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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小樓一夜聽春曲

  “華山之恥!”肥秤怪重重揮出耳光,怒道:“拿張喜帖都能拖這般久!你還有腦子么?”

  一旁算盤匪幫腔道:“是啊!居然還弄了只野狗回來!混蛋東西!你是豬生狗養的么?”

  兩人拳打腳踢,連小黑犬也沖了上來,對著主人一陣亂咬,當真是狗眼看人低了。

  卻說陳得福逃過了和尚追殺,太監追捕,卻逃不過華山雙怪的魔掌,一時哭喪著臉,四處滾爬,口中卻還哀挨告饒。呂應裳見這孩子居然穿著太監服色,卻不知闖出了什么禍,只得嘆道:“行了,趕緊給他換上衣服,別再耽擱了。”

  “等等,那這黑狗呢?可要就地正法?”肥秤怪指著黑狗,口水橫流,八成想吃狗肉了。呂應裳嘆道:“先拴起來。”算盤怪搖手道:“不行啊,紅螺寺不準養狗,要是給人發現了,那可大事不妙。”肥秤怪也道:“是啊,是啊,這可干系咱們華山門人的光榮,還是早些宰了吧…”

  “住口!”呂應裳憋了一晚的火氣,霎時怒目圓睜,終於暴吼起來了。

  一盞茶過後,呂應裳深深吐納,領著華山三怪,直闖天王殿而去。

  今夜是一年一度的元宵夜,紅螺寺里全是人,男人女人、大人小人、好人壞人,求官的、套交情的、背後損人的,種種聲音消息,應有盡有。也是人太多了,到得後來,誰也動彈不得,眼見天王殿廣場全是人,陳得福擠在人堆里,雙手捧著厚厚一疊喜帖,忙道:“師伯,現下到處都是人,咱們可以發帖子了么?”話聲末畢,肥秤怪又竄了出來,就著陳得福腦門便是一拳,罵道:“傻子!發帖子是有規矩的。你當是發紅包啊,沿途吆喝,見人就給?”

  呂應裳微微苦笑,自知帶著這幾個惹禍精出門,早晚要給整死。他翻了翻手上名冊,道:“咱們一會兒得先拜會宰輔何大人,之後去見東廠房總管,最後則是五軍大都督府的伍爵爺,等這三位重臣得知喜訊了,咱們才能廣發帖子。”

  何大人是內閣之首、天下文官之長,房總管則是京城十二監里的秉筆太監,至於那位“威武侯”伍定遠,則是當朝武人首腦。這三人地位崇隆,自該第一個得知消息。陳得福乃是小人物,聽得何大人、房總管,自是不甚了了,可乍聞“精忠威武侯”的大名,卻不禁喜上眉梢,忙道:“師伯,等一下可以見到伍爵爺么?”

  呂應裳翻閱冊子,點了點頭,算盤怪便來嗤之以鼻,喝道:“鄉巴佬!不過是去見見伍老弟,你卻急什么?沒的丟光了咱們華山的臉…”陳得福聽得“伍老弟”三字,心下更加興奮,忙道:“師叔祖,你和伍爵爺很熟么?”算盤怪臉上一紅,隨口道:“這個自然。打他穿尿布時,爺爺便認得他了。”

  眼見陳得福又驚又佩,八成想問尿布內情,算盤怪只得朝人群里擠去,口中嚷嚷:“借光!借光!”人潮洶涌如海,饒那算盤怪體型瘦長如竹竿,郵也寸步難移。呂應裳微微蹙眉,提了口真氣,掌心暗使陰勁,便將面前人群撥開。正要朝里擠去,卻又啊了一聲,竟爾被迫退開一步。

  呂應裳雖非華山第一高手,可也稱得上江湖第一流,若有人能將之震退一步,自是一等一的武功,算盤怪大吃一驚,急忙向前一步,喝道:“誰!”

  沒人理他,卻只有女人的笑聲傳來,華山三怪定睛一瞧,但見呂應裳面前站了位美貌婦女,若要闖將過去,勢必得觸到她的身子。這招“男女授授不親”的絕招使將出來,呂應裳功力再深一倍,卻也要給打退了。

  眼見師侄束手無策,算盤怪也是無可奈何,苦差事到來,肥秤怪不由舔了舔嘴,淫笑道:“真是麻煩,還是讓我來吧。”霎時嘴邊泛起冷笑,舉起祿山之爪,便朝前方亂摸一通。

  四周人群包圍,那婦人正與旁人說著話,分心旁騖,若給祿山之爪全身摸遍,怕也找不出真兇,肥秤怪嘿嘿淫笑,正待施展鷹爪手,猛見那婦女身旁陪伴了一名肥胖男子,瞧那渾身龍袍的模樣,卻是朝廷第一兇殘的魯王允跖。

  魯王的老婆,簡稱“魯王妃”,要是給自己抱個滿懷,卻是什么景況?

  生死已在一線間,肥秤怪大吃一驚,急忙向後跳開,也是逃得急了,冷不防地閃了神,重重撞上一人。背後那人體型雖也胖大,卻耐不住練家子的一撞,霎時飛了出去,壓倒了另一名瘦子。

  說也奇怪,男人撞女人,便聽一聲嬌喚:“喲”,大人撞小孩,便聽一聲“哇”,爾後呱呱大哭,不過這回模樣古怪,這胖子瘦子互撞倒地後,卻沒一人叫疼,他倆互相打量,先是一聲“喔”,而後一聲“欵”,最後“哈哈”大笑起來。

  “嘿嘿!”、“呵呵”、“哇哈哈呀呼呼!”兩名男子倒在地下,官帽都墜了地,卻還在相互用手指著,口中大笑不休。肥秤怪自己是瘋子,沒想還有人比他更瘋,不由吃了一驚,忙道:“若林,他倆人怎么了?可是給我撞中笑穴了?”呂應裳搖了搖手,示意無礙,眾人呆呆看著,只見這兩名官兒相互指了一陣,終於說起話來了。

  “對不住啊,大人,久疏秉候!久疏秉候!近日安好啊?”、“一切如常,思念殊深!思念殊深!大人您家里呢?”、“過得去、過得去…看,今兒月亮特大啊、”、“大啊,大啊。大人吃過元宵了么?”、“吃了、吃了。吃了七十個。”

  元宵夜里廢話多,兩位大人東拉西扯,華山眾人擠在人群里偷聽,卻始終聽不到這兩人姓啥名誰,官居何位。陳得福忙附耳過去:“師伯,他倆在說什么啊?像是在胡說八道呢。”呂應裳拊須嘆氣:“還沒聽出來么?這兩人彼此不相識,”

  陳得福吃了一驚,細細打量這兩位大官兒,果然這兩人望似滿面堆笑,實則眼皮猛眨,想來都在竭力思索對方的名號。

  算盤怪訝道:“怪了,認不出人打什么緊?,點個頭便是了,干啥這般造作?”呂應裳搖頭道:“師叔此言差矣,官場首重人面。沒撞上也就罷了,一旦碰上了面,叫不出名號沒禮貌,叫錯名號不得了。那可是瞧不起人了。日後心結生出,公文上相互陷害。恐怕永無寧日。”

  肥秤怪驚道:“這么厲害?那不跟咱們武林沒兩樣?”呂應裳微微苦笑,口中卻不說話了。

  眾人說了一陣子話,果見這兩位大人心中害怕,雖說東拉西扯,卻始終認不出對方。眼看廢話漸漸講盡,撞人的那位只得拿出了絕招,他用力咳了咳,哈哈笑道:“大人啊,聽說您…嘿嘿…又要高升了?”

