極久,所得之物‘似圓實方’,‘無可會解’,長老們錯愕之余,都以為來了個畫符抓鬼的江湖術士,便仍給他一只鋤頭,一副扁擔,讓他到后山幫著挑水種菜。天隱也沒抱怨,便默默接下鋤頭,自在后山搭了間茅屋,過著隱居的日子。

  真金不怕火煉,不到一年,‘隱仙宗’便大舉來攻了,那時長老們搜遍丹鼎,里頭卻是空無一物,自然給打得遍體鱗傷,這時天隱便提著一只鋤頭下場了,從此也讓后人明白了一件事,原來武林除了‘隱仙’,‘丹鼎’兩大宗之外,還有第三條武學新路。

  ‘天下五大宗,心體氣術勢’,在天隱崛起之前的江湖,除了外門,便是‘仙家’,這些人之所以給冠上一個‘仙’字,正是因為他們能飛能跳,力大無窮,往往一個清秀小姑娘,練功吞丹后,便能打得大力士哀哀告饒,宛如神仙下凡也似。也因如此,當天隱道人扛著鋤頭出來,自稱是‘三達人’時,眾仙家莫不笑破了肚皮,以為來了個妄人。

  在天隱之前的武林高手,相貌必然有跡可循。不說外門好手筋骨粗壯,單看仙家這些高人,要不印堂發光,目生光華,要不足有云氣,口吐異香,可天隱現身時,卻是目光渙散,下盤虛浮,眼袋浮腫,舌生臭苔,看這人非但沒練過武,怕還腎虧水腫,怪病纏身,卻敢找仙家高手放對,這豈止是不自量力,簡直便是鬧自殺!

  眼看來了個瘋子,眾仙家不免笑岔了氣,只是兩邊動上手之后,眾仙家就笑不出來了,因為天隱一直揍,一直揍,直揍得他們鼻青臉腫,全數逃下華山為止。以為自己撞邪了。

  天隱初試啼聲,立時驚動天下,這并非是他的武功高,反而是因為他的武功太低了。他的身法一如常人,既不會跑,也不會跳,可不知為何,他的鋤頭就是打得到人,以眾仙家身法之快,卻也躲不開。消息傳出,便引來當時‘隱仙宗’北派第一高手,威靈子一探究竟。

  威靈子并非泛泛之輩,他是‘純陽功’第六代傳人,內力之強,震古爍今,素有‘活神仙’之稱。他能龜息閉氣一個時辰,亦能飛花傷人,隔空取物。天下無人能與其并肩。天隱知道自己遇上了真正的高手,便也鄭重其事,生平首次抽出了桃木劍,以‘三達劍’出馬應戰。

  這場比試至關重大,身為‘三達劍’的始祖,天隱若敗于威靈子之手,中原武術便要走入一個死胡同,千年難有新局。相反的,他若能重挫敵手,天下武林便能大開眼界,從此走到仙家以后的新境界。

  “啊…若林…你好臭…”老婆嬌喘細細,打斷了呂應裳的思緒,她把棉被拉了開來,嘆道:“你方才沒洗腳,對吧?”

  “洗啦!”呂應裳滿腦子都在想著本門的故事,不免神思恍惚,喃喃便道:“你剛才不是親眼見我洗了?”

  “真怪,那為何被窩里還那么臭?”謝嫣嫣吐氣如蘭,卻無法阻擋腳臭,忙道:“不信你自己聞。”呂應裳埋首入被,仔細嗅了嗅,忽對自己的臭腳狂喊一聲:“天隱道人…贏了!”

  “天隱道人?”謝嫣嫣錯愕不已:“他…他贏什么了?”

  呂應裳精神一振,曉得石破天驚之后,老婆終于給故事吸引了,忙從棉被里探出頭來,解釋道:“他贏了威靈子啦!”謝嫣嫣愕然道:“威靈子是誰?是孩子們的新朋友嗎?”呂應裳忙道:“不是,威靈子是五百年前的大高手,慘敗給天隱道人。”謝嫣嫣迷惑道:“這…這和你的腳臭有何干系?”呂應裳急急地道:“干系可大了。你可知天隱為何能打敗威靈子?”

  謝嫣嫣喃喃地道:“他…他的腳丫也很臭么?”呂應裳臉上一紅,忙道:“別鬧了,你且用心想想,天隱道人是個凡夫俗子,出劍既不快,也沒什么內力,可威靈子卻是上天下地,無所不能,如此身法,居然敵不過一個平常人,他自己一定覺得很奇怪吧?”

  “你才奇怪。”謝嫣嫣睜著一雙慧眼,茫然道:“老是說這個干啥?這關我什么事啊?”

  華山的人都有幾分傻氣,呂應裳身為九代門人之首,自也有幾分才華,忙道:“你別老是打岔。來,我跟你說呦,我看過北派的記載,都說威靈子比武時‘無所適從,若有所思’,這意思就是說他在打斗時傻住了。事后旁人問他為何敗給天隱,威靈子自己卻也說不上來,他經過七天七夜的苦思,終于找到自己敗北的理由…嫣嫣,你知道那是什么?”

  “好臭。”謝嫣嫣掩鼻道:“你去拿香露水來,在被子上灑一灑,實在太臭了。”

  “好…好…”呂應裳勉強自己爬起身來,右手伸長,勉強去撈香露水,道:“我跟你說,后來威靈子想了很久很久,他終于發覺了,原來自己輸給了天隱,并非是武功不如他,而是因為…因為…啊呀呀!”

  呂應裳抱著臭腳,發覺老婆又拿起了判官筆,不由疼道:“你…你干啥戳我的腳!”謝嫣嫣罵道:“你到底在羅索什么?平日要你管孩子的事,你都推三阻四的,一提起你們華山那些八百年前的無聊事,你便鬼迷心竅似的,你是給人施了妖法么?”

  “對!”,呂應裳豎起大拇指,贊道:“說你笨!你倒一點也不笨嘛!就是妖法!”說著趴到老婆身邊,細細解釋:“我跟你說哦,威靈子想了七天七夜,終于找到了輸給天隱的理由,因為天隱道人練了…”

  ‘啪’地一聲,呂應裳挨了一個大耳光,謝嫣嫣狠狠瞪了老公一眼,隨即轉向照壁,自管睡下了。呂應裳吃了一驚,這才發覺自己闖禍了,也是擔心一會兒要睡地板,忙抱住了老婆,哄弄道:“嫣嫣,別氣了,別氣了,一切都是妖法,都是妖法,全是妖法害的…”他嘴中哄哄,手上拍拍,心里卻又陷入了沉思。

  確實是妖法,當年威靈子敗北,始終找不到情由,以招式而論,他強于天隱,以內功而論,他更不知勝過天隱千百倍,可他為何打不贏人家呢?追根究底,一切都是妖法。

  道家除了隱仙,丹鼎二宗之外,其實還有一個沒落已久的宗派,便是畫符抓鬼的‘符錄派’,此派專以妖法害人,乃是仙家大敵。威靈子反復推敲后,便把情由告訴了同道。消息傳出,舉世嘩然,萬沒想到堂堂的‘丹鼎宗’,居然與妖道勾結了?于是大批好手絡繹上山,都在責問天隱為何偷學妖法,天隱笑岔了氣,以為遇上了瘋子,便將他們一一轟下山去。

  天隱的武功很強,強到無人能在他手下走過三招。然而他看似贏個沒完,實則輸個不停,他贏得越快,他的武功越像妖法邪術,再也洗不清了。此后天下鳴鼓而攻之,轉來責問華山為何縱容門下,收容妖人?長老們明白天隱已是武林公敵,只能請他離山。然而天隱不肯走,誰能奈何他?此后數十年,他便一直隱居山后,直到過世前,他都沒有離開過一步。只是天隱再也不曾展露過武功了,因為沒人敢跟他打,非但如此,他也沒再說過一句話,因為沒人愿意和他交談。

