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當、當,二更時分,遠處響起了撞鐘聲,深夜里倍覺悠揚,打更人也敲著梆子,提聲喊話:“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深夜二更,元宵燈會的喜慶猶在,可瓊芳的腳步已然蹣跚,她用手帕包著重傷的左手,沿途喘息行走,來到了一處城墻,她支撐不住,終于坐倒在地。
眼前黑森森的,瓊芳拼命把身子隱入黑暗之中,她不想給誰瞧見。
真像遇上了瘟神,自從上月在太醫院遇鬼之后,短短一個月下來,瓊芳與爺爺鬧翻,與情郎分手,甚至鐵扇、火槍、令牌、銀兩也沒了,最后她遍體鱗傷,淪落成這個無助弱女,瓊芳咬住牙關,霍的仰起頭來,望向那浩瀚無盡的星海。她不是弱女,她是瓊芳,在黑衣惡鬼君臨天下的京師,她須得殺出一條血路。
生平第一回靠自己。縱使一粒米、一滴水都得靠自己,不然她便得回家,乖乖向爺爺磕頭求饒,成為黑衣鬼魔中的一員女將。
實在太慘了,瓊芳當然不愿意回去,現下紫云軒基業如何、情郎劍法如何,再也與她無關了。
今夜此時,她寧可流落天涯海角,她都不要留在北京;盧哥哥…他肯和自己走么?
雄才大略的少閣主低下了頭,她便這樣坐在街上,怔怔流淚。
四海為家的盧云,他是否離開京城了?倘使自己執意找他,茫茫人海之中,她有把握找到人么?萬一沒找到,她該怎么辦?就這樣孤零零地活下去么?
拋下了一切,把一生賭注在一個幻影上,此時此刻,瓊芳覺得好彷徨,她真想找個對象說話,把從小到大的心事一股腦兒傾瀉出來,這當口不能找娟兒,她不想害好友挨罵。她更不想找傅元影,逼得他左右為難,可還有誰能找呢?哲爾丹?宋通明?祝康?不說這些人是否夠得上交情,單看他們的言行舉止,便曉得這些人不是說話的對象。
怎么辦,該找誰呢?那個人不能是瓊家的故舊,也不能是華山的友人,那人還要有一點就通的靈性,才能聽得懂自己的心事。
孤寂感飛入心中,瓊芳怔怔地仰起頭來,目望浩瀚星海,呼風喚雨了一輩子,如今大難臨頭,她卻連個說話對象也找不著了。
“誰呢…”滿天星斗之下,瓊芳詢問著上天,誰能指引她一條出路?
忽然間,雪云散開,月兒照耀前方,面前現出了一座巍峨官宅,那清柔的月光照亮了門楣,映得門額璀璨如鏡,宛如水銀打造。
“楊守正府…”瓊芳喃喃自語,她慢慢地站了起來,在這茫然無助的一刻,她心里忽然想到了一個人。
那個人…他不會武功,無涉朝政,甚且不和自己相熟,可瓊芳隱約知道,那人就是不會通報爺爺,也不會出賣自己,因為他和自己一樣,他也曾喜歡過同樣的東西。
絕代有佳人,天寒翠袖薄。深夜時分,瓊少閣主縱身眺起,直向對街的宅邸飛奔而去。
當…當…午夜鐘響總算結束了,今夜無愧“金吾不禁”,萬福樓里小姐姑娘簧夜相約小聚,有海棠、有明梅、有翠杉,還有何小姐凝香…現下居然還多了一個蘇穎超,他一臉索然、滿身疲倦,英雄救美之后,懷里便多了個昏暈美女,眼前還有大批壞人等著他。
“掌柜的。”蘇穎超淡淡地道:“快去報官,就說有人在這兒鬧事。”
“他媽的混蛋!”眼見眾少女含羞看著蘇穎超,魯王頓時怒吼起來了:“看你這臉賊樣,八成就是琦小姐的姘頭吧!看本王揍死你!”霎時狂聲吶喊:“大家上!”
什么魯王徽王、世子太子,蘇穎超都不在乎,眼看四名喇嘛在那兒怒吼,卻沒一個人敢真個上來,便伸出手去,捏了捏海棠的人中,道:“姑娘,沒事了不。海棠幽幽醒轉,眼見蘇少俠溫柔款款的神氣,輕聲便道:”多…多謝大俠搭救,敢問…敢問您高姓大名?”
今夜海棠口無遮攔,把蘇穎超狠狠損了一頓,誰知摔入了懷抱之中,卻失憶喪神,居然不認得自己。蘇穎超微微一愣,也不知該如何答話,便道:“同道中人、患難相助,何須多言謝語?”扶起了海棠的纖腰,便要轉身離開。
蘇穎超頗有大俠氣派,解救美女之后,交代了幾句場面話,便已瀟灑而去,他腳步才動,忽然發覺劍刀凝住了。他回頭去望,只見一只手掌伸來,握住了自己的劍刀,掌心卻不曾流血,反而散發一股黑氣。蘇穎超愕然道:“平湖鐵砂掌?”面前抬起一張臉,卻是個陰森中年人,冶冷笑道:“智劍平八方?”
蘇穎超大吃一驚,方知來人還有硬手在場,自己卻是輕敵了。
魯王號稱天下第二財主,又稱舉世第一守財奴,據說他平日養了下少伴當,除了這四名喇嘛隨行,另外還有一位師范硬手,練有鐵砂神掌,料來便是此人了。
蘇穎超嘿地一聲,自知先前大意,長劍居然給人握住了,一時急急去抽,奈何對方鐵掌剛掹,自己竟是抽之下動,猛聽海棠尖叫道:“蘇大俠小心!”轟地一聲,背后奔來一名伴當,手提威武棍,便朝蘇穎超身上狠打。眼看棍棒如雨而下,蘇穎超偏又抽不出劍來,眾少女喊道:“蘇大俠!踢他!快踢他!”