  眾人暗暗佩服。要知天下不會錯的好話,便是這一句。若要問人家父母安好,說不定人家才剛發了喪,要問人家子女是否平安,那也難說得緊。說來說去,不會錯的話便只有這句了。

  被撞的那個聽得“升官”二字,自是微微一喜,忙壓抑了興奮,顫聲道:“大…

  大人說笑了。“撞人的那位倒也能扯,便笑道:”真的真的,我前夜到宰輔家作客,在何大人的簿子上…

  呵呵…瞧見您的大名呢。“陳得福一旁瞧著,卻見那被撞的那位臉皮顫動,好似十分害怕,忙問師伯道:”這又是怎么了?”

  呂應裳低聲道:“這人姓于,是太常寺的六品主祀,他們寺卿與宰輔何大人有深仇。”

  眾人這才懂了,原來宰輔大人有許多簿子,其中有本是生死簿,專來對付太常寺。

  那于主祀嚅嚅嚿嚿,只想換個話頭,忙道:“豈有此事?豈有此事?倒是大人您不得了,我聽說皇上正瞧著您的…您的…”他不解對方主辦何務,只得胡謅道:“摺子呢…愛不忍釋啊。”

  只要是朝官,人人都上摺子,這話想是沒錯了,哪知撞人的那位面色一寒,竟是倒退兩步,陳得福滿心訝異,悄聲問道:“這又怎么了?看摺子不好么?”

  呂應裳低聲道:“大大不好。這位大人姓湯,是太倉府庫的監管大使,皇上若要看他的摺子,那可大事不妙。”眾人驚道:“為什么?”呂應裳細聲道:“他管的是府庫銀子。”

  眾人恍然大悟,看皇上日理萬機,倘使怱來翻看府庫的摺子,必是覺得銀子短少了。果見那位湯大使頻頻後退,雙手連搖,眼中好似含著淚,卻不知侵吞了多少銀兩,眾人正起疑問,背後卻又走來一人,笑道:“兩位大人,你們全說錯羅。”眾人回頭去看,背後走來了一名少年太監,兩位大人大喜過望,同聲道:“福公公!門下學生給您叩安了。”

  福公公駕到,這人卻是大家都熟的,非只兩位大人相熟,連陳得福也認得他,急忙躲到呂應裳背後,打死不出、那福公公雖只是司膳太監,卻因給皇后娘娘寵著,平日很是跋扈,只是說也奇怪,今日頭上卻腫了個大包,卻不知是跌跤還是撞墻,望來頗為醒目。

  那福公公左顧右盼,不改趾高氣昂的架子,自顧兩位大人道:“叩安嘛,倒也不必了,倒是咱家要恭喜兩位,昨夜皇上龍心大悅,提起兩位的名字呢。”二人大吃一驚,卻又不敢不信,只得互望一眼,顫聲道:“真…真的么?”

  福公公冷笑道:“當然是真的。萬歲爺昨晚用膳,才拿了象牙筷子,便先喊了你于大人的名字呢。後來呢,圣上又提起了湯大人,之後可把我駡了一頓哪。”兩位大人至此方知對方名姓,可聽這福公公說得懸疑,心頭自是怦怦忐忑,慌道:“公公不吝提點、不吝提點!”

  這福公公不過十五六歲,卻是老氣橫秋,他左瞧右看,笑道:“你倆也曉得,昨晚啊月色明亮,咱家拎著飯盒,領著幾名小太監,便朝乾清門而去,到了宮里,咱家掀開簾子一瞧,喝!你曉得咱家見了什么?”

  “什…什么?”兩位大人心里發寒,慌張來問。陳得福也是一臉膽寒,躲在師伯背後偷聽。

  “哎,皇上養的小貓,沖出門了!”福公公一臉神秘,只搖了搖頭,嘆了口氣,又道:“咱家一看小貓逃得快,便曉得皇上心情不好了,趕忙點了燈,把飯菜送上,結果萬歲爺拿起筷子,才瞧了飯盒,便蹙眉說了…”兩位大人又次驚疑不定,一時搓著手,附耳靠近,忽然福公公臉色一變,他仰起頭來,顫聲道:“五、五猴、吼也…”

  五五猴?五十五只猴一起吼?兩名大人聽得莫名其妙,他倆互望一眼,不解其意,搖了搖頭,忽覺背後腳步聲響,趕忙轉頭去望,卻也顫聲道:“五、五猴、吼也…”

  陳得福滿面訝異,便從師伯背後偷偷瞧出去,霎時之間,卻也“啊”了一聲,低聲道:“是伍侯爺呢。”

  身穿寶藍鑲黃袍,腰系四爪金龍帶,面前的“伍侯爺”率領愛將們,走進百官人潮之中。

  歷朝歷代的侯爺都很威嚴,伍定遠也不例外,他身高近九尺,當先有兩名“千戶把總”開道,身旁有四名“參軍斷事”隨行。左燕烽、右高炯,前岑焱、後鞏志,六員將官團團層層,簇擁著大都督行入廣場,瞬時之間,偌大的廣場里,話聲、笑聲、應酬聲全數止歇。不聞聲息的人海里,每個人都怯生生地叫道:“伍…伍侯爺…”

  天下三百四十三萬人,分為“動王”、“留守”、“正統”等三軍,其中“留守軍”只有霉氣,沒有殺氣;勤王軍則是滿臉富貴氣,自也聞不到這血腥氣。

  正統軍的將官多半殺過人,這些人只要站入場中,自然而然便會帶來一股壓迫,無論官階高低,他們的裝束全然相同,大腿縛箭簡,腰間懸長刀,身著厚盔重甲,其上滿布刀痕箭孔,連軍靴邊兒也是脹鼓鼓的,八成還藏有匕首。

  大人們啞巴了,小孩的嘴卻還能動,他們一個個拉住娘親的手,低聲來問:“娘,他們是干啥的?怎地像是壞人?”話聲未畢,已給掩上了嘴:“別胡說,乖乖給他們鞠躬。”

  陳得福偷眼打量廣場里的動靜,只見場中男女怕極了這批軍宮,一見牛頭馬面駕到,立時分做了兩道人墻,男的作揖,女的撿衽,眾人想攀談不敢,想走避卻又不及,每個人都在躬身,想來心中都在大叫倒楣。

  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正統軍老將回來了,他們滿身征塵,一臉風霜,在這元宵燈會里冒出來,當真格格不入之至、那福公公是皇后娘娘的小跟班,深知朝廷里的行情,一見大都督駕到,忙來帶頭呼喊:“恭賀爵爺凱旋返京!我等三生有幸,於此恭聆大人金口教誨!”