  身為天下人眼中的公敵,那種滋味只有天隱知道,他打敗了全天下,卻只能把自己囚禁在一間小茅屋里,連個說話的人也找不著。臨終前他萬念俱灰,自知三達即將失傳,只能自己召來了一疊破紙,抱病畫下百幅圖形,隨即放聲大哭,力盡而死。這整整一百張謎也似的符咒,便是華山后世的無解之謎:“三達劍譜‘。

  天隱看似從未輸過,其實也沒贏過。他的劍法超越了當代,空前未有,所以他一輩子找不到敵人,也交不到朋友,直到闔然長逝前,他也沒有傳人。身后百年,方有人找到他遺留的劍譜,然則為時已晚,天隱已死,世上再無人能破解三達,從此這些符咒變化為一個毒咒,它咒得華山后人焚膏繼晷,廢寢忘食,幾百年下來,那些走火入魔的,失心發瘋的,不知凡幾…

  想到這里,呂應裳不覺嘆息了。什么三達劍,三達人,智者,仁者,勇者…全都是愚者,當年‘古夢翔’號稱百年奇才,卻硬生生給‘仁劍’逼成了一個廢人。再看那資質千載難逢的‘寧旺財’,小時候多快活,可臨得最后一關‘勇劍’,不也把劍譜撕個稀爛,痛苦嚎啕?

  真是傻啊…呂應裳手上抱著老婆,不覺釋然了。看人生不過百年,最要緊的便是傳宗接代,多子多孫,若能身無分文的死在妓院里,那才叫做不枉此生。想著想,呂應裳把褲子一脫,把老婆的裙子一扯,正要為父母盡孝,為國家盡忠,為百姓做榜樣,忽聽門外隱隱傳來呼吸聲,似有人在外窺視。呂應裳心下大怒,忍不住暴喝一聲:“得義!又來偷看爹娘了!難不成你真無恥么?”

  正叫罵間,門外并無小孩逃跑之聲,卻來了一聲蒼老咳嗽。呂應裳更火了,索性起床怒罵:“師叔,師伯,你們兩個加起來八百歲了,怎地行徑還這般無聊!難不成你倆真是華山雙怪么?”

  “若林,打擾了。”門外傳來老邁嗓音,自承身份道:“我是許南星。”呂應裳啊了一聲,這才曉得是紫云軒的管家來了,忙穿上了褲子,慌道:“這么晚還有事?可是國丈有事找我?”

  “不是國丈找你。”許南星咳了一聲,道:“是北直隸的總捕頭有請。”

  三更才過,總捕頭卻有事相商,呂應裳更納悶了,便與老婆對望一眼,又道:“總捕頭找我?可有什么大事么?”門外傳來咳嗽,許南星道:“詳情我也不清楚。反正差人在花廳等著,只說有急事要找玉清觀的長老,你快出去看看吧。”

  呂應裳累了整晚,好容易能與老婆溫存,自然不想出門,忙道:“許爺,你去找趙五師伯吧。我現下不管門里的事情了。”門外傳來嘆息聲,只聽許南星道:“他睡了,喊都喊不醒。”

  玉清觀里論資排輩,趙老五首推第一,奈何他年紀老邁,一旦睡下,雷也劈不醒。呂應裳情知如此,只得皺眉道:“那你去找雨楓吧,再不去找穎超也行,他倆才是拿主意的人。”

  “他倆出門去了!”門外傳來恨恨槌打聲:“若林!你到底出不出來?別老是拖拖拉拉的。”

  許南星不是尋常管家,而是身有功名的文人,想他執掌紫云軒政務數十年,罵起人來自也兇得緊。呂應裳回頭去瞧床上,只見老婆一手枕著腦袋,一邊望著自己,棉被下隱隱透出一雙雪白大腿,當是在等浪子回頭了。

  前有狼,后有虎,老婆媚中帶煞,許南星笑里藏刀,俱非善男信女。可憐呂應裳疲于奔命,只得摟了摟老婆的香肩,柔聲道:“先別睡啊。我先出去應付應付他,一會兒再來敷衍敷衍你…”

  都說‘言為心聲’,此話一說,老婆咦了一聲,怒眼一翻,奮然坐起,呂應裳這才驚覺大事不好,霎時腳底抹油,急急開門遁逃了。

  子時過兩刻鐘,呂應裳一臉沒好氣,只管低頭急走,許南星見他愁眉不展,不覺訝道:“啊呀,又和老婆吵架啦?”

  呂應裳低頭呵暖氣,嘴上卻掛著一幅苦笑。許南星責備道:“瞧你,明明討了個好老婆,還給你生了三個寶貝兒子,你還嫌什么?這就叫人在福中不知福。”呂應裳斜了他一眼,先朝地下吐了口痰,道:“放你媽的…心吧。對了,對了,你們找到瓊芳了么?”

  許南星白了他一眼,道:“雨楓出門找了,至今還沒消息。”呂應裳本還等著訕訕吐痰,聽得此言,心下不由一凜,忙道:“搞什么?少閣主又不見了?你們通報國丈了么?”許南星搖頭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閣主不是孩子了,她能照顧自己的。”

  聽得此言,呂應裳卻也點了點頭。看瓊芳早已是紫云軒的少閣主了,不過離家幾天,算得什么?若是把消息送到國丈那兒,反要鬧得雞飛狗跳。

  想起今晚府中生出的許多大事,呂應裳自也有些擔心,附耳便問:“我聽雨楓說了,國丈今晚對少閣主動了家法,是么?”許南星嘆道:“可不是么?棒頭之下出孝子,國丈從年輕到老,向來吃這套。”呂應裳嘆息道:“玉不琢,不成器啊,不怪玉瑛到今日都還恨著他。”

  許南星臉色一變,忙扯住了他的衣袖,低聲道:“說話小聲些,你這話要給國丈聽了,小心烏紗帽不保。”呂應裳追隨國丈多年,豈不明白老人家脾氣?他自知失言,便搖了搖頭,不敢再說了。

  三更半夜之中,國丈府里靜悄悄的,兩人朝前廳走去,轉過了花圃,忽見一處地方大門深鎖,門前卻放置一只大香爐,正是瓊府的家廟。呂應裳瞧著瞧,忽道:“許爺,翊少爺的忌日快到了吧?”許南星狠狠白了他一眼,道:“好端端的,提那事做什么?”呂應裳嘆了口氣:“沒什么,剛好路過此地,猛一下便想起了他。”

  翊少爺便是瓊芳的生身父親,“道甫先生”瓊翊,他是瓊武川的長子,也是“紫云軒”真正的命主。當年呂應裳之所以踏入官場,便是他給親手引薦的。

  回想往事,兩人居然一起沉默了,良久良久,反倒是許南星先開口了,聽他道:“若林,你以前和翊少爺交情最好,你說他若還活在世上,會把女兒嫁給穎超么?”呂應裳搖頭道:“不會。”許南星心下一凜,道:“為什么?”

  呂應裳道:“翊少爺若還活在世上,豈肯讓女兒換上男裝?”