正等著蘇穎超飛身而起,快腳亂踢,卻聽啊地一聲痛哼,出乎眾人意料,蘇穎超背后挨了一記悶棍,吃痛之下,手指放脫了劍柄,膝蓋漸漸軟倒。眼看大俠不太管用,海棠自是傻了:“這……這是怎么了?”眾少女怔住了。那中年男子淡然笑道:“華山派好大的名頭,原來不過爾爾。”運起了鐵沙掌,便要將蘇穎超的長劍硬生生折斷。
蘇穎超一身功夫全在劍上,幼年本還練過一些拳法,可習練“智劍”之后,便將拳腳功夫盡數擱下,此時劍刀給人握住,等同武功被廢。盧云人在包廂里看著,一見情勢急轉直下,自不能任憑蘇穎超給人毆打,正要過去搭救,卻聽“砰”地一聲大響,十來名武師著地滾了出去。
“什么人?”魯王大驚而呼,卻聽背后傳來冷峻的嗓音,道:“壞人。”
背后走來一名青年,他身穿黑衣、腰系紅帶,沉著一張冷臉,望來十分兇焰。聽得“啊”地一聲慘叫,地下的伴當給鐵靴踩過,腿骨折斷,已然疼得號啕大哭。
來人身長九尺以上,凜凜英風,殺氣甚雄,卻不知是何方神圣。陡聽一聲斷喝響起,那中年男子擺開了鐵掌架式,旋即橫拍一掌。看那掌心黑氣顫動,卻是“鐵砂神掌”的絕頂功夫。
鐵掌高手功力深厚,黑衣少年卻是嘿嘿一笑,他腳尖輕挑,地下木棍飛上了半空,便給他就手抄住。“喝”地一聲,黑衣少年對鐵掌不避下讓,反手揮出木棍,便朝腦門狠狠砸下。
“砰”地一聲大響,威武棍來勢奇快,搶先敲上了腦門,鐵掌高手眼冒金星,手下卻仍虎虎生風。又聽“砰”地再響,棍棒又次砸來,鐵掌高手鮮血長流,卻是毫不死心,仍在探手向前,“砰砰砰砰”,一陣亂響過后,地下血泊里倒了一名中年人,看他的五指勉強抓住了黑衣少年的鐵靴,人卻早已昏暈過去、鐵靴提了起來,將鐵掌高手一腳踹了出去,黑衣少年冷眼回日,眼見海棠還依偎在蘇穎超身邊,當即扭了扭頸子,把手指定向一旁,示意她立即退開。海棠好似認得此人,一時又怕又慌,把牙一咬,轉身便朝師妹處奔去。
黑衣少年震懾全場,他斜目看了看魯王爺,把拳頭握得喀喀作響。魯王嚇了一跳,急忙逃回了眾喇嘛身邊,再也不敢過來了。嘎地一聲,黑衣少年拉開了木椅,在蘇穎超對面坐下,淡淡地道:“穎超兄…久違了。”
瞬息之問,酒樓里全靜下來了,站得近的如魯王爺、蘇穎超,坐得遠的如盧云、眾酒保,人人都在打量這名不速之客。此時連何小姐也覺得害怕了,她扯住了翠杉的衣袖,附耳道:“這人是誰?怎地見人就打?”
翠杉與明梅對望一眼,細聲道:“他…他就是咱們老爺的公子,伍崇卿。”
“什么?”聽得伍崇卿三字,眾人部傻住了,魯王爺愕然咒罵,盧云也是睜大了眼,都覺得不敢置信。
這真是祟卿孩兒么?當年盧云最后一次見他,是在一條陋巷之外,那夜小崇卿穿著棉襖、打著噴嚏,兩只臉頰紅通通的,望來很是怕羞,可如今小崇卿長大了,卻落得滿身暴戾之氣,若非聽得旁人解說,盧云縱使對面相遇,怕也認不出人來。
父定遠,母艷婷,黑衣少年果然大有來歷,他沉著一張臉,模樣有些像是罪犯,眼見蘇穎超遲遲下坐,森然便道:“穎超兄,坐吧,別站著。”眼看小鬼旁若無人,卻要魯王如何忍得,霎時又沖了過來,戟指大罵:“臭小子!我道你是仗著誰的勢頭了,原來是靠著伍定遠那廝,本王告訴你…”還待嘮嘮叨叨,猛聽一聲霹靂怒吼:“滾!”