  “嗯?”下巴仿佛動了,鼻孔依稀有氣息噴出。侯爺雙眼半睜半閉,逕從眾人面前穿了過去。

  陳得福吃了一驚,看別人官越大,廢話越多,這伍大都督卻反其道而行,眾官員本在等著伍定遠訓話,卻只聽了一個“嗯”,人群中有耳背的,卻還不知發生了什么事,眼看算盤怪正要大聲嚷嚷,呂應裳卻猛使眼色,示意諸人噤聲。

  場里全靜下來了、在陳得福的注視下,伍爵爺已然默默離開了。看他個頭雖大,腳程卻慢,宛如八旬老翁過大街,一路安步當車,眾人雖巴望爵爺早些離開,卻也不敢催促,只得垂首站立,偷聽腳步聲響。

  經一響而二響、聽三響而五響,腳步越來越遠,最後遠處又次傳來結結巴巴的問候聲:“五…五猴…吼也,咱…咱們聽您…聽您教誨…”

  “嗯?”

  鼻哼再響,不速之客遠走,廣場里再次爆出歡笑聲,只見兒童奔跑、父母賞燈,文武百官也各自談笑應酬:“唉呀,高公公,到底皇上說什么來著啊?”、“喝!于有刺!于有刺,呸、湯太咸,湯太咸,可把咱家狠狠罵了一頓哪!”

  背後傳來哈哈大笑,伍定遠一行人卻已走得遠了。肥秤怪啞然失笑:“若林,這…這算是什么啊?”呂應裳微微嘆息,道:“沒什么,英雄本色,如此而已。”

  眾人聽得一頭霧水,呂應裳卻只瞧著伍定遠的鐵手,一時微微嘆氣。

  自武英至正統,朝廷一共出過三位大都督。最早的“秦征西”文武全才,能言善道,健談是出了名的;到了景泰年的“柳征北”,此公性子豪快爽朗,也是口若懸河之輩。常常人未至,笑先到,站到點將臺上講說兵法,沒一個時辰下不來。誰曉得輪到了第三代大都督,卻成了這個聾啞頭陀,連話也說不清了。

  官場磨劍二十年,別人越磨越光采,定遠卻越磨越晦暗。以前做個小捕頭,他還喜歡拉著下屬喝酒,有時說些小故事、有時談些大道理,可中年後積累軍功,他的話卻越來越稀少,到得坐上朝廷第三代大都督的寶座後,更只剩下這聲“嗯”,不見其他。

  身為大都督,伍定遠的寡言是出了名的,舉凡上朝面圣、點將閱兵,他要不拿了小抄照本宣科,要不低了頭兒瞇眼昏睡,任憑滿朝文武吵得翻天覆地,百官說得口沫橫飛,他也只是瞇眼站在那兒,活像一尊石像。

  石佛不妄言、石佛不開眼,定遠沒什么雄心壯志,卻很關心一件事。那件事讓他生死以之,十年來不離不棄,無怨無悔。

  說起那只老鐵手,人人都曉得它是都督心中的寶貝。吃飯戴著它,打仗戴著它,拉屎戴著它,除非在戰場上受了毀傷,誰都不能讓他解下來。

  戰火騰燒十年,鐵手壞了又補,補了又壞,布滿刀斬劍痕,望來極不雅觀,也無衛生可言。也是都督夫人心疼丈夫,便贈給他一只全新鐵手,純鋼打造,刀槍不入,盼他早些換上,可丈夫收下后,卻只高懸床頭,不愿換上。爾後皇上賺他寒酸,便也賜來純金龍手,上刻銘紋,昭顯國功,可定遠即將之供上案頭,早晚焚香三次,當作牌位來拜。

  定遠很固執,卻沒人懂得他想固執什么。為了這莫名其妙的乞丐脾氣,老婆氣他,皇上罵他,連文武百官也說他以清驕人,故做姿態。

  整整十載雨露風霜,盡管眾說紛紜,定遠卻不曾解釋過一個字,他只是默默地、啞啞地,頑強死硬地戴著他的老鐵手,上起帝王嬪妃、下至黎民百姓,誰也拿不掉它,百無聊籟的人間,大都督戴著他的老朋友,默默前行。沿途所過之處,百官莫不作揖讓道,稱他“爵爺”者,必是文官,稱“都督”者,必屬武人。爵爺倒也公平,無論誰來問安,大都督以不變應萬變,全都應以一聲“嗯”,別無贅言。

  肥秤怪過去曾與伍定遠見面,當時雖不曾細談,卻也隱約覺得此人口才不露,頗有口吃跡象,萬沒料到官位越高,終於原形畢露了。耳聽雙怪議論紛紛,四下百官也在偷眼瞧望,嘴里全都掛著笑,呂應裳便嘆了口氣,道:“你們別小看爵爺了,其實學問到了他這個境界,每個字都大有深意。哪,你們瞧清楚了…”

  眾人眺頭去看,只見廣場里經過了一名老人,年約八十,對著大都督行禮。眾人遠遠來聽,只見爵爺微微頷首,應道一長聲:“嗯…”眼見眾人一臉納悶,呂應裳便解釋道:“懂了么?遇上年高德劭的,爵爺的”嗯聲“便顯得悠長,示意尊敬友善。”湯太廉也湊了過來,訝道:“原來如此,那要遇上年少無品的,他會怎么嗯?”

  “嗯。”遠處傳來短促鼻哼,眾人急急回首去望,驚見爵爺面前經過一名油頭粉面的男子,不住打躬哈腰,大都督卻只眉宇低沈,匆匆而過。

  眾人聽在耳里,驚在心里,方知其中大有玄妙。聽得呂應裳不住解說,福公公便也走了過來,笑道:“這我可不信了,本座上回遇上爵爺,他卻連哼也不哼,那是什么景況?”呂應裳嘆道:“那可慘了。”眾人大驚道:“慘了?什世慘了?”

  呂應裳嘆道:“據我所知,伍爵爺為人最講禮數。他要是全然不哼,那就是說你作奸犯科、要不有案在身,要不已給衙門暗中查訪,總之是大不妙了。”

  福公公心下震驚,一時口中乾笑,眼珠兒直轉,想來是要請皇后娘娘救命了。

  眾人聽到此處,無不大大感佩,方知爵爺的嗯聲暗藏玄機,分親疏、別遠近、獎善忠、貶奸邪,當真一“嗯”足為天下法,隨心所欲不喻矩。陳得福聽出了訣竅,更是滿心仰慕,便也學著鼻哼起來。

  “嗯…”、“嗯?”、“嗯,”、“嗯!”眾官員一旁聽著,正待群起仿效,卻見都督轉過頭去,對著空曠無人處嗯了一聲,于主祀驚道:“這…這是怎么回事?”