  許南星聞言默然,確實如此,自家少爺若是在世,許多人的一生都不同了,非只瓊芳,瓊玉瑛,瓊武川,連華山滿門上下,人人的命運都會因此轉變…

  兩人默然走著,呂應裳忽道:“對了,玉瑛近來好嗎?”許南星悻悻地道:“想知道她好不好,不會自己去宮里問么?她又不會吃了你。”呂應裳苦笑道:“你少害我了,每回她一見了我,老師拉著我打聽不凡的下落…你曉得,有一回皇上剛巧駕到,直嚇得我是…”啪地一聲,呂應裳的老屁股給狠拍了一記,聽得許南星罵道:“你又來了,給我小聲些。”

  “操。”呂應裳嘴中緊閉,卻以傳音入密之法回罵一句。許南星不會武功,自也拿他沒輒,只得朝地下吐了口痰,算是扯了個平。

  兩人相互白眼,一路無話,好容易來到了主宅,廳里已有一名官差等候,看這人約莫六十開外,年歲頗老,腰彎背駝,當是個苦命老頭。他見呂應裳到來,忙起身拱手,道:“叨擾,叨擾,咱們北直隸總捕頭有請,不意打擾呂大人清夢,過意不去。”

  天候嚴寒,冷風冰如刀割,呂應裳只想造些回房抱老婆,哪里肯出門了?便道:“行了,你們總捕頭究竟何事召喚?可否先說說?”那老官差搖頭道:“對不住了。咱們洪捕頭交代了,說一定要請到華山幾位大俠,他要當面向諸位解釋案情。”

  “案情?”呂應裳微微一驚,忙道:“莫非…莫非咱們華山弟子惹事了?”正擔憂大兒子得禮在外鬧事,那差人卻只搖了搖頭:“此事我也不清楚了。總之咱們總捕頭吩咐下來,只說要幾位大俠親自過去一趟,請您趕緊動身吧。”

  呂應裳滿心驚疑,可連問數聲,那官差口風極緊,卻是探聽不出,只得道:“好吧,我這就陪你走一遭。”正要動身離開,卻聽那差人道:“且慢,呂大人,勞煩您隨身帶著劍。”呂應裳更是一凜:“你要我帶劍?”那官差頷首道:“是。您屋里若有劍,煩請帶上一把。以做防身之用。”

  聽得此言,連許南星爺驚異不定了,忙翻箱倒柜,找出了一柄兵器,附耳道:“這是翊少爺當年得佩劍。削鐵如泥,泥帶著吧。”呂應裳稱謝接下,隨即披上大衣,隨差人進發。

  若是尋常人夜半給捕頭傳喚,沒準要嚇得魂飛天外,不過呂應裳不是普通人,他是國丈的心腹,開封府清吏司的大使,大風大浪自也見慣了,只要不是兒子殺人放火,一會兒無論何事發生,總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淹。

  今夜真是多事,整整發了一晚的喜帖,至今卻還不得安歇。呂應裳走在路上,看極北處飄來層層雪云,夾帶冰雹,說不定明早起床一看,連河水都要結冰了。

  天氣實在冷,呂應裳雖有內功護身,手指給北風一激,卻也不免凍得僵硬,他低頭呵著暖氣,說道:“差大哥爺真辛苦了。這般酷寒天氣,您還得沖風冒雪,當真是為國為民啊。”

  那官差搖頭道:“您嚴重了,亂世中糊口飯吃,談什么為國為民?”聽得此言,呂應裳不覺仰天長嘆:“說得好啊,人生到頭來,不就是‘糊口飯吃’這句話么?”

  光陰匆匆,江湖弟子紅顏老,想當年呂應裳身高八尺二寸,樣貌極為出眾,與傅元影,古夢翔,寧不凡并稱為“華山四少”。如今寧不凡退隱,古夢翔跑得不知所蹤,四少里只剩自己與傅元影,兩人年過半百,各自娶妻生子,養家糊口,成了庸庸碌碌的俗人。

  想當年呂應裳也是個上進的,日夜練武,只想練它個“天下第一”,誰知幾年過后,卻成了狂嫖濫賭的慣犯。他微微苦笑,側眼打量那名官差,只見此人腰懸九環刀,手指骨節外凸,足見武藝不弱,只不知維和,這人的背卻駝得極彎,好似負上了千斤重擔,他見那官差模樣如此可憐,不由起了惻隱心,忙道:“差大哥,您多大年紀了?怎還這般勞動?”

  那官差嘆道:“過了年,小人就五十五了。”呂應裳咦了一聲,看著官差老態龍鐘,好似十歲人瑞,沒想竟與自己同年。他細細去看那官差的臉面,不由又是一愣,只見此人雖是彎腰駝背,滿頭霜白,實則五官極為挺拔,竟是個天生做官的好樣貌。

  呂應裳早年也曾住過京城,人面極廣,他越瞧越覺得此人眼熟,忙道:“這位差爺,敢問您貴姓大名?”那差人別開了臉,低聲道:“免貴…姓‘鞏’…”

  ‘鞏’字一出,呂應裳立時‘啊’了一聲,看當今朝中第一鞏姓之人,自屬正統軍‘掌印官’鞏志無疑,此人早年出身長洲,也是公門中人,想來不離十,這官差必是鞏志的親戚,方才給安排到京城當差。他曉得正統軍是朝廷紅人,忙拱了拱手,致意到:“失敬,失敬,原來大哥姓‘鞏’啊,敢問您與正統軍的鞏參謀如何相稱?”

  “若林兄抬舉了。”那官差嘆道:“小人不過與鞏師爺同姓而已,豈敢高攀?”

  “若林”二字一出,呂應裳更感詫異,沒料到對方居然知曉自己的別字,他反復端詳對方的五官,思索這輩子識得的鞏姓之人,忽然間“咦”了一聲,忙道:“等等!大哥以前可在宮里當過差?”那官差無意回話,只把臉轉了開來,這會兒練臉面也不想示人了。呂應裳卻不放過他,只轉到那官差面前,細細端詳之后,猛地雙手一拍,大喜道:“我想起來了!尊駕就是‘御前四品帶刀總護衛’,‘金吾前衛都統領’…鞏正儀鞏大人!對吧?”

  聽得長長一串官名,那官差把頭垂得老低,好似滿腹辛酸,無言以對。呂應裳卻是興高采烈,看這鞏正儀威名赫赫,景泰年間曾坐鎮皇城,與‘李揚鷹’,‘秦仲海’并駕齊驅,合稱御林軍四大猛將,豈同小可?難得遇上了舊識,大喜便問:“鞏都統,您以前不是金吾衛統領么,什么時候改行做官差了?”

  正要追問內情,忽見鞏正儀伸手拭面,兩行老淚滾來又滾去,已是眩然欲泣。呂應裳嚇了一跳,忙把寒暄話收了回去,低聲道:“鞏大人,聽說…聽說您在宮里當差時一個不巧,竟給麗妃誣為京城第一男子漢,后來…后來就給皇上調去守城門了,真此事么?”鞏正儀心下一酸,把手揮了揮,有氣無力。呂應裳更好奇了,追問道:“鞏都統,聽說您看守城門時到處追打麗妃,之后便給連降二十八級,前無古人,后無來者,這傳聞可是真的么?”

  “姓呂的!你有完沒完!”鞏正儀火了,霎時握緊九環刀,大怒道:“大家都是養家糊口的人,你這般譏笑于我,是何居心?”呂應裳慌忙搖手:“沒有居心,沒有居心,都統大人莫要動氣,大家隨口聊聊而已。”

  聽得“都統”二字沒住口的送來,鞏正儀更悲了,便將九環刀重重還入鞘中,正要灑下老淚,卻聽“隆隆”之聲大作,背后一股塵煙席卷而來,聽得有人提氣大吼:“讓路!讓路!”

  快馬隨后而來,隨時會撞傷行人,呂應裳吃了一驚,忙側身閃避,任憑對方過去了。

  呂應裳眼力奇佳,雖只一瞬間,卻見馬上乘客腰懸金令,全副武裝,赫是錦衣衛人馬飛馳而過。他心下一驚,忙道:“大半夜的,怎么錦衣衛的人還在忙?”

  鞏正儀嘆道:“豈止錦衣衛在忙?整個京城都還沒睡哪。”呂應裳心下一凜,忙來凝目遠眺,這才發覺道路盡頭竟有大批官差行過,諸人裝束不一,或是旗手衛的捕快,或是都察院,大理寺的公差。他啊了一聲,道:“這是三法司的人…鞏都統,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您可以說了么?”