伍崇卿拿起了棍棒,重重砸在地下,仿佛魔怪暴吼、目皆欲裂。須間四座皆驚,眾酒客發一聲喊,全沖到了樓下去了,魯王爺大驚失色,待見伴當武師也逃得一個不剩,只得鐵青著臉,邊逃邊嚷:“臭小于!本王大人有大量,不跟你小孩兒一般見識…”啊地一聲,魯王爺一腳踩空,滾到了樓梯間,一路摔了下去。
整層樓全靜了下來,地下的鐵掌高手早給人抱走了,其余鬧事的王爺、劃拳的酒客,全都一轟而散,偌大的堂上只余下十來名伙計,盧云凝目來瞧,只見海棠、明梅、翠杉等少女兀自不肯走,只躲在屋角看著伍崇卿,滿面憂慮。
說也奇怪,這三名女孩都是艷婷的徒弟。該與崇卿相熟于是,可師兄妹酒樓相逢,彼此卻連招呼都省了,真比陌生人還要不如。卻又不知是怎么回事了。
一片沉寂問,堂上靜悄悄的,除了樓下的轟飲笑鬧之聲,聽不到別的聲響。只聽崇卿沉著嗓子,道:“伙計。”兇神才走、惡煞又來,聽得腳步一陣慌亂,那酒保急急奔到了桌前,苦笑道:“大…大爺,您有何吩咐?”伍崇卿取出一錠銀子,遠遠拋了過去,說道:“給來兩只大碗,一壇烈酒。沒我的吩咐,誰都不許打擾。”
“誰敢打擾啊?”那酒保低聲苦笑,也是怕自己招惹了兇神,忙顫巍巍地轉過身去,自去勺酒取碗。
伍崇卿并非尋常人,而是權貴之子,他并不怕魯王爺,也下怕官府,不過他卻很敬重蘇穎超,他仰起頭來,淡然道:“穎超兄,賞個臉,和我喝杯酒。”
眼見伍崇卿凝視著自己,屢次邀約,蘇穎超卻有猶豫之意,他打量著崇卿,只見此人儀表堂堂,坐下時腰挺背直,看得出頗具家教。可下知為何,這人的眼神卻下見世家公子的溫文,反而帶了一股森寒邪氣,望來極為古怪。
眼看蘇穎超仍是不為所動,伍崇卿沉下臉去,吊起了冷眼,森然道:“怕了我么?輸…大哥…”
砰地一聲,“三達傳人”將長劍扔到了桌上,當場傲然就座、眼見蘇大俠有意大發神威,教訓狂徒,何小姐自是芳心亂眺,海棠等少女卻與伍崇卿相熟,一時間心頭慘然,大叫不妙,就怕一會兒發生什么慘禍,伍崇卿激將得手,卻也沒露出得意模樣,他身子微微后仰,雙手抱絢,傲然道:“穎超兄,還認得我么?”此問大是奇怪,經得先前一鬧,全場不分來歷貴賤,全都識得了伍崇卿,蘇穎超不知他為何多此一問,便只淡淡回道:“閣下不就是伍爵爺的公子么?如此家教森嚴,京城里誰敢不識?”
這話隱隱牽涉到了伍定遠,海棠、明梅等少女自然下愛聽,不禁眉頭一皺,略見不快。伍崇卿聽他損及乃父,卻毫無不滿神色,只搖頭道:“你是還沒認出我。”
一片寂靜中,匆聽桌邊傳來顫聲陪笑:“大爺…酒…酒菜來了…”
可憐的老掌柜來了,看他今夜專遇壞人,先是王爺來此打人、后是都督之子鬧場,今夜魔星高照,真不知是犯了什么太歲。看他躡手躡腳,手上捧了一壇酒,卻又不敢過分逼近,只能遠遠遞來碗筷,就怕招惹池魚之殃。祟卿倒也沒為難他,自管接過了東西,放到桌上,又道:“蘇大哥,咱倆好久下見,今夜換我作東;”
聽得伍崇卿自稱許久不見,蘇穎超卻是一臉意外,道:“咱倆以前認識么?”伍崇卿淡淡地道:“蘇君若是想個起來,兄弟自會幫你。”說著斟上滿滿兩碗酒,隨即遞了一碗過來。“
蘇穎超心煩意亂,想今夜瓊芳出走、師叔見責,加上自己練劍遇上了麻煩,可說諸事不順,實沒心思應付此人,見得酒碗遞來,卻也不想接,逕道:“兄臺的好意心領了,不過時候晚了,在下明早又還有事,不妨改日再聚吧。”
蘇穎超寥寥數語,言不由衷,只想早些打發場面,正待起身告辭。匆聽伍崇卿笑了笑,道:“坐下吧,你不是連老婆都跑了,這會兒還忙什么?”
哪壺不開提哪壺,看這人不知從哪兒打聽來的消息,居然曉得瓊芳離家出走了?蘇穎超不覺沉下臉來。便又安坐下動,垂下了眼眸,靜聲道:“伍少爺,在下今夜脾氣不好,請你…”說著把手按上了長劍,跟著不言不動。
蘇穎超動怒了,隨時都會暴起動手,伍崇卿卻是視而不見,自管拿起了酒碗,道:“蘇君莫要動氣,小弟今夜找你,并無惡意,只是想和你交個朋友而已。”聽得朋友二字,海棠等少女莫不一臉慘然,慌道:“蘇大俠,千萬下要。”
看眾少女如此驚慌,這伍崇卿定非善類,無論誰與他親善結交,便如誤踩了狗屎,真要倒上三輩子的楣。天幸蘇穎超頗有明見,淡然便道:“不敢當。蘇某一介白丁,伍少爺卻是權貴之后,請恕在下不敢高攀。”
聽得此言,眾少女自是松了口氣,伍崇卿卻是嘿嘿一笑,他俯身向前,凝視蘇穎超的大眼,微笑道:“輸…大哥…你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您不是已經高攀瓊芳了么?何妨再多我一個?”饒那蘇穎超修養再高,聽他屢次拿著瓊芳作文章,卻也不免氣往上沖,他睜大了貓眼,森然道:“伍少爺,恕蘇某耳背,你方才喚我什么?”