  呂應裳自也不懂了,只得拿出了華山上下的胡謅本領,喃喃地道:“這…也許是夜斷陰、日斷陽…那也末可知。”

  聽得鬼魂飛出,眾人內心震撼,急急奔了過去,還沒來得及察看是否有鬼,卻見大都督仰起頭來,對著天邊明月嗯了一聲。眾官大驚道:“嫦娥仙女!真要下凡了么?”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眾人還在苦苦仰天,大都督早巳擰過了鼻涕,他的腳步越走越慢、眼縫越瞇越緊,嗯聲越來越長,正要低頭打鼾,猛見他雙目圓睜,口中居然“啊”地一聲,發出了別的聲響。

  一個只會“嗯”的人,此時卻“啊”出聲,這是主何吉兇?眾人張大了嘴,全都望向呂應裳,要聽他如何解說,這華山首徒卻早巳溜得不見人影了。在眾人的注視下,大都督“啊”過之後,竟又呵呵笑了起來,跟著蹲低了身子,如傻瓜般矮身偷跑。

  大都督熬不住戰場辛苦,終於發瘋了。文武百官自是滿心駭然,一個個尾隨去看。

  只見大都督越奔越快,他來到一處燈棚,俯身蹲地,好似在偷眼瞧著棚內。陳得福等人見得明白,只見一名小姑娘左瞧右望,正在棚里賞玩免子燈。猛在此時,大都督撲入棚內,一把將她摟住,跟著向天拋去。

  “小花花!”伍大都督兩手拋起寶貝女兒,歡容道:“咱的小花花!給爹抓到羅!”

  小花花俗稱華妹,正名伍崇華。

  “爹!”小花花墜入爹爹懷里,自是歡喜無限:“您可忙完了!”

  眾官員看得目瞪口呆,卻聽一聲口令傳過,四大參謀登已排做了人墻,將無關閑人擋開了,以免上司受人打擾。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三天是上元。伍定遠今夜終於放聲大笑起來,他擰了擰女兒的鼻頭,道:“小花花,你乖不乖啊?”

  “爹…”小花花摟住了爹爹的頸子,歡容笑答:“我最乖乖啊。”

  華妹柳眉俊目,雖只小小年紀,臉蛋卻已見柔美之態,伍定遠心下更覺愛憐,便望女兒的嫩頰吻了一記,胡渣戳來,卻又庠得她咯咯嬌笑。

  伍定遠哈哈大笑,托起了小女兒的臀,讓她坐在臂膀上,上下秤了秤,微笑道:“一個年過下來,可又多了幾斤肉。”過年時暴飲暴食,大魚大肉,卻給爹爹察覺了。華妹臉色一變,忙道:“爹,你要說華妹長大了,不能說胖了。”

  當時仕女體態崇尚纖瘦,越是富貴人家,越是文秀細弱。伍定遠聽得女兒愛美,忍不住大搖其頭,正色道:“怕什么胖?能吃便是福!想咱們老家是西北軍戶出身,騎的是馬,扛的是刀,你別學那幫大戶小姐,這不吃,那不吃,裹個小腳嬌無力。那爹爹可不高興了!”

  華妹嘟起了嘴,道:“爹爹只會說我,為何不先跟娘說去?”陡聽女兒頂撞,伍定遠皺了皺眉:“小孩兒頂什么嘴!嗯?”聽得父親語氣轉嚴,華妹埋首入懷,小鼻子在衣襟上挨挨磨磨,硬是不依。

  女兒撒嬌,爹爹便沒輒了。伍定遠望著愛女,忙輕拍著她的後背,柔聲道:“好了、好了,都是爹不好,爹不兇你了,嗯?”爹爹心里憐意大盛,小花花卻還撅著嘴兒,模樣不快,伍定遠有心要逗女兒開心,便又安慰道:“好了、好了,小花花別難過…

  明兒下午便要開學了,你高不高興啊?”人生不如意事十常,華妹聽得開學在即,卻是長嘆一聲,自將腦袋枕在爹爹懷里,再也不動了。

  眼見女兒如此情狀,伍定遠不免嘆了口氣,道:“崇華,爹爹小時雖想上學,卻是苦無去處,難得你有機緣讀書,自該發憤圖強,全心砥礪自己…想古人鑿壁借光、結發懸梁…你雖是女孩兒,卻也不能妄自菲薄…”

  大都督上朝時不喜說話,原來是把滿肚子的話憋回家里來說了。華妹倚在爹爹懷里,耳中聽聽,眼兒閉閉,似要熟睡了。正持輕輕打呼,鼻息卻給擰了擰,聽得爹爹道:“行了,爹爹說完了。”華妹面露笑容,便又睜開了眼,正要說笑話給爹爹聽?怱又聽道:“”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下一句是什么?”華妹哇地一聲,摟作爹爹的頸子,疊聲嬌喚:“爹爹討厭…討厭…”伍定遠哈哈大笑,他平日正經八百,來到女兒面前,卻如年輕了十歲。當下高高捧起了女兒,笑道:“小花花…爹的小花花,你乖不乖啊!”說著“嗯”、“嗯”幾聲,對著寶貝女兒猛親,那胡渣子擦過嫩頰,只癢得華妹咯咯嬌笑,拼命閃避。

  啾地一響,華妹實在癢得難受,便回香了爹爹一記。父女倆玩起了幼稚把戲,便聽對過紫藤街下傳來幾聲嘻笑:“小花花,真傻瓜啊!”華妹面色發青、撇眼去望樹下,驚見樹干後躲了幾名學堂惡童,不住朝自己嘲笑指點,想來不懷好意。華妹滿臉羞紅,趕忙附耳道:“爹爹,你先放人家下來。好丟臉呢。”

  伍定遠忙了一天,難得有機會抱著愛女,怎舍得放開?他斜目望向樹下,鼻中噴了濁氣。

  “嗯!”歷朝歷代的侯爺都很威猛,伍定遠當然也不例外,龍鼻噴猛氣,只嚇得眾小童拔腿直奔。聽得啊呀一聲,競有人摔跤了。

  華妹定眼去看,一名首惡摔在地下,瞧他約莫十歲年紀,前額綁了條玉佩緞子,左手提了柄關刀形狀的大燈籠,另還背了只包袱,正是楊家小少爺現身了。

  華妹氣憤難平,想起小花花外號從此泄漏,忙道:“阿秀,你敢偷聽我和爹爹說話?你聽到了什么?”阿秀乾笑道:“沒…沒有啊,什么水蛙青蛙,吃甜瓜…”

  “不是水洼青蛙,是小花花,”在女兒的羞嚷中,小花花的爹來了,他將阿秀一把提起,森然威嚴道:“怎么?你找我女兒有事?”小花花的爹十分可怕,隨時能讓人腦袋開花,阿秀自是一臉苦態,雙手死抱著包袱,乾笑道:“沒事,沒事、剛巧路過貴寶地…”