  鞏正儀嘆道:“都統二字,小人擔當不起,總之呂大人欲知詳情,這便隨卑職來吧。”這鞏正儀雖說不復當年勇,舉止間其實還藏著一股官威,呂應裳喏聲連連,便也跟著走了。

  京師治安以永定門為界,城內歸旗手衛管轄,城外則由北直隸的‘提刑按察司’統籌,總管直隸全省治安,麾下設總捕頭一人,捕快若干,這鞏正儀正是其中一名官差。至于先前見到的‘三法司’,指得則是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等三處衙門。看今夜朝廷精銳盡出,連‘錦衣衛’得人馬也給調了出來,八成是在追捕什么要犯。

  兩人一前一后,慢慢來到了東直門大街,鞏正儀停下腳來,指著面前一處官衙,躬身道:“呂大人,這就請進吧。”呂應裳抬頭一看,但見面前建筑輝煌巍峨,卻非按察司得寒酸破衙,不覺吃了一驚:“兵部衙門!這…這咱們不是要去按察司么?怎么到了這兒?”

  正要追問內情,猛聽遠處傳來威嚴厲吼:“鞏正儀!”呂應裳急忙轉頭,只見街角站著一名年輕人,身穿捕快服色,約莫二十來歲,和自己大兒子得禮差不多年紀,聽他暴吼道:“鞏老頭!不過要你去請個人過來,怎地慢手慢腳的?給我過來!”

  怒吼聲中,鞏正儀嚇得渾身發抖,忙道:“呂大人,我…我還有事要忙,您自己進去吧。”說著走到街邊前,自朝那年輕捕快躬身行禮。那捕快也真兇,明明年輕小伙子一個,卻對著老人家破口大罵,只不知老鞏又犯了什么天條,可千萬別再給降級才好。

  官差再降一級,便要掃大街,掃完了大街,還可以挑大糞…呂應裳怔怔愕然,正感慨人生無常間,忽然背后腳步聲響:“若林,你也給請來了?”聽這話聲好熟,呂應裳趕忙回頭去看,只見背后走上了四名男子,當前一個是官差,背后三人卻手持棍棒,身穿紫云軒教頭服飾,正是‘崆峒三棍杰’到了。

  這三棍杰乃是崆峒長老,一姓李,一姓劉,一姓汪,只因棍法出神入化,平日便給自己昵稱為‘李光棍’,‘劉惡棍’,‘汪神棍’。倚其嗜好,各有所長。

  見得同伴到來,呂應裳不由松了口氣:“你們也在這兒?可也是給北直隸衙門請來的?”三棍杰納悶道:“什么北直隸?是大理寺的差人請咱們過來的啊。”呂應裳訝道:“大理寺?”李光棍道:“是啊,咱們三兄弟本在喝酒圍爐,誰曉得來了兩個大理寺的官差,說朝廷有急事要請崆峒長老商量,便把咱們硬請了過來。”

  呂應裳越發納悶了,不知朝廷有何大事,居然大半夜地邀集華山,崆峒兩派長老?莫非發生了什么刑案不成?正猜疑間,忽然想起二字得禮情竇初開,近年來苦戀崆峒派小女俠黃巧云未果,一時之間,呂應裳渾身發冷,不覺‘啊’了一聲,慘叫了出來。

  三棍杰訝道:“怎么了?有什么事么?”呂應裳頭痛欲裂,寒聲道:“沒…沒事,我…我頭有點暈…”養子不教父之過,大兒子呂得禮血氣方剛,鎮日里紅著一張小臉,東張西望,專給弟弟們做壞榜樣,想起黃巧云活潑開朗,頗有幾分姿色,對男子又不懂得提防,倘若兒子一個沖動,居然把人家給玷污了,這可如何是好?

  這三棍杰乃是崆峒長老,平日最是疼愛黃巧云,要是發覺自己的侄女慘遭毒手,定是“亂棍來打薄情郎”的場面。屆時三棍其發,薄情郎沒事,卻難保不把薄情郎的爹活活打死。呂應裳渾身發冷,頭痛難熬,正感呼吸急促間,忽然背后搭來一只手掌,溫言道:“若林,你也來了?”

  來人腳步清還,竟是無聲無息,呂應裳大吃一驚,急急轉身過去,只見背后一人儀表出塵,仙風道骨,卻是一名道士來了。呂應裳凝目去看,登時啊呀一聲,長揖到地:“不知武當山掌教真人,元易道長大駕光臨,在下有失遠迎,罪甚,愧甚。”

  來人道袍單薄,雙手攏袖,果然便是當今武當掌門,元易道長親自駕臨。他見呂應裳執禮甚恭,登時哈哈大小:“若林可真見外了。什么掌教掌門的?大家幾十年交情了,這般生分?”說著攜住了呂應裳的手,笑道:“進去說話吧,外頭多冷。”

  說話間背后又走上了幾個道人,全是武當弟子,一個個帶著夜行刀,點穴勾,渾身勁裝,呂應裳心下一凜,趕忙去看元易的腰間,果然也見到了一柄三尺青鋒,正是大名鼎鼎的‘武當三劍’之一:“太乙拂塵劍”。

  元易功力精純,十數年前便已是真武觀數一數二的高手,待得掌門元清謝世之后,更已起練本門至高神功‘太和功’,從此躍居天下正道首腦之一。只是看他身分如此之高,今夜居然也帶著刀劍出門,想來必有大事。

  呂應裳更擔心了,忙拉住了元易,忙附耳問道:“道長,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您可曾耳聞?”元易笑道:“你這做官得倒還來問我?這衙門里的事,不該歸你管么?”這天下衙門何止萬千,呂應裳又非九五至尊,豈能樣樣知曉?他苦笑幾聲,頭痛欲死之中,便給元易拉進了衙門。

  來到了兵部前廳,呂應裳不覺又是一驚,只見衙門里擠滿了人,或和尚,或道士,或劍客好漢,只見峨嵋掌門嚴嵩到了,點蒼掌門海川子到了,湖北阮家的阮元鎮到了…四下人聲語嚷,宛然便是場武林大會。

  時在子夜,本該是夢周公的好韶光,眾高手卻撐在這兒熬冷風,看四下滿是苦中作樂之徒,有賭骰子的,有打馬吊的,還有提葫蘆飲酒的,可說應有盡有。只是看眾人神色悻悻,哈欠連連,想來也是給人從暖被窩里硬挖出來的,卻不知是那‘洪捕頭’所謂,抑或哪個衙門傳召,總之朝廷一會兒若沒個交代出來,群情激憤下,難保不把公堂掀翻了。

  眾人窮極無聊,各自消磨時光,官差們倒是忙碌不休,只見他們提了大茶壺,來回替賓客斟茶,模樣雖說恭敬,卻仍挨盡了白眼。元易叫住了一名官差,道:“這位差大哥,究竟此間發生了什么大事,您可否先說說?”那官差陪笑道:“道長別急啊,這會兒人還沒到齊,等大伙兒都來了,咱們洪捕頭自會當堂面向您稟報。”

  “等人到齊?”三棍杰互望一眼,訝道:“你們還等誰啊?”那官差忙道:“洪捕頭吩咐下來,要咱們務必請到少林寺的靈音,靈玄,靈如幾位大師,還請幾位大俠耐心等候。”說著替呂應裳等人取了熱茶,一一奉上。

  少林寺乃是武林的泰山北斗,門人遍布五湖四海,實力極為雄厚,元易雖是武當掌門,聲勢卻也不能與之相比。他待官差遠走了,便拉來了呂應裳,附耳問道:“這洪捕頭是誰?”