“輸…大哥…”伍祟卿雙手交又胸前,頭頸歪歪的,目光斜斜的,一邊靦著對座,一邊笑道:“聽得清楚么?”蘇穎超深深吸了口氣,自知遇上了無賴漢,一時不動聲色,望向窗外,右手卻慢緩緩栘向了劍柄,打算給他個下馬威。
猛聽“砰”地一聲大響,伍崇卿搶先起手,朝木桌重重拍落下去。一股紫電彌漫桌間,震得蘇穎超的長劍跳將起來,卻見那桌上居然多了一柱香,豎入桌面,深達寸許。
“打起來了!打起來了!”眾少女花容失色,忍不住驚叫起來。
這是硬氣功,要知線香脆而易折,伍崇卿卻能硬生生刺入木桌,足見他不只身懷氣功,尚且出手絕快,方能刺木如裂帛。聽得明梅驚惶呼喊:“師姐,他又要做壞事了!咱們快去告訴師父!”海棠大喊道:“走!快走!別耽擱了!晚了要死人了!”說著拉住了兩個師妹,便朝樓下奔逃。那何小姐猶然不知死活,仍想看那蘇大俠大顯神威,卻給黃巧云拖定了。
師姐妹們倉惶離去,伍崇卿卻是神氣漠然,對師妹們瞧也不瞧、睬也不睬,便似不認得她們一般、盧云看到眼里,自也暗暗奇怪,都說“英雄難過美人關”,看伍崇卿不過是個二十歲的少年,正該是血氣方剛、情竇初開的年紀,看那海棠艷光四射,明悔機靈活潑,便連翠杉也是溫柔款款,個個都是美人兒,若是尋常人有了這三位可愛師妹,自該歡喜到心坎里去了,可崇卿卻是這般冷漠神氣,真下知他在想些什么。
此時此刻,整個五樓都沒人了,客人跑得一個不剩,只余下幾個倒楣酒保死守在這兒。屋里靜了下來,盧云遠遠望去,只見崇卿身處黑暗之中,他身穿黑袍,膚色又極黝黑,油燈雖已照亮了板桌,卻照下亮他的身子,昏暗中乍然瞧來,只剩下那雙明亮璀璨的眸子,與那森森發亮的白牙,當真如同惡鬼一般,說下出的陰邪古怪。
一片寂靜中,伍崇卿只是默默坐著,蘇穎超也沒有說話,除了桌上那束線香微微搖晃,什么聲音也沒有。良久良久,只見伍崇卿伸出食指,朝燭火輕輕觸了觸,說道:“蘇君,你覺得女人可愛么?”
伍崇卿總算說話了,可第一句話就如此怪異,自讓蘇穎超難以接口。熱火燒著了食指,崇卿卻下覺疼痛,聽他笑了一笑,又道:“小弟天生有個古怪脾氣,每回見了女人撒嬌、男人使帥之事,忍不住便要寒毛直豎…蘇大哥天生風流,應該沒我這個毛病吧?”
世上男歡女愛,天經地義,卻怎能讓人大起雞皮疙瘩?蘇穎超聽這人滿口莫名其妙,真下知伊于胡底,只得搖了搖頭,道:“抱歉了。吾本須眉男兒漢,素來疼愛美嬌娘。閣下若是身罹怪病,勸你趁早治一治,以免斷子絕孫。”
蘇穎超說話難聽,伍崇卿卻是一幅受教模樣,他欠了欠身,嘴角微見冶斜,抬眼道:“伸手握玉足、親親小眼睛…你愛我、我愛你,大家笑瞇瞇…嗯…”這人八成想譏諷什么,他笑了笑,轉了轉頸子,好似有些不屑。蘇穎超見這人瘋子也似,委實不想與他鄉說,冷冷便道:“瞧閣下這幅模樣,想來不了,莫非有斷袖之癖么?”
“斷袖之癖…胬童之風…”伍崇卿聽了譏刺,居然也不動怒,只瞇起了眼,微笑道:“可惜了,在下不想摸女人的小腳,更不想讓男人摸我的臭腳…想來這輩子是注定孤單了。”
蘇穎超自知撞見了瘋子,搖頭便道:“伍少爺,你想給誰摸手摸腳,自管去忙,請恕在下不奉陪了。一他提起了腳邊行囊,正要站起身來,猛聽”暍“地一聲,崇卿左手揚起,一陣精光暴閃而過,只見桌上燭火微微搖晃,一縷青煙飄起,線香競給點燃了。
盧云心下一凜,忖道:“這是袖劍。”
盧云躲在包廂里,眼里卻看得清楚,適才伍崇卿左手拂出之時,袖中竟無聲無息地伸出一柄短刀,旋即橫斬燭火,引燃線香,這手法快得不可思議,卻又交代得明明白白。竟與伍定遠的“真龍”身法好生神似。
“坐下。”崇卿靜靜瞧望線香,神色說不出的孤單,蘇穎超不愿與他來往,仍是執意離去,他提著長劍,堪堪從伍崇卿身邊經過,卻聽他淡淡地道:“蘇大哥,你別覺得我怪,倒是您自己有沒想過…為何您這輩子辛苦練劍,卻始終是一只…”
“三腳貓?”