  伍定遠見他眼皮猛眨,雙手卻死抓著包袱,想來里頭藏了犯禁物事,便微笑道:“阿秀啊,你這包袱瞧來挺稀奇的,可以借伍伯伯瞧瞧么?”聽得伯伯來搜,阿秀卻似不怕了,一時坦然而笑:“行啊,里頭都是書本子呢。”說著解開包袱,摸出了十來本簿本,其右歪歪斜斜寫了一行丑宇,見是“小塾生楊神秀”,此外還有本厚舊大冊子,竟是本紀年譜。

  伍定遠奇道:“小子,居然還帶了紀年譜?這般勤奮向學啊?”阿秀笑道:“是啊,春秋史記,公羊母羊,我都愛讀呢,”紀年譜厚舊沈重,專載前朝往事,卻不知阿秀小小年紀,卻何以關心千古春秋?伍定遠不動聲色,拿起了紀年譜一抖,果然書頁松開,便墜出了一本小小冊子。

  小冊子巴掌大小,易於攜帶隱藏,里頭卻寫了什么東西呢?伍定遠正想翻看,阿秀卻大叫一聲,急急飛撲來搶。伍定遠將他夾在腋下,一手提包袱,一手翻秘笈,隨意翻到一頁,低聲讀道:“看官們有所不知…北方男女,生得是長大倜儻,容易知事,況且這些騷韃子干事不瞞兒女,是以這兩個孩子不過小小年紀,卻早已看得慣熟了…”

  伍定遠瞼上一紅,反面去看書背,見是本新刻名作,“金海陵縱欲身亡”。撇眼去看女兒,看這小女孩兒兀自一臉茫然,料來沒聽懂說話。

  眼見阿秀的包袱如此神妙,必還藏有其他寶藏,伍定遠先將禁書望懷里一揣,預備深夜時細細研讀,又朝包袱里翻查,這會兒果然搜出了一瓶酒,反手來看酒瓶,見是“極品良汾二鍋頭”,另還貼了卻貢封條。另還有一大包鹵菜點心,想來是要下酒之用。

  所有犯禁物事一應俱全了,酒是好酒、書是好書,伍定遠見收獲頗豐,便將阿秀倒吊而起,鐵手揮出,狠狠揍了五下屁股。顧不得阿秀還在哭著,早巳拔開木塞,聞得醇香撲鼻而來,登時大口來灌,真比土匪還兇狠三分了。

  都說饑寒起盜心,一個人飽暖之後,難免要想起老婆。伍定遠喝了幾口醇酒,嚼了幾塊牛肉,便已想起了艷婷。他抱起了女兒,笑道:“你娘呢?怎沒瞧見人?”

  華妹聞到爹爹嘴中的酒味,自是掩鼻轉頭,還不及來答,卻聽身旁傳來一個柔媚嗓音:“老爺…皇上傅召夫人,要她陪著一塊兒賞燈呢。”來人口音頗為陌生,伍定遠便與阿秀一齊轉過頭去,驚見對面站了一位漂亮姑娘,十七八歲年紀,正朝著大都督盈盈下拜。

  “你…”伍定遠大為驚訝:“是誰?”

  “老爺健忘了。”美丫環含笑起身,媚聲道:“我是翠杉啊。”

  翠衫?干啥的?伍定遠呆了半晌,只得望向女兒,目帶問色。眼見爹爹裝傻,華妹附耳嘆息:“爹又來了,娘中秋時不是說要回九華山、收幾個弟子么?翠杉便是那時來的啊。”

  都督的夫人身為九華掌門,向來愛收丫環當徒弟,十年下來,前前後後養了兩個,大的是“海棠”,小的叫“明梅”,人人名兒都帶個“木”字邊,倒也好記、只不知何時又來了個“翠杉”,卻不曉得她有啥來歷。眼見那少女含笑瞅著自己,神態極為友善,伍定遠心下更是忌諱,只點了點頭,道:“翠花…是吧?”

  “翠杉!木字邊的杉!”丫環小嘴微扁,像是不高興了。伍定遠愕然道:“是,翠杉、翠杉,瞧我這記性…”正蒙混間,那翠杉卻伸手過來,便要替老爺折疊衣領。伍定遠心下一驚,二話不說,便將女兒高高捧起,隔到兩人之間。

  老爺高掛免戰脾,翠杉變招也快,一時不驚不慌,只反掌過來,順手替二小姐理了云鬢。伍定遠見這丫環精明強干,更加不敢招惹,眼見眾將都守在棚外,便揮了揮手,道:“都進來吧。”

  眾將答應一聲,除焦勝責在棚外看守,余人皆走了進來。華妹家教過人,爹爹的下屬到來,便來撿衽行禮,道:“鞏叔叔、高叔叔、岑叔叔…”

  喊到了燕烽,卻有些猶疑了,這位將官不過比哥哥祟卿大個兩歲,如要喊他叔叔,不免顯得老了。正想去問爹爹,卻聽翠杉搶先道:“烽哥哥。”

  這幾年正統軍少回京城,誰也認不得誰,翠杉卻打聽得一清二楚,聽得美女嗲聲嬌喚,燕烽臉上發紅,仿佛也喝了大碗烈酒。他不知該如何稱呼人家,一時吞吞吐吐地,一旁阿秀卻是曉事的,便替他怪腔怪調地叫了:“杉妹妹…”

  烽哥哥遇上杉妹妹,男的英俊挺拔,女的嬌美大方,瞧來真是一對兒。伍定遠哈哈大笑,自將鐵手一揮,道:“大家坐吧,一會兒還有場祈雨法會,有得站了。”

  眾將脫盔卸甲,聽那叮叮當當之聲不絕於耳,諸人舉止快慢不一,伍定遠看入眼里,卻也不曾出言責備。該松的時候松,該緊的時候緊,這就是老將,他們絕不糟蹋氣力。

  沒人生來就是老將的,即使最年輕的燕烽,他也打了五年的仗。諸人連同定遠在內,十年來一點一滴學著,慢慢便給雕琢成這個模樣。翠杉見老將們坐下來了,便也取出了草席,就地鋪開,服侍小姐入坐。

  沒人生來就想做丫環的,看那草席什么地方不好鋪,卻是鋪在“小趙云”隔壁,料來要與他比鄰而坐。燕烽吃了一驚,心頭怦怦跳著。正期待間,卻聽一聲哈欠響起:“啊,鬧了一整夜,先睡一下。”

  沒人生來就不長眼的,卻唯獨阿秀例外。看這男童倒上草席,呼呼大睡,宛然是座萬里長城,隔開了牛郎織女,眾參謀看到眼里,自又哈哈笑了。

  眾人坐定下來,棚里卻還少了一人。鞏志左右瞧了瞧,便道:“大少爺呢?怎沒瞧到人?”伍定遠育有一子一女,小女兒便是面前的崇華,兒子則是江南帶回來的義子崇卿。眾參謀聽得此言,自也頻頻頷首,都問道:“是啊,怎沒瞧見太少爺?”

  伍定遠見華妹一語不發,便將她抱了過來,柔聲道:“哥哥呢?怎沒陪著你?”