  呂應裳沉吟道:“這人好像叫做‘洪銘沖’,過去曾在長洲當差,我也不怎么熟。”

  呂應裳朝廷人面極廣,上起國丈宰輔,下至衙役僚吏,多半與他相熟,若連他也認不得這個‘洪捕頭’,想來此人定是名不見經傳之輩。

  元易道:“好吧,既來之,則安之,咱們也坐下歇歇。”說著提起茶杯,便在廳內揀了地方坐下,其余武當門人則來到他背后,各按班輩站定。

  兵部衙門里人來人往,看官差們來往走動,哥哥面色凝重,好似有什么大事。可真來追問,一個個又都推稱不知。呂應裳越看越是心驚,就怕兒子犯行重大,不只奸污了黃小女俠,尚有其他重案在身,也是他父子連心,一時坐立難安,便在衙門里四處走動,打算找幾個熟人探聽。

  呂應裳是開封府清吏司的大使,國曾為著職務的緣故,自也曾來過兵部幾回,認得里頭不少文員。他一路避開了武林人物,正想朝內廳轉去,忽見東首照壁處高懸一張地理圖,形制巨廣,長寬各有八尺,他心下一凜,趕忙駐足細看只見那圖西起潼關,東至運河,左右掉反,正是一張‘京畿防衛圖’。

  此地乃是兵部衙門,若有‘京畿防衛圖’高懸照壁,自也無甚奇怪,只是不知為何,那地理圖上卻標滿了小小紅點,沿潼關望東散布,越近河北,越見密麻,堪堪來到京城西南處,競爾成了一灘大紅斑,仿佛膿傷流血,教人怵目驚心。

  呂應裳滿心錯愕,他朝地理圖走近幾步,凝目來看那塊血紅印子,卻見一旁寫著兩個小字,正是“霸州”。

  “霸州?”呂應裳喃喃自忖,只覺這名字好熟,仿佛在哪兒聽過,一時卻又想不起來,正迷惑間,忽聽背后腳步聲響,一人嚷道:“若林!原來你在這兒!”

  呂應裳是老江湖了,到哪兒都會遇到熟面孔,他回首去望,這會兒卻是點蒼掌門海川子來了。只見他攜了兩名師弟上前,一個是玉川子,另一個有些面生,好像是叫黑川子。正瞧間,冷不防海川子一個箭步上來,附耳道:“若林,聽說那事了么?”

  呂應裳膽戰心驚,他望著地理圖上的‘霸州’二字,腦海中卻又浮起大兒子奸女的景象,百哀齊至中,身子不由微微發抖,寒聲道:“我…我兒子失風被捕了么?”

  “你兒子?”海川子愕然道:“令郎又干了什么好事?”呂應裳松了口氣,曉得事情多半和兒子沒關系,忙道:“沒什么,沒什么,道兄有何大事?便請說吧…”海川子生性小心,他左顧右盼一陣,方才壓低了嗓子,道:“我跟你說啊,皇上明晚就要召見八世子了,你知道么?”

  聽得“柿子”二字,呂應裳腦袋有些轉不過來,不免茫然道:“柿子?什么柿子啊?”

  海川子嘿地一聲,還不及責備,一旁的玉川子,黑川子早已嘻嘻哈哈:“虧你們華山還收了‘川王世子’當徒弟,消息這么不靈光?咱們說得是‘立儲案’的八大世子啊!”

  ‘立儲案’三字一出,呂應裳立時雙眼圓睜,駭然醒覺:“什么?皇上要召見八世子了?怎地這么快?”

  玉川子笑道:“是啊,何大人也是這么說。今晚咱們在他府上喝酒,席間他一個不留神,便漏出口風啦,聽說皇上給大臣們催得煩了,已經答應要在明晚召見八世子,瞧瞧他們得人品資質…”海川子更不望補上一句:“除了人品資質,還有學問武功喔,聽說皇上最愛看人比武了,到時他老人家一個興起,說不定要八世子當場比個高下,那可大大精彩了。”

  想起那顆“小柿子”,呂應裳頭上青筋隱隱抽動,疼得連話也說不出了。

  這一年來為得‘立儲案’之事,朝廷上下暗潮洶涌,人人請了武林高手出馬,這玉清觀因著國丈之故,便也收了‘川王世子’朱載志為徒。只是此子資質奇差,性情頑劣,不堪教誨,現下連劍法也還沒學上一招,萬一明日正統皇帝一個興起,居然要他露個幾手,屆時卻該怎么辦?

  海川子見他渾身發抖,忙附耳道:“若林,你也趕緊準備準備吧,聽說這回‘徐王爺’找了少林群僧助陣,‘徽王爺’也有峨眉山白眉老人白云天撐腰,不過你最該小心的,還是豐王世子載懷…”聽得此言,呂應裳不覺啊了一聲,道:“載懷?他…他武功很強么?”

  海川子嘆道:“我前天親眼所建,這孩子已經練成了‘松鶴心經’,你說他強是不強?”

  “對啊…”呂應裳張嘴寒聲:“我怎給忘了?元易老道是豐王爺的心腹啊!”

  這武當過去雖也是武林大戶,景泰時卻因故受人牽連,三十年來受盡同道排擠,幾至覆亡,好容易改朝換代了,這‘豐王世子’載懷又投入武當門墻,拜了元易為師,武當上下豈能不給徒弟出死力?要是這孩子真有了天子之命,來日身登三寶,感念師恩,屆時三豐祖師得了個‘顯化真人’的封誥,元易道長豈不也順理成章,成了方今天下武林的最高盟主?

  想起徽王爺勢大,唐王爺財厚,這兩人已是至在必得,誰曉得半路還殺出一個‘豐王爺’,找了武當掌門做幫兇。呂應裳自知責任重大,一時面色已成慘白。海川子知道他的心事,忙道:“若林別怕,國丈平日待我不薄,這回咱們點蒼一定給你們華山撐腰…”說著拿出了一只藥包,左右瞧了瞧,低聲道:“這帖藥很管用,吃下之后,連腸子也要拉出來,你等會兒想辦法混進豐王府,給載懷煮上一碗元宵…”

  還在商議間,忽聽耳邊傳來一聲咳嗽,道:“海川道兄,若林兄,你們在聊些什么?貧道可以聽么?”二人回頭去看,不覺嚇了一跳,只見身邊站了個牛鼻子,卻是元易來了。

  看這元易好生耳靈,稍稍提到了他的名字,便已悄沒聲息地掩身而出,真如鬼魅一般。呂應裳手上還捧著瀉藥,不知該藏到哪里去,只能苦笑幾聲,那海川子應變卻快,忙道:“道長去哪兒了?我到處找你啊,來來來,我跟你說,皇上明晚要召集八王世子啦!你聽說了么?”

  “什么?”元易聞言大驚:“八王世子要面圣了?怎么沒人知會貧道?”此言一出,站得近的便都停下了說話,紛紛轉頭而來,一時之間,或交頭接耳,或打探內情,人人嘴里不離三個字,正是‘立儲案’。

  武林里便是這樣,說俠義,道清高,全是架空的,真正的生意還不是‘忠君報國’這套大文章?呂應裳苦笑幾聲,想起‘小柿子’載志蠢笨貪玩,人家‘載懷’卻是刻苦自勵,小小年紀便練了一身神功,要是兩人不幸動上了手,小柿子豈不給打得飛天而起?成了一顆爛柿子?到時世子當眾大哭,萬歲爺哈哈大笑,華山上下顏面掃地不說,怕連國丈得官場大計也要付諸東流。屆時呂應裳身有督導之責,還能不上吊自殺么?