此言一出,聽得砰地大響,蘇穎超拉開了椅子,重重望地一撞,隨即坐了下來,他凝視著伍崇卿,冷滄地道:“兄弟…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你千萬別惹我。”
蘇穎超露殺氣了,看他沉下臉去,看那雙貓兒眼燃起了熊熊怒火,想來已動上了真怒。伍崇卿卻仍是渾不在意,兀自道:“蘇君別動怒。小弟只是實話實說,來,不信的話,蘇大哥不妨聞聞自己身上…”說著俯身向前,靠近了數寸,瞇眼聞嗅:“嗯,聞到了么…聞到那股味道了么…好臭…真的臭死人了…”
伍崇卿言語怪誕,宛如瘋子一般,蘇穎超怒火中燒,冷冷地道:“什么味道?閣下是說自個兒的嘴么?”伍崇卿哈哈笑道:“還聽不懂啊?蘇大哥之所以是輸大哥,純是因為你身上有股…”說著湊過頭來,作勢嗅了嗅,含笑道:“奶臭味。”
話聲未畢,板桌前嗡地大響,“三達傳人”長劍離鞘而出,已然掃向伍崇卿眉間,這劍來勢奇快,伍崇卿的應變更快,他使了個鐵板橋,身于后仰,已在間不容發之際閃過來劍,轉看板桌之下,一只鐵靴順勢抬起,鞋尖伸出的那柄寒刀,卻已抵住了蘇穎超的小腹。
輸了,蘇穎超的“智劍”差以分毫,離伍崇卿的喉頭街有—寸之遙。
“輸…大哥啊…”伍崇卿哈哈大笑,逕自坐了起來,道:“奉勸你一句,別再玩親親了。娘娘腔如你,此生只配做二流。”
蘇穎超大怒欲狂,霎時不顧一切,長劍二次出手。有了先前吃虧的例子,這回他先將板桌向前一推,頂向伍崇卿的腰問,以免他再次偷襲。
高手對決,瞬息萬變,盧云一旁瞧著,自也大贊蘇穎超聰明。看伍崇卿腳下暗藏玄機,蘇穎超當然也能反向利用地利,只消對方下盤受阻,蘇穎超便能予取予求、大占上風。
“三達傳人”二次出手,氣勢銳不可當,卻于此時,伍崇卿的膝蓋奮力向上一撐,砰地大響傅過,桌面競爾翻轉過來,如盾牌般擋下了蘇穎超的“智劍”,崇卿得理不饒人,隨即“喝”地一聲大吼,舉起左掌,猛一下轟聲巨響,已將板桌硬生生地按了回去:盧云凝目去看,卻見蘇穎超的面前多了一道寒光,再次給崇卿的袖劍指住了喉頭。
又輸了,這回輸得更慘,要想和“真龍之子”比快,那是絕無勝算的。
叮叮咚咚之聲不絕響起,半空中墜下了燭臺酒碗,伍崇卿卻是好整以暇,看他雙手袖劍全出,右劍抵住敵喉,左手劍卻挑點收拿,將雜物二接下,擺回了原位,竟是分毫不差。
伍崇卿武功之高、身手之快,已然震懾了全場、眾酒保魂飛天外,便都縮到了柜臺里,在那兒偷看。伍崇卿卻也沒下手殺人,他笑了一笑,手臂微拾,袖劍便如虎爪般縮了回去,聽他道:“認出我了么?哀宗?”
聽得“哀宗”二宇,蘇穎超“啊”了一聲,已是張大了眼,顫聲道:“是你…”說著緩緩從懷里取出一張戲票,手掌不住顫抖,伍崇卿伸手接過,頷首道:“沒錯,這票是我給你的。不必懷疑。”他滿滿斟上了兩大碗酒,推到了蘇穎超面前,道:“喝吧。一個月沒見了。”
蘇穎超神色恍惚,緩緩地舉起酒碗,伍崇卿卻甚爽快,逕自提起酒碗,仰首而盡。
咕嘟嘟…咕嘟嘟…蘇伍二人對面飲酒,誰也沒說話,盧云一旁看著兩人的舉止,心里自也暗暗留神,自知他倆過去定有什么過節,只下知為了何事,這伍崇卿居然又找上門來了。他楷稍付量,有心把事情瞧個明白,便只安坐下動,不急于上前相認。
一片寂靜中,蘇伍二人誰都沒說話,良久良久,砰地一聲,伍崇卿放落了酒碗,率先道:“穎超兄,你恨我么?”蘇穎超伸手撫面,低聲道:“我為何要恨你?”伍崇卿微笑道:“你若沒遇上我,便不會淪落到這個地步。”
蘇穎超目望窗外夜景,輕輕嘆了口氣,道:“早晚會有這么一天的,我即使不輸給你,早晚也會輸給別人。這我是知道的。”說著替自己斟滿下酒,神色略顯落寞。
一個人若是輸到底之后,反而什么都放開了。伍崇卿聽出他的自暴自棄,便只笑道:“如此聽來,你也算有幾分自知之明了。”
對方言語極為難聽,蘇穎超卻也不想反駁了,他仍舊望著窗外,笑了笑,淡淡地道:“別說這些了。閣下約我來此,定有什么事吧?”伍崇卿見他爽快,便也不客氣了,逕道:“我想向你借一樣東西。”蘇穎超哦了一聲,便朝崇卿斜了一眼,道:“你要借東西?借了以后會還么?”五祟卿搖了搖頭,坦然道:“當然不還。”
不告而借是謂“偷”,借而不還是謂“搶”,聽得伍崇卿有意公然行搶,盧云不由暗暗嘆息,不知伍定遠捕頭出身,怎么把兒子教成這鬼模樣?那蘇穎超倒是落落大方,只微微一笑,道:“閣下說話倒也坦白。只是在下的家當全放在國丈府里,閣下若是要借,今夜來訪時何不早些‘開口’,又何必大費周章的約我出來?”