  “咿!”聽得“哥哥”二字,華妹雙手掩耳,口出尖聲,好似聽到了猛鬼的名兒。

  眾參謀滿面訝異,還沒來得及問話,翠杉便自行走了過來,掩嘴笑道:“老爺啊,太少爺是什么脾氣,您又不是不知?他要肯陪在咱們幾個身邊,太陽可要打西邊出來了。”

  崇卿脾氣如何,伍定遠將他拉拔長大,自也知曉。何勞外人多置一詞?他不去理會“翠杉”,便問愛女道:“怎么了?哥哥又惹了什么事?”

  華妹聽得此言,便只低下頭去,看她嘴角緊泯,大眼卻已濕紅了。伍定遠一旁看著,已知家中必然有事,便拍著女兒的背,溫言道:“女兒乖,有事盡管跟爹爹說,爹爹給你主持公道。”華妹眩然欲泣,偏又不肯說,只將小腦袋轉了開,伍定遠嘆了口氣,自知小女兒性情剛強,越見逼問,越是不說,無可奈何間,只得朝翠衫瞧去。

  難得老爺有求於自己,翠衫自是眉開眼笑,她學著夫人的架子,拿出絲巾扇風,嘆道:“老爺啊,您可不曉得呢,過年前哪,大少爺他啊,哎…居然離家出走了呢,整整拖到初五才回來,害得夫人到處找他,鬧得府里雞飛狗跳呢。”

  伍定遠大吃一驚,看兒子傍晚時與自己同入紅螺寺,外觀全無異狀,豈料私下竟又鬧出了事?

  伍定遠年歲已長,性格越見沈潛,當下深深吸了口氣,將怒色掩去,自問女兒道:“告訴爹,究竟怎么回事?”

  華妹撲到爹爹懷里,哭道:“哥哥好可惡!大家好端端地過年,他就是不回家,害得娘好擔心他…嗚嗚…嗚嗚…華妹還做了燈籠給他玩兒呢…”一旁翠衫聽得此言,趕忙補上一句狠的:“是啊!是啊!要不是老爺您元宵要回來,我瞧啊,大少爺根本不想回家呢。”

  聽得女兒哭訴,伍定遠便點了點頭,不再多言。一旁翠衫還待要說,卻見老爺深深吐納,額角青筋高高怒起,神色有些不善,只嚇得她掩上了嘴,再也不敢多言了。

  “怎么會這樣…”伍定遠瞇起了眼,仰望天邊明月,這樣問著自己。

  崇卿雖非親生,可孩提時卻極為依戀定遠。那時的小祟卿又害羞、又木訥,為了贏得爹爹歡心,他秉燭夜讀、發憤練武,很有點聽話懂事的樣子。可十年下來,這孩子書讀了,功夫也練了,性子卻變得冷淡疏離,仿佛成了個陌生人。

  大戶人家的孩子要么上進讀書,要么墮落紈褲,可崇卿卻什么也不是。他一不上進、二不墮落,明明練了一身筋肉,卻不愿入伍從軍;問他是否想科考做官,偏又沈默以對,每日里早出晚歸,卻沒人曉得他在忙些什么。父母逼問他日後有何打算,他便將自己反鎖在房里,十天半月不出來。不管定遠怎么打罵,徒然氣白了幾莖頭發,兒子卻依然故我,毫無善狀。

  怪孩子…他獨來獨往,鎮日里板著一張冰臉,看男人,他不恥,瞧女人,他不屑…像是同全天下人結上了深仇,他什么都不順眼…

  十年來兵馬倥傯,一輩子的心血全投在正統軍上,不免疏忽了家人。想起妻子不在身旁,兒子也不見蹤影,伍定遠目光黯淡,正要馱下背去,忽又醒起女兒還陪著自己,不禁露出一抹微笑,道:“小花花…你乖不乖啊?”

  “爹啊…”小花花最懂事了,她食指抵腮,憨憨來答:“我最乖乖呀。”

  伍定遠哈哈大笑,煩惱一掃而空,當真是有女萬事足了。

  難得元宵,眾人等候祈雨法會開始,便也松弛下來,各自閑聊、伍定遠撇眼看去,只見翠杉有時轉首,有時仰頭,當真是眼波才動被人猜,風情萬狀;那燕烽則是漲紅了臉,如同鏢槍般立著,想來再過片刻,不免要自行倒斃。

  伍定遠微微一笑,便從懷中取出兩張戲票,說道:“燕參謀,這兒有兩張萬福樓戲坊的票子,演著白樸的”梧桐雨“,你明日倘若有空,不妨過去瞧瞧。”

  聽得如此美差,眾參謀自是大為艷羨。當時戲曲日益盛行,南方每有新唱腔,必至萬福樓獻藝,盛況空前,一座難求,京城里也只有大都督這般權勢,方能輕而易舉拿到戲票。眼見大都督賜票了,翠杉自是羞中帶喜,一時低下頭去,只等小趙云過來相約。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小趙云立正端形,大喊道:“天下萬民吃不飽!穿不暖!猶在水深火熱之中苦苦求生!屬下便算狂妄十倍,卻也不敢為此風花雪月之事!

  都督好意,燕烽不能收!“說著啪地一響,軍靴并起,便將戲票雙手奉還。

  華妹目瞪口呆,眾將自也看傻了眼,一旁岑焱嘆道:“說得好!匈奴未滅,何以家為?這苦差事還是交給我吧。”說著轉向翠杉,幽幽問道:“聽說萬福樓龍蛇雜處,恐怕埋伏了怒匪細作,你們之中誰愿意與我假扮情侶,明日過去察看則個?”

  翠杉眼中含淚,心中悲憤不已,正要答應,猛聽一聲暴吼響起。

  “我去!”燕烽俊眼圓睜,凜然道:“正所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燕烽為國為民,莫說喬裝女子,便算割須斷袍,自殘肢體!亦是心甘情愿!”哄堂大笑之中,翠杉早己鼓起了腮梆子,氣得連話也說不出了。

  伍定遠看得連連搖頭,他這幾年做著月下老人,卻總是事倍功半,他嘆了口氣,忽然想起家里還有個老大不小的,忙問女兒道:“你娟姨呢?今晚可曾出去玩兒了?”

  大都督只有一個小姨子,便是娟兒了。看今晚是元宵夜,號稱“金吾不禁”,才子佳人若想暗中幽會,也唯今夜是。是以娟兒若想早些嫁掉,今夜正是行情所在。

  伍定遠滿心擔憂,正等著女兒回答,忽見華妹與翠杉掩著小嘴直笑,好似娟兒又鬧了什么慘案。伍定遠忙道:“怎么?宋少主、祝少主都沒來約她?”乍聞宋通明、祝康兩位少主的大名,華妹嘻嘻笑道:“爹爹好笨呢,娟姨每回見了那兩個家伙,掉頭便跑呢。”

  伍定遠嘆了口氣,光陰荏苒,歲月蹉跎,小姨子益發年長了,卻還在那兒挑三揀四。這幾年為了娟兒的終身大事,伍定遠與艷婷四下費心打聽,逢得文武雙全的英俠出現,必然成為爵爺府的座上賓。可不知怎么回事,每回玉面少俠一上桌,娟兒食欲必然大增,若不吃得杯盤狼藉,絕不罷休。可憐少俠們心驚之下,自是一個個急急告退,不免急死了伍氏夫婦。

  好容易騙來兩個癡心漢,婚事卻始終沒個眉目,伍定遠自是眉目深鎖,低聲道:“宋神刀威武、祝鐵槍風流…可她全都不要…那她到底喜歡誰呢?”