  心念于此,呂應裳一顆心不由向下沉去,元易看出了他的心事,忙道:“若林放心,他們立他們得太子,咱們走咱們的江湖。你我閑云野鶴,誰做皇帝都一樣的。”說著輕撫呂應裳的背心,慢慢將一股精純內力送來,竟是要替他祛寒了。

  今夜氣候嚴寒,屋內雖已升起了炭火,四下卻仍冰寒一片。呂應裳受了對方的內力,只覺元易的‘太和功’好生純厚,不過稍稍發功,一股暖意便已直透五臟六腑而來,說不出的受用。

  天下練武之人最講究養氣,這元易卻反其道而行,毫不愛惜自己的內力,只管替呂應裳袪寒加暖,當真大方之至。呂應裳感激涕零,正享受間,猛聽一人大驚道:“元易道長好傻啊!這華山一派擺明是他‘立儲案’里的勁敵,他為何還要為敵袪寒呀?”

  呂應裳聽了這話,不覺“咦”了一聲,他撇眼望去,只見說話之人姓‘陳’,卻是什么‘漢口三俠’之一,平素和武當一派走得頗近。說來也真懸疑,這人喊不半晌,身旁立時走上一人,嘆息道:“這就叫胸襟不同啊!元易道長待友仁義,對敵豪邁,便一件小事也看得出來。”

  “佩服啊佩服!”漢口三俠一齊現身了,拱手暴喝道:“元易道長如此英雄人物,我等可有機緣與他結交?”先前說話那人道:“無量壽佛,聽說元易道長明日午間要在‘天喜樓’宴客,朋友若想與他認識,大可過去喝上一杯。”

  “一定!”漢口三俠一臉氣魄,齊聲喝道:“沖著閣下這句話,咱們一定與會!”話聲甫畢,四周便已嚷成一片:“好!我也要過去喝一盅!”,“誰跟我說,這天喜樓怎么走?”,“天喜樓就在宜花院對過,你不知道么?”

  殷殷追問中,人群里便走出幾名武當弟子,到處散發請帖,署名之人自是‘豐王爺’了。呂應裳心下拂然,暗道:“好你個牛鼻子,我還當你是好人哪?做得可也太陰了吧。”

  看這元易什么時候不好給人袪寒療傷,卻選在大庭廣眾至下,能安什么好心?果不其然,四下賓客拿到了請帖,嘴里談談說說,話題全離不開豐王父子。要不盛贊王爺如何仁義,要不稱許世子如何賢明,仿佛這對父子已得萬民擁戴,即將入主東宮,稱孤道寡了。

  現存華山九代門人當中,向以傅元影武功最強,呂應裳城府最深,豈料竟栽了這么個無聊跟頭?他越想越不是滋味,只想抽身而走,那元易卻還不肯罷手,兀自勸道:“若林,身子骨要緊,我看你傷風頭疼,早些把病養好才是,千萬別見外了。”

  呂應裳心里暗暗惱火,嘴中卻笑了:“道長客氣啦。在下身子沒病,倒是您的富貴病越來越重了。來來來,讓下官給您治治吧。”說著默運華山心法,便將‘太和功’的內力反激了回去。

  雙方都是老江湖了,豈不曉得對方那點用意?在元易來說,他此番以精微奧妙的‘太和功’出手,便是要壓得呂應裳知難而退,勸他莫再插手‘立儲案’。只是呂應裳背后有國丈撐腰,又是華山元老,豈能無端退讓?當下便也潛運神功,一來表明自己決不罷手,二來也趁機測出對方的功力深淺,日后蘇穎超遇上了此人,方不至束手無策。

  這兩人均是道家練氣之士,此番以內息相抗,烘烘熱氣發出,竟使屋內和暖如春。四下賓客見他倆較起了勁,紛紛駐足圍觀,都想知道誰強誰弱,以免將來自己選錯邊了。

  近五十年來政局共有兩次大變,第一回是武英景泰之爭,第二回則是正統皇帝復辟,莫不鬧得株連禍結,翻天覆地。眼看第三回合較量又開始了,四下賓客奔相走告,竟是扶老攜幼而來。一時人人大發議論,有的夸‘豐王爺’如何英名,有的說‘瓊國丈’多么厲害,人人各抒己見,不少人還爭得面紅耳赤,竟似要打架了。

  眾人大半夜的給官差召來此地,原本又冷又累,昏昏欲睡,此刻場面卻大大熱鬧起來了。看華山,武當兩大門派各擁其主,這會兒點蒼一派便成了墻頭草,便由海川子率領,自在那兒觀望風向。再看‘崆峒三棍杰’嚷得十分激動,竟與‘漢口三俠’打了起來,卻不知無論哪一派贏了,他們崆峒門人都只有打洗腳水的份兒,卻是嚷個什么勁兒?

  全場幾百雙眼睛看著,元易與呂應裳曉得責任重大,自也不敢掉以輕心,各自全力行功,只是雙方修為深淺仍有不同,看元易的‘太和功’委實可觀,氣勁溫而不厲,威而不猛,整整一盞茶時光,內力仍是源源不絕。呂應裳不敢搦其鋒芒,只能轉為守勢,以撐待變,盼能蒙混過去。

  華山武學,明靜心算,內功一道號稱‘空處練拳’,專于無力中求有力,無為中求有為,總之就是一個字,稱為‘蒙’。一蒙可當千萬招,一蒙可達天地老,無論對手如何挑釁,一張免戰牌高高舉起,不等對手餓死,絕不出征。偏偏武當功夫也是細水常流一路,最善久戰,雙方一旦以內勁相抗,便如棉花撞枕頭,一個軟,一個蒙,久久見不到勝負。

  雙方比拼良久,呂應裳雖說以蒙為主,卻還是擔心失手。心下思索:“這元易老賊武功深不可測,今夜不宜硬拼,我那雨楓師弟功力勝我百倍,改日再讓他要回這個場子吧。”想起見好就收的道理,呂應裳裝出了笑臉,打量了幾句臺詞,正想交代場面,忽然一股霸道內力壓來,竟逼得自己渾身巨震,騰騰騰向后退了三步。

  眾賓客大吃一驚,轉頭急看,面前卻來了一幅大紅官袍,上繡猛獅,竟沒瞧到臉面。

  正詫異間,卻見一名魁梧老者俯身下來,笑道:“若林老弟,元易道兄,老夫見你倆這般親熱,忍不住也來插上一腳,兩位別見怪啊。”

  八旬老丈,丈二金剛,呂應裳心下恍然,這才曉得是‘老神刀’宋公邁來了。

  看這宋公邁不愧是‘撫遠四大家’之首,老而彌堅,此番見獵心喜,便將呂應裳震開了三步,功力不減當年。轉看元易那廂,身子卻只晃了晃,腳下竟是一步未動。他微微欠身,稽首為禮:“宋爵爺老當益壯,精力猶勝當年。真讓我等晚輩汗顏了。”

  宋公邁哈哈大笑:“元易老弟客氣什么?你現下有‘太和功’護身,老夫早就打不過你啦!”說著便朝背后揮手:“老高!幾位老弟都在這兒,你也來湊湊熱鬧吧。”

  焦不離孟,孟不離焦,‘山東宋神刀’前腳一到,‘淮西高天將’后腳立至。眼見一個矮小身影嘿嘿獰笑而來,背后還跟著幾個無賴,元易等人心知不妙,把手一拱,轉身便逃,可憐呂應裳腦袋還疼著,一時走脫不及,便給抓個正著了。

  “干什么?干什么?”高天威怒罵道:“怎么一見我來,個個落荒而逃啊?”

  武林中人最講輩分。看宋公邁活到老,學到老,輩分越高,德望越重。高天威卻恰恰相反,年紀越大,人緣越壞。看他還帶著幾個門人隨行,卻是高天業,高天成一干武林敗類,眾賓客誰不是避之唯恐不及?呂應裳自知遇上鬼了,只能寒聲道:“前輩…好久不見了…”

  “好久不見?”高天威一聽開場白,立時破口大罵:“那你為何轉身就跑?難不成你看我不起?”一旁高天業立時附和:“臭小子!好端端的,你憑什么看人不起?呂應裳,你把話說個明白!”話聲未畢,高天成便也嚷了起來:“大家快來評評理啊!華山派仗勢欺人哪!”