都說搶不如偷、偷不如騙,蘇穎超言語含蓄,卻是在問對方何不早些下手偷竊,不也省事許多?伍崇卿聽他拐彎來問,卻是有話直說了:“你錯了。我今夜過去國丈府,本就是去偷東西的。只是后來潛伏窗下時,不巧聽到你和你師叔的對答,這才改變了心意。”,蘇穎超微笑道:“看不出來閣下這般梁上君子,還會被我師叔感召哪?”伍崇卿聽他滿口譏諷,卻也無所謂,逕自道:“你想多了。小弟這個人從不受教。你師叔本領再大一百倍,我也懶得聽他一句。”蘇穎超提起酒碗,微笑道:“我師叔確實嘮叨,閣下倒也明白得緊。只下過你又為何改變主意了?可是覺得當街搶劫舒服些?”
“蘇君…小弟之所以改變心意…”伍崇卿神色莊嚴,道:“是因為我聽到你的哭聲。”
咚地一聲,酒碗放落下來,蘇穎超原本笑容滿面,卻慢慢握緊了雙拳,跟著牙關微咬,最后慢慢吊起眼來,斜覷著對座的強敵,那是個極其忿恚的容情。
伍崇卿并無分毫在乎,他打量著蘇穎超,匆道:“蘇君,我該拿面鏡子給你。讓你瞧瞧你現下的模樣。”蘇穎超聽他似譏諷、非譏諷,饒他素以言語輕快聞名,此際也只能胸口劇烈起伏,難以答腔。過得半晌,方才道:“你…你想譏諷什么?”
伍崇卿淡淡地道:“沒什么,只是覺得蘇君的樣于變了很多,所以想給你一面鏡子,讓你看看自己的模樣。”古人以古為鏡,聽得伍崇卿話外有話,蘇穎超笑了笑,道:“我變了很多么?”伍崇卿頷首道:“沒錯,你以前絕不是這個模樣。”蘇穎超目望窗外,輕輕嘆了口氣,道:“那照閣下說來,我以前該是什么模樣?”
伍崇卿道:“你以前高高在上,一臉的開朗輕快,全身上下嗅不到半點陰邪,你曉得似這樣的人,我都怎么稱呼他?”他瞧了瞧蘇穎超,道:“王者,我管你們這些人叫王者。”
高高在上的王者,所向披靡。過去的蘇穎超確有這樣的光芒,他深深吸了口氣,道:“那現下呢?”伍崇卿道:“你現下活像一只小螞蟻,大半時候都在地下爬,怕這個踩、伯那個壓,狗都可以欺侮你。”
聽得對方口出不遜,蘇穎超居然沒有反擊,只輕輕說道:“如此聽來,我已經是個弱者了。”
伍崇卿目光霸氣,自在他臉上轉了轉,微笑道:“你是很弱沒錯,不過你還不算弱者。蘇穎超聽他說起話來刺耳之王,便閉上了眼,靜聲道:”那我算是什么?連弱者也不配?”
伍崇卿微微一笑,道:“別動氣。我之所以說你弱,是因為你的武功真是很差,可我說你并非弱者,卻是因為弱者只會哭、只會叫、只會跪地求饒,你卻不同,你一直奮力掙扎。”他靜默下來,道:“穎超兄,實話一句送給你。在小弟眼里看來,你配得上‘勇者’二字。”
蘇穎超一臉愕然,看伍崇卿整整羞辱了自己一整夜,如今前倨后恭,卻是有何圖謀?伍崇卿看出他的錯愕,便笑了笑,道:“蘇君,小弟是個說實話的人。你的功夫在我看來,是屬于花拳繡腿的一種,你真的要小心,江湖上許多人都急著打垮你,這些人都不會超過三十歲。不過我還是可以告訴你,這些家伙沒一個有你的膽,你敢站在孤峰頂上,雙手撐開,任憑風吹雨打,下頭每個人都等著你掉下來,等著看你鬧笑話。可你就敢站在天上…”他提起酒碗,仰手致意:“單憑這份無雙膽識,小弟便得敬重你。”
十六歲就敢接下師父的衣缽,看起來風風光光的蘇穎超,從此獨自一人跌跌撞撞的爬在地下,華山派的蘇穎超,他確實是個非常非常有種的人。剎那問,蘇穎超垂下頭去,避開了伍崇卿的目光,盧云遠遠看去,卻見“三達傳人”的眼眶已經濕紅了。
蘇穎超掉淚了,伍崇卿卻也沒有再加羞辱,他推開了窗扉,讓寒風冶雪吹了進來,他慢慢亮出了袖劍,自在燭火上反覆烤著,父道:“穎超兄,坦白跟你說,小弟也是個孤獨的人,不曉得為何緣故,我就是和這整個世間格格不入,你曉得,在我眼中看到的人世問,是既殘忍、復虛矯、更且卑鄙冶血無情之至。所以我從十四歲上起,便發愿不再與天下任一人結交,也不愿再幫助任何人。可我今日愿意破個例…”說到此處,眼中透出難得的熱火,沉聲道:“蘇穎超,讓我幫你一次!”
蘇穎超沉默了,看得出來,他并下想領情。伍崇卿曉得他的心事,便道:“我知道你是個傲性的,所以我也不會真怎么幫你,我只是要引薦你一條練功的捷徑。”說著也不催促,只管在那曉烤袖劍玩兒,過得良久,蘇穎超慢慢抬起眼來,道:“什么捷徑?”
伍崇卿凝視著燭火,道:“我想帶你去一個地方。我自己也去過那兒,在那兒,我覺得自己長大很多,也因此練就了今日的武功,小弟在想,倘使我能帶你過去瞧瞧,也許你可以有所長進。聽得世上有此神秘地方,不只蘇穎超為之一動,連盧云也頗為好奇,不知這處所卻在何方,居然如此合適練武?蘇穎超低下頭去,默然良久,他慢慢把目光轉向窗外,道:”說吧,那地方在哪兒?”