  聽得爹爹問話,華妹卻只嘻嘻一笑,她把大眼兒定在爹爹的國字臉上,輕輕眨了眨。

  眼見女兒笑望自己,伍定遠大吃一驚,忙喝道:“不許胡說!”正慌張間,華妹卻是一臉訝異,奇道:“爹爹怎么啦?我什么都沒說啊?”

  月下老人自作多情,拿著紅線作繭自縛,眾人無不低下頭去,一個個強忍著笑。

  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伍定遠自暴心事,不晃面紅耳赤,正想來個圍魏救趙,棚外卻有人來了,但見一顆大腦袋伸了出來,自望棚里一鉆,嘿嘿冷笑道:“臭小…”

  話還沒說全,一柄槍已無聲無息抵上那人的後腦袋,跟著腰眼一痛,更被匕首牢牢抵住,那莽漢睜眼急看,驚見一張國字臉瞪著自己,只嚇得他趴倒在地,慌道:“伍爵爺!”

  眾人撇眼去望,卻見一條大漢咧嘴苦笑,瞧拿蠢熊蠢樣,卻是“山東少神刀”宋通明到來。伍定遠將眼色一使,眾參謀便收起了家伙,宋通明逃過了死劫,忙爬了起來,陪笑道:“對不住、對不住,小弟粗話說得習慣了,爵爺多包涵…”

  伍定遠掃了他幾眼,淡淡地道:“賢弟來此,是想找娟姑娘?”宋通明乾笑道:“爵爺取笑我了,娟姑娘平日當我野狗也似,哪想同我上街溜躂?”

  聽得野狗二字,伍定遠忍不住責備道:“賢弟何故怨天尤人?你平日里多讀書,少去窯子走動,娟姑娘自肯陪你了。”

  眾人見宋少主腰纏金帶,衣裝豪華,卻顯得老土風味十足,料來此人話不會說、飯不會吃,乃是專望床上鉆的酒色狂徒。也難怪娟兒不愿同他出門了。

  眼見宋通明一臉羞愧,低下頭去,頻頻稱是。伍定遠嘆了口氣,便從懷里取了兩張戲票,吩咐道:“這兒兩張萬福樓的戲票給你,演著”墻頭馬上“,你後日帶著娟姑娘過去瞧瞧。”

  宋通明喜出望外,忙躬身接票,朗聲道:“謝姊夫賜票!”這聲姊夫一出,用意自是著落在娟兒身上了。華妹擠牙弄眼,阿秀嗚嗚怪叫,眾參謀卻是大搖其頭。想來一朵鮮花插上了牛糞,誰見了都可惜。

  這宋通明早年時英風爽颯,正統朝創建後,曾與嶺南趙任勇并稱為“雙帥”,乃是赫赫有名的剿匪猛將,誰曉得從戰場退下來後,競成了個癡肥松懶的空大個,不值錢到這個地步。伍定遠嘆了口氣,正等著宋老弟離去,卻見這莽漢張頭晃腦,兀在棚里四處張望。蹙眉便道:“娟姑娘不在這兒。你還想找誰?”宋通明乾笑道:“沒…沒事…只是想順便瞧瞧令郎在否。”

  伍定遠微微一奇,道:“你想找崇卿?”

  宋通明吞了口唾沫,抓了抓腦袋,陪笑道:“也不是找他,只是剛巧路過…想找他喝杯酒、閑聊幾句…”伍定遠心下更奇,看崇卿性子冷得冰山也似,卻不知何時與宋通明定了交?他稍稍沈吟,便道:“你和崇卿有過節?”

  大都督一語道破,宋通明登時慌了起來,忙道:“沒有,沒有…我哪里敢揍他,便看著您的面子上,我…我也一定手下容情…”

  此言一出,不見說漏了嘴,眼見宋通明支支吾吾,伍定遠嘆了口氣,將鐵手揮了揮,嘆道:“隨你吧,有什么梁子便去解,別說我護短便成了。”天下父母心,誰不胳臂望內彎?伍定遠卻反其道而行,好似有意讓兒子挨打,宋通明見他心情不悅,自也不敢多問,只慌不迭地告退了。

  高炯一旁瞧著,附耳便道:“都督,讓我派人盯著他吧。”伍定遠搖頭道:“不必了,小孩子打鬧,不算什么。倒是崇卿脾氣太冷,這宋通明如能挫挫他的銳氣,我這做爹的求之不得。”話聲未畢,一旁華妹卻已湊過過來,憂聲道:“爹,沒用的,你別再讓哥哥打架,到時他又把人打成重傷,娘會生氣的…”

  聽得此言,眾參謀相視而笑,伍定遠則是面色蕭索,伍定遠自己神功蓋世,那是不必說,可虎父無犬子,崇卿武藝高強,大有乃父之風,宋通明同他尋晦氣,怕要給打得滿地找牙了。阿秀一旁聽著,忽道:“伍伯伯,你認得那個蘇穎超么?”

  三達傳人大名一出,眾參謀心下自是一凜,伍定遠頷首道:“你也曉得他?”阿秀笑道:“我當然知道他了。我看過他在五關擂臺上比斗呢。”伍定遠是魁星戰五關的創制人,自也曉得蘇穎超與哲爾丹相斗事跡,含笑便道:“這位蘇君劍法高強,大有寧先生的風范,當今武林小一輩人物里,怕沒人打得過他了。”話聲才畢,卻聽阿秀嘻嘻笑道:“是嗎?可是我叔叔說,如果崇卿哥哥找那個姓蘇的比武,一定大獲全勝呢。”

  阿秀的叔叔便是楊縉奇,卻不知他一個文弱書生,怎能比評起練家子的武功短長?

  伍定遠眉心微蹙,料知阿秀信口雌黃,卻拿了叔叔做擋箭牌,搖頭便道:“阿秀,不許胡說。”

  阿秀笑道:“我才沒有胡說呢。我叔叔說伍伯伯是今日的”天下第一“,那姓蘇的師父好像也是”天下第一“,可天下只有一個,哪來那么多第一?所以他說崇卿哥哥為了伍伯伯,早晚會與蘇少俠打上一場呢。”

  童言無忌,卻也點出了心中之痛。近幾年伍足遠聲名鵲起,戰場奔波、江湖行走,天下莫不以真龍武神譽之。可大都督名氣再響,早年卻曾敗於寧不凡之手,為此江湖上總有無數流言蜚語,都說“一代真龍”技不如人,水遠成不了真正的“天下第一”。

  伍定遠是個謙沖的人,外界越以為他眼紅虛名,他越是要避嫌,也是如此,盡管崇卿再三請命,他都不肯讓兒子去打“魁星戰五關”,用意便是要他韜光養晦,尤其不可與蘇穎超爭鋒。

  爹爹用心深刻,兒女卻毫不領情,聽得華妹大聲道:“爹!你比那姓寧的厲害,對不對?”伍定遠眉心緊皺,搖頭道:“不許胡說。寧大俠威震天下,豈是爹爹所能望其項背於萬一?”