  三人一搭一唱,轉眼之間,便有大批好事之徒包圍而來。呂應裳哭笑不得,忙道:“幾位前輩說笑了。晚生見了諸位大駕遠來,恭迎尚且不及,豈會轉身走避…”說著說,忽然面露喜色,朝著遠處人群揮手喊道:“老張!你也來啦!等等我!我這就過來!”

  老張三字一出,四五十人全回過頭來了,或高或矮,或胖或瘦,當真千奇百怪,無奇不有。呂應裳哪管是誰,正要胡亂沖將過去,卻給高天威揪住了褲帶,冷笑道:“少來這套!給我乖乖站好。”他嘿嘿獰笑兩聲,猛地暴吼道:“說!你家的小嫣嫣呢?怎么沒隨你一起來?”

  呂應裳的老婆姓謝,小名‘嫣嫣’,當年喝喜酒時也請了高天威,收了十兩銀子當禮金。此時聽他忽來問候內人,忍不住汗毛倒豎,顫聲道:“時候已晚,內子…內子早就水洗阿勒這當口哪能出來拋頭露面?”“有睡下了?”高天為愁眉道:“搞什么?怎么這小嫣嫣嫁你之后,天天都躺著?敢情是給你下手揍的吧?”聽得謝嫣嫣奄奄一息了,四下賓客莫不姨了一聲,紛紛轉頭過來,目光帶著驚駭。

  武林中身份最臭的,便是毆妻虐子之徒…這些人出門是鼠,回家是虎,天下武林人人鄙夷。呂應裳張口結舌,沒想到自己對打一個不慎,便成了武林敗類,他氣往上沖,大聲道:“前輩!你莫要信口雌黃!晚生平日對內子愛護有加,說話尚且不敢大聲,何時敢拳腳相加?”

  聽得人家激動辯解,高天威便也信了,拊須道:“這話倒也是,人家是夫唱婦隨,你這人卻是婦唱夫隨。憑你的武功,確實不敢打她。

  聞得此言,高天成、高天樂經由捧腹大笑起來:“好個窩囊廢阿!”

  武林中人名聲第二臭的,便是懼內之人。這些人出門是虎,回家是鼠。靠著老婆的娘家勢力,往往還欺侮同道。眼看眾賓客交頭接耳,商議著米飯軟硬得不同,呂應裳自是哭喪個臉,三棍杰則是滿面憐憫,躲在遠處猛搖頭。那高天偉卻還沒玩夠,只管好奇地問:“若林老弟,江湖盛傳小嫣嫣武功遠勝于你,不知道此話是真是假,說來聽聽吧?”

  看著高天威好不陰險,呂應裳若坦言武功不及老婆,不免坐實了吃軟飯的臭名。可若要高聲反駁,高天威定會大做文章,把自己說成一個毆妻虐子的暴漢。可憐他進退維谷。只能兩者相權取其輕,嘆道:“啟稟前輩,內子出生廣東名門,武功確實過晚輩許多。”“哈哈哈哈”搞家門人擂胸頓地,大笑道:“呂大人,打架記得大夫人阿!”

  眾人心下大勒,呂應裳卻沒生氣。只是低頭嘆道:“諸位說對了。在下年輕時與人約會比武,內人總是放心不下,定要堅持給我掠陣。可惜她連生了三個孩子后,大損真元,近年來更為了相夫教子,不惜把一身功夫全擱下了,武功反倒是遠遠不及晚生,每當我見她那雙判官筆,心里都忍不住一酸…”說著眼眶濕紅,忍不住道:“嫣嫣…我欠你的真實數也數不清了…”

  眾賓可聽他夫妻情深,心里自也敬重,眼看高天業,高天成還在嘲笑,莫不怒目以對,厲聲道:“武林敗類!便是你們這張嘴臉!高天業、高天成嚇了一跳,萬萬沒想到自己犯了眾怒,竟是不敢作聲。”

  呂應裳近年官運扶搖直上,靠的便是一張嘴巴厲害,平日不知道要應付多少公文刁難,豈懼小小一個高天威?一是內心暗笑:高矮子,忘了呂某是官場出身的?想找我門口,再練十年吧。

  高天威本還等著見縫插針,豈料這話毫無破綻,自也啞口無言。只得嘆道:“可惜了,小嫣嫣洗手作湯,你呂家多了個主婦,江湖少了個女俠啦。”

  呂應裳微笑道:“前輩這話就不是了。江湖上少了一個女俠,武林里卻又多了三個少俠,打下可沒吃…”虧字才出,忽然心下大驚,曉得自己說錯話了。若然高天威大喜道:“對了!我怎么忘了?你和小嫣嫣連勝了三個小寶貝,可又打算再添個丁呀?”“前輩減小了!”呂應裳渾身冷汗,陪笑道:“咱家三個小鬼調皮搗蛋,早把咱夫婦折騰的精疲力竭,哪有力氣再生第四個?”“嘿嘿!”高天威高興了,霎時迷這老眼,笑道:“事不過三阿。”說著不忘拍了拍呂應裳的肩膀,安慰道:“不打緊,繼續欠者,欠著。”

  一旁賓客又聽不懂的,便來探尋高家門人,待聽得禮儀廉恥四字,便也恍然大悟了。

  四下悄然無聲,忽聽撲哧一聲,一名賓客笑了出來,霎時一傳十、任人忍俊不禁,片刻不到,整座兵部哄堂大笑,屋頂竟似給掀翻了。

  當年呂應裳新婚燕爾,一舉得男,大受激勵之下,便給大兒子取名‘得禮’、二兒子則叫‘得義’,自盼日后呂氏四兄保家衛國,也好揚名天下。孰料老婆連中三元后,居然生不出來了,從此事不過三的外號便安在呂應裳的頭上,至今翻不了身。

  禮儀廉恥,國之四維,眼看賓客都笑歪了嘴,都在議論四維不張的道理。呂應裳又羞又氣,恨不得找個地洞鉆下去,暗惱道:高矮子,呂某與你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何苦當眾出我的丑?他臉上不動聲色,只握住高天威的手道:“前輩,聽您如此心意,在下真不知該如何道謝了。”

  高天威樂翻天了,猜想這人是個天生窩囊廢,正要添幾句難聽的,忽然掌心劇痛,已故內里侵入經脈,轉眼間便讓自己氣息不順,對方竟是以畢生功力來襲。

  高天威心下怫然:“好你個呂應裳,不過和你說兩句笑話,你都來真的了?”

  高天威身為武林名宿,功力豈同尋常,當即深深吐納,臉上閃過濃黃之氣,一股鄰里內勁隨即反擊而出。高天業、高天成等人見狀,莫不暗暗冷笑:“呂應裳,天堂郵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闖進來!一會有你苦吃。”

  呂應裳今夜犯了太歲,眾賓客唯恐天下不亂,便有聚攏微觀,在那兒搖旗吶喊,高聲叫好。

  這內力看似無性物質,實則為經脈氣血運行之異能。分動靜兩大宗,以坐臥行站四法行功,其中淮西高天將專練動功,門人鍛煉五體時,由外向內吞吐罡氣,又稱硬氣功。這法門雖然笨拙辛苦,可依次練來的內力,卻遠比尋常門派來的扎實。尤其高天威年近八十,比呂應裳大了二十來歲,氣血雖衰,內里卻只有加倍深厚,看著若林先生若要與他較量內勁,不免要自討苦吃。

  雙方出掌交握,窯上華山九代首徒,一是淮西高天將之長,二人各憑內家底子相抗。呂應裳連出內息,稍與對方的功勁相觸,便覺高天威體內罡氣充沛之至、甚且凌厲之極。相形之下只見的內力卻如飛花棉絮,空洞松垮,才與對方功勁相接,便似泥牛入海,轉眼間便給反攻回來。

  眼看呂應裳功力不過爾爾,高天威心下暗笑:“這廝是寧不凡的師兄,空有一身名氣,本事卻可憐得緊,我今夜若是能大大折辱于他,那可是轟動江湖的大事。”

  都說“人敬富的、狗咬破的”,這華山自寧不凡退隱以來,門人已如過街老鼠,無論是傅元影影、蘇穎超、呂應裳,全是人人喊打。念及寧不凡一世威名,高天威心中一熱,更想大大折辱呂應裳一番,當即鼓蕩丹田,一股內勁發作出來,竟要逼得這位華山首徒下跪求擾。

  啪的一聲,聽來似有什么東西碎了,高天威心下大喜,知道呂應裳支撐不住,腳骨多半碎了,正等著對方哭泣投降,卻聽旁觀賓客大聲驚道“好厲害的鐵腳功!”