“地獄。”伍崇卿靜靜地回答,神態肅穆正經。
聽得伍崇卿的說話,盧云自是大吃一驚,幾名酒保一旁偷聽說話,更覺毛骨悚然,忍不住議論紛紛,都不知這人想干些什么。蘇穎超呆呆聽著,聽得伍崇卿要把自己推入地獄,照理他該要害怕的,可說也奇怪,他就是不覺得有什么可怕,好似伍崇卿便算舉起劍來,將自己當場格殺,他也沒什么好在乎的。他撫了撫臉,低聲道:“你要帶我去地獄?”伍崇卿冷冷一笑,點了點頭,蘇穎超慢慢抬起眼來,凝視著崇卿那張冶臉,微笑道:“如此也好,咱們什么時候動身?”
“不用急…”伍崇卿靜靜伸出手來,指向蘇穎超的胸膛,道:“地獄,就在這里。”
蘇穎超愕然低頭,他順著伍祟卿的食指去看,發覺他正指著自己的心口,伍祟卿淡淡地道:“奪走了你的劍,搶走了你的女人,你會痛苦流淚、下墜沉淪…到得一無所有、喪盡天良的那一日…,”崇卿微微一笑,他把袖中短劍露了出來,道:“你就會掉到地獄里,化身成鬼,變成我的同伴。”
全場都呆了,蘇穎超渾身冷汗直流,盧云更已駭然站起,他怎也料想不到,伍崇卿會變成這個模樣。
當年認識的伍祟卿,還只是個質樸少年,他比尋常孩子更害羞,可他今天變成這怪樣了,他的話語太可怕了,那一字一句滿布哀傷,那不是二十歲少年的語氣,反而像是歷經了滄海桑田、體會了家破人亡之苦,方才說得出這般話來。
十年來盧云流放天涯,舉目無親,沒人比他更明白地獄之苦,可即使是盧云自己,他也沒有因此成為妖魔鬼怪,他看著面前的崇卿孩兒,忽然問想到了那張國字臉,他心里真有股沖動,直想沖到大都督府里,抓住那雙寬闊的肩膀責問:“定遠!你究竟在忙些什么?你兒子都已經瘋了,你難道還不去管一管么?”
“穎超兄…”盧大叔一臉焦急,伍崇卿卻是陰邪冷笑,他俯身過來,瞇眼輕囑:“地獄之旅,即將開始了,你準備好啟程了嗎?”暍暍喘息響起,蘇穎超的身子微微發冶,汗水一滴又一滴墜落下來,他終于害怕了,他才不要墜入地獄,他也不要入魔,“三達傳人”屬于天上,他要重返天界,與美麗的瓊芳長相廝守。
一片靜謐中,蘇穎超悄悄伸出左手,朝劍柄挪栘一寸。“三達傳人”要反擊了,無論如何,他都不能讓伍崇卿予取予求。他要永遠逃離此地,永遠不和這個怪物碰面。
世上沒幾人知道,蘇穎超下只右手能使劍,他的左手也能使。此際雙方以坐姿決斗,閃避極為困難,他若能以左手閃電發招,出其不意之下,他有機會反敗為勝。
一寸、兩寸…“三達傳人”的左掌暗暗挪栘,終于來到了劍柄上,正要收掌緊握,陰謀暗殺,卻聽伍崇卿呵呵笑道:“蘇大哥,恭喜你了。”蘇穎超愣住了,他順著對方的目光去看,發覺他正瞧向自己的左手,蘇穎超倒抽一口冷氣,自知伎倆給人識破了,正想設法遮掩,卻聽伍崇卿笑道:“發覺了么?陰招偷襲、不擇手段、卑鄙無恥…咱倆啊…嘿嘿…是越來越像羅…”說著伸出手來,拍著蘇穎超的肩頭,示意恭喜。
完了…地獄旅程已經開始了,“天下第一”的尊嚴如光影般消逝,蘇穎超呆呆張大了嘴,瞬息之間,仿佛身子不住下墜,眼前一片黑暗,渾渾噩噩之問,只覺肩頭給人摟住了,耳邊傳來牛頭馬面的聲音,輕聲鼓勵:“別在意…來到了地獄,就別在意卑鄙…那是咱們做鬼的好處,不然的話,等你遇上了王者…你就慘了…”
地獄的第一層,到了。蘇穎超喉頭顫抖,耳邊又聽到陰森森的笑聲:“王者…什么叫王者呢?這王者啊…他就是世上最好的好人,他之所以好呢?是因為他從頭到腳、渾身上下統通都‘對’。他之所以‘對’呢,是因為他永遠不會錯,因為呢,被他殺死的人呢,一定都是壞人,和他意見相左的,名字就叫小人,你如果是女人,你想不想做他的‘內人’呢?”
“一定會吧…”地獄惡鬼露出了一口白牙,自問自答之后,他好像要訴說什么秘密,便靠到蘇穎超耳邊,輕輕笑道:“你看看,就是因為這樣,這世上的好人才繁衍得這么多啊,穎超兄,王者真好,你一定也好想做個王者吧…”
“走開!”蘇穎超再也忍耐不住,他要趕緊脫離地獄,霎時右手一抽,刷地一聲,已然不顧一切拔劍相向,伍崇卿閃電般探出手來,居然搶先收走了他的佩劍,跟著手上一使勁,仗著氣力過人,硬將“三達傳人”按回了座位。
“別急…別急…不想當王者,你還有路走啊…”伍崇卿的話還沒說完,他按住蘇穎超,附耳訴說:“真的,當弱者其實很不錯的…穎超兄,王者的東西太多了,他吃過的剩飯、玩膩的女人,都會賞給你的…你別擔心女人不愛你,她們最憐惜小東西了,她們會抱抱你、親親你、疼疼你…而且她也不要你給她做什么,因為啊,她也是王者的小東西呀…”
耳聽伍崇卿哈哈大笑,蘇穎超忍下住咬牙喘息:“不要…說了…”
“別生氣、別生氣。”伍崇卿終于心軟了,他望著“三達傳人”的紅眼睛,憐憫道:“快去找瓊芳吧,向她哭訴撒嬌、低頭認錯,如此一來,她下就會憐著你、寵著你,帶著你一起爬上王者的大床上了?”