  聽得此言,高天威不覺微微一楞,他轉過目光,只見呂應裳腳下青磚已成粉碎,適才那聲脆響響,原來是從這兒傳出來的。高天威心下起疑,看呂應裳全力發功,連吃奶的力氣都拿出來了,哪有余力在這會兒踩地板?他有心察看虛實,當下深深吸了口氣,把體內罡氣狠狠壓了過去。

  啪的脆聲,又有什么東西破了,四下更是采聲大作,響徹大堂。高天威眨了眨眼,忙朝呂應裳腳下看去,這一望之下,身子去涼了半截,只見呂應裳仿佛身有千斤之重,腳下地板竟然陷下半尺有余,余波所及,連四遭磚石也有碎裂之象。

  高天威滿心駭然:“借力導力?這…這不是武當山的功夫么?他什么時候也學會了?”

  天下門派各有所長,卻只有武當一脈善于借力傳勁。看這呂應裳明明是華山弟子,怎會使武當的獨門功夫?他滿心驚疑,忙萊打量對方的體勢,這才發現呂應裳身子重心前傾,右掌與自己的手掌斜斜相扣,那模樣豈不正是如一座“拱橋”?

  “完了…”高天威渾身涼了半截,暗道:“這小子又作弊了…”

  武林高手比拼氣力,勝負關鍵其實不在力大力小,而在出力方位對是不對,方位對了,獨木可以撐得大廈,方位錯了,茅屋也能壞大梁、。個中巧妙所在,便在于受力導力的算計。倘能算到極精處,建筆架下便不再需要支撐,反能以空架空,成了一座“拱橋”。這算計敵招重心的法子,便列于“三達劍譜”的前十頁,稱作“過七橋”。

  華山高手性情各異,傅元影文質彬彬,蘇穎超少年老成,都屬于君子一流,自沒想到“過七橋”

  還能用在劍招以外。呂應裳卻是天生的老狐貍,平日無所事事,早在鉆研“三達”的諸般怪異用途,果然此際把“過橋”之理用在內力的比試當中,立時便大占便宜。無論高天威怎么發力,全給他卸得一干二凈。

  先前元易與呂應裳比拼內力,一來人家點到為止,沒下殺手,二來對方是正人君子,便也不好取巧作弊,便以真功夫拼了。可高天威卻是個無恥小人,自己又何必與之客氣?一時自是邪魔外道、無所不用其極。

  高天威又驚又氣,曉得自己中計了,一時頻頻搖晃身子,盼將對方的手掌甩開,呂應裳卻是甚是狡猾,高天威向左,他便向右,高天威向右,他便向左,一時死纏爛打,腳下更不忘著意賣弄,竟把地下踩了個石屑紛飛,好不壯觀。

  什么“鐵腳功”、“千斤墜”,用的全是別人的家底,自己卻不必付錢,眾賓客看在眼里,早不高聲叫好:“華山玉清!天下第一!華山玉清!天下第一!”四下歌功頌德,那呂應裳更是飄飄然的,不忘裝成了“活神仙”的模樣,一臉神秘儼然。

  高天威又恨又氣,心道:“臭小子,算你狠。”他自知內力消耗頗巨,再比下去只有更慘,當下緩緩收功止力,盼對方敬老尊賢,放自己一馬。

  呂應裳瞇眼一笑,忽然雙目怒睜,真氣泉涌,內力竟如排山倒海大舉來襲。高天威給這股內力一撞,險些跪倒下來,他叫苦連天,只能再次鼓蕩丹田,把內勁逼了出來。呂應裳卻甚奸詐,一看這老賊拼老命了,便又鉆為龜縮之勢,把他的內勁全數卸到了地下。

  高天威叫苦連天,一時不能攻、不能守,只能任憑內力傾瀉而出,不由內心悲怨交加:“呂應裳,高某八十多歲的人,與你無怨無仇,你何必這般加害于我?”

  這世上最累人的兩件事,一是練內力,二是攥老本,兩者都是涓滴細流,看高天威省吃儉用一甲子,好容易攢下了棺材本,呂應裳卻硬生生將之倒入糞坑,要他老人家怎么不傷心?

  四下賓客進進出出,眾官差也是忙里忙外,人人來到高天威身旁,眼看他狀極痛苦,莫不多看了幾眼,轉看呂應裳那邊,卻是好整以暇,逢人便笑,武功不知強過高天威千百倍。眾賓客有好心的,紛紛上前勸道:“若林,這老人家又矮又可憐,你何忍這般欺侮他”

  聽得此言,高天威真是氣炸了,一時怒從心中起,“你奶奶的賊王八,高某囂張一世,真當我紙糊的么?今日便拼著功力全廢,也要讓你好看。”霎時不顧一切,雙掌急推,竟將畢生蓄積的內力一次迸出,便拼著筋脈斷裂,淪為廢人,也要讓呂應裳死在當場眼看高天威惱羞成怒,竟然不要性命了。呂應裳的“拱橋”雖能卸力,卻也負不起整座泰山,三棍杰大驚之下,忙各出一掌,貼在呂應裳的背上,盼能分攤一些力道。高天成、高天業狂怒道:“干什么?想要以多欺少么?”也是怕宗主吃虧了,忙搭出掌來,便來助高天威一臂之力。

  場內七大高手運氣吐納,這廂呂應裳有三棍杰助陣,四人同心,那廂高天威有兩名師弟幫手,三人成虎。七人深深吐納,有的衣袍蘊力脹起,有的面上閃過濃烈殺氣,各憑畢生功力對決。海川子大驚道:“宋爵爺!你快來阿,有人要同歸于盡啦!”

  宋公邁本在與賓客寒暄,豈料高天威與呂應裳閑話家常,雙方聊著聊著,竟然聊出人命來了,他急急趕來,便想以“神刀勁”隔開兩邊人馬,可雙方俱是當世精英,七人同時發功,除非是伍定遠的真龍體、寧不凡的無上劍,又有誰能將兩方高手一舉震住?

  玉石俱焚的時刻到來,眼看七人各要重傷,忽然一只手橫空搭來,恰恰隔于雙方人馬之間,但聽“嗤”的一聲輕響,兩邊真力宛如撞上了一堵高墻,跟著沸水似的內力反震回來,三棍杰腳步踉蹌,連退十來步,高天業、高天成更已一聲悶哼,摔跌在地,全場中只剩呂應裳、高天威兩人勉強站立,可在這股真力的撼動下,胸口卻也是氣血翻騰,久久不能寧定。

  這股內勁前所未見,發功時宛如旭日東升、光照大地,尋常內力與之相觸,全都如春雪消融,喪失殆盡,縱以高天威功力之深、呂應裳運氣之巧,卻也是難以抵敵。呂應裳又是惶恐、又是駭然,忙道:“這…這是什么功夫?”

  “武當…”腳步聲響起,聽得一人靜靜的道:“純陽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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