“殺死你!”蘇穎超大怒欲狂,赤手空拳地撲向前去,直朝崇卿面上揮打。伍崇卿也毫不客氣,拳頭掄起,便朝對方的拳頭回擊而去,一聲痛哼傳過,蘇穎超摔跌回座,疼得他撫拳彎腰,低頭喘氣。“
奇恥大辱加身,蘇穎超的眼眶濕紅了,隨時都會落下淚來,奈何身為一個劍士,他到死都不能哭,他若在敵人面前墜下了淚水,他的劍魂就會從此消散,讓他再也拿不起劍來…他拼命忍一直忍,驀地聽到了一聲大吼:“三達傳人蘇穎超!”伍崇卿撕心裂肺,戟指大吼:“拿出你的志氣來!身為一個劍客,縱是死,你也得死得尊嚴!別像個娘們般哭哭啼啼,沒的惹我笑話!”
啪地一聲大響,自己的佩劍被人拿了起來,狠狠摔在地下,驀然間,兩行無情的淚水灑落下來,濕濕熱熱的,蘇穎超終于哭出聲了。
所有悲苦一齊襲上心頭,情人走了,志氣折了,在這強生弱死的無情塵世里,今夜蘇穎超感受到弱者的苦,那種滋味如此錐心、如此刻骨,讓他這輩子再也忘不了…
眼看“三達傳人”垂下頭去,以手遮蔽淚水,好似輸給了老鼠的大野貓,什么都不愿聽、不愿瞧。莫名之間,伍祟卿竟俯身向前,緊緊握住蘇穎超的手,低聲道:“穎超兄,別難過,來,你只差一步,再一步就好…看,在咱們這兒,沒有王者,也沒有弱者,只有一種人…”
“勇者…”一壇烈酒離地而起,淅瀝瀝瀝地倒了下來,刺鼻氣味撲面而來,伍崇卿的袖中再次伸出了龍牙,慢慢斬落了兩點火星,降臨到烈酒之上。
轟地一聲,兩只酒碗青焰閃耀,竟給怒火點燃了。在“三達傳人”的眼前,現出了一片地獄火海,照得他面色慘怛。
終點到了。地獄旅程最后的一關,那是一碗湯,孟婆湯,它由地獄之海勺取而出,上頭滿布青焰烈火,蘇穎超全身發抖,他知道伍崇卿一定喝過這碗湯,可他不能暍,他是個凡人,這碗酒喝下去,他的腸胃定然劇烈燒傷,必要痛得嚎啕打滾。
魔炎烈酒,騰騰焚燒,對座的崇卿好似坐于地獄火海之中,形如牛頭馬面。他輕輕地向蘇穎超招手:“來,喝掉它,喝完了,你就什么都下伯,因為你也是鬼了,到時候…咱倆就可以真正的聯手…好好的把他們玩一玩…”
“你…”蘇穎超低頭咬牙,嘶啞地道:“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啊…”伍崇卿嘿嘿冷笑,森然道:“我要殺死一個人。”
伍崇卿的口氣異常興奮,好似荊軻刺秦王,等待已久,乍聽此言,盧云遽然而驚,蘇穎超也是滿面駭然,全場伙計更是竊竊私語,只覺此人之可怖,已到難以想見的地步。
“你…”蘇穎超喘氣道:“你…你到底要殺誰?I伍崇卿沒有說話,他面容肅穆,食指筆直,豎起向天,蘇穎超大吃一驚,自知那是個”—“字,他滿心震顫,駭然道:”天下第一“?你…你要殺死我師父?”伍崇卿瞇起了兇眼,搖了搖頭,那食指卻仍豎起向上,朝天頂穹蒼指了一指。
比“天下第一”更高的東西…蘇穎超喃喃自語,他望向了屋頂,隱隱約約之間,好似看到了一個影子,它藏于九天之上,隱匿于佛影之中,那是…那是…
王者之上!
伍崇卿嘿嘿一笑,森然道:“這個人,他可以打垮你師父。他比獅虎更兇猛,比豺狼更狡猾,他有無可譬喻的大神通。無論是你是我,若和他單打獨斗,都是必死無疑。”他附耳過來,低聲道:“不過咱倆有一個潛力…你呢,你手上有件法寶,足以翻江倒海,我手上也有張王牌,足以毀天滅地,只要合你我兩家之力,便足以毀去這整個…”
“正統王朝。”伍崇卿瞇起了眼,露出了高興的樣子。
蘇穎超腦中微起暈眩,他急忙扶住了板桌,喘息道:“你…你到底要…要找什么東西?”伍崇卿咧嘴一笑,慢慢的,他的中指豎起、無名指也隨即立了起來,加上先前傲然筆直的食指,他的手勢成了個“三”字。
“三達劍譜?”蘇穎超失聲驚呼,伍祟卿則是仰天狂笑,氣勢如同千軍萬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