  女兒滿心期待,本盼爹爹答個諾字,豈料他又是滿口謙卑之詞?想起外人的種種譏諷,華妹忍不住哭了起來:“爹討厭!爹討厭!”阿秀著意配合,假意大哭:“爹虛偽!爹虛偽!”

  伍定遠生性謙沖,從來忌諱虛名出頭。似他這般篤實性子,這“天下第—”的名氣若能禪讓,他必也推得一乾二凈。伍定遠有些著惱,正要教訓無知兒女,一旁鞏志卻也勸道:“都督,此地并無外人,都督就別再說客氣話了,不然有損我正統軍的士氣。”

  翠杉大聲叫好,華妹鼓掌拍手,眾人有志一同,就是盼大都督振作精神。伍定遠便再木訥十倍,也曉得不該拂逆好意。他嘆了口氣,坦然道:“十多年前,我不如他,十多年後,大家沒打過,所以嘛…”當即搖頭一嘆,道:“應該還是他贏吧。”

  眼見上司敬老尊賢,高炯便道:“都督,別和寧不凡比吧,這人早巳退隱了,輸贏都是死無對證。不如這樣問:您若和”那廝“打斗,卻是誰輸誰贏?”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五百年。景泰時前有“天絕僧”火并“九州劍王”,後有“天下第一”對決“昆侖劍神”,如今物換星栘,江湖上的戲碼已成了“真龍體”力抗“火貪刀”,只是不同於昔時前輩,秦伍二人的打斗多在萬軍之中,雙方不只武功較量,尚且得智計相佐,副將對決,是以時至今日,武林里盡管眾說紛紜,但雙方孰強孰弱,卻未曾有個定論。

  這話今夜已有人問過了,卻是出自東廠房總管之口,其實不只這位大內總管好奇,普天下的武林人物也都想一探究竟:伍定遠單打秦仲海,究竟誰輸誰贏?

  場中靜了下來,秦仲海三字是忌諱,不能隨意來提;伍定遠深深吸了口氣,面露不豫之色,正要責備高炯,鞏志卻咳了一聲,示意上司去瞧女兒。

  伍定遠回過頭去,卻見華妹怔怔瞧著自己,大大的眼中滿是淚水,滿是對父親的擔憂。

  伍定遠長年征戰在外,愛女小小年紀,便要為父親擔上一份心事,伍定遠心有愧疚,他伸手拉過了女兒,柔聲道:“放心,爹爹打仗殺敵,為國盡忠,不會有事的。”華妹眼眶一紅,抽噎道:“爹,人家每次擔心你,娘就要華妹牢牢記得四個字,你知道那是什么?”

  伍定遠輕撫愛女的秀發,見她仰起了小小臉蛋,大聲道:“爹爹!娘告訴華妹,她說您是天下第一!戰場上不管多為難,您都會平平安安回來!對不對!對不對!您是天下第一!”說著埋首入懷,緊緊抱住爹爹,肩膀一抽一抽地哭。

  眾人見得父女情深,心中無不喟然。看華妹年紀幼小,每回想起爹爹犯險,艷婷必然以此相慰,無怪華妹心中堅信,他的父親雄偉高大,舉世再無第二人能及。眼見伍定遠低嘆不已,高炯便來緩頰了:“小姐放心,其實你爹爹早巳是天下第一,只是他性格謙沖,不愿自承而己。”

  華妹轉嗔為喜,眨眼道:“真的么?”高炯頷首道:“別人不曉得,咱們卻清楚得緊。過去幾年他與怒王對打,從來只有對方身受重傷,他自己卻末掉過一根毫毛…”

  說著撇眼去看上司,笑道:“大都督,此事您總該承認了吧?”

  耳聽高炯說出了戰場秘辛,眾人莫不歡呼起來,華妹撲到了高炯身旁,湊嘴親著他,喜道:“高叔叔最好了!華妹喜歡你呢!”

  過去十年將帥對決,朝廷怒蒼無論戰況如何激烈,大都督必能毫發無傷、全身而退;反觀秦仲海,要不給打得肋骨折斷,再不被砍得渾身浴血,總是弄得逼體鱗傷,方得撤離戰場。依此觀之,伍定遠藝承天山,號為真龍,確實勝過秦仲海許多。

  眾人目不轉睛,全都睜眼瞧望大都督,滿是仰慕之色、伍定遠卻不自在了,只得道:“坦白說吧,要在招式上擊敗秦仲海,并不算什么難事,我伍定遠能辦到、寧不凡更加能辦到。”

  聽得大都督又來謙遜,華妹做鬼臉,翠衫猛嘆氣,人人都不高興了。高炯微笑道:“都督這話不對。秦仲海打不贏你,那是不必懷疑的。可此人武功非同小可,非但打通了陰陽六經,尚且身負不世勇力。寧不凡劍法再強,卻已是風燭殘年,要如何勝他得過?”

  高炯不愧是斷事宮,自知朝廷里人言可畏。要知秦仲海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大都督若要勝他,便得勝得獨門獨家,絕不能讓外人沾光。否則魔王本是紙老虎,人人得而誅之,正統軍與之纏斗十年,卻是何苦來哉?

  眼見眾人一臉期待,伍定遠忍不住嘆了口氣,他拿起了阿秀帶來的酒瓶,灌下一大口,道:“要拿寧秦二人相比,這兩家各有所長。那”智劍“雖能尋敵破綻,可秦仲海的”火貪九連斬“猛力驚人,一刀快似一刀,論久戰、論速戰,論刀法的快準猛,均非”智劍平八方“所能匹敵。”

  大都督講評起他人的長短處,果然頭頭是道。眾將莫不頷首稱是,均知世間武道進步神速,尤其那“開天大火輪”攻敵方圓幾達一丈,足比劍神的八尺劍芒,寧不凡單以智劍抗敵,非敗不可。

  高炯含笑道:“正是如此。那秦仲海若與都督拼斗呢?戰況又是如何?”眼見女兒滿面殷切,眾參謀也是連使眼色,伍定遠自也不便說客氣話了。他將酒水一口喝光,道:“秦仲海的功夫既快且準、又猛又重,走得是如雷如風的路子。可我伍定遠沒別的長處,就只目光比別人稍準些、氣力比別人稍大些…說起拳頭嘛…”

  喀喀兩聲輕響,伍定遠鐵拳緊握,但見一股紫光懾目耀眼,自丹田散出,由小腹而至胸前、背後,終於披覆全身,宛若無形盔甲。在女兒的歡呼聲中,聽他淡淡說道:“非是伍某自夸。仲海若與我動手,三百招內必然負傷。大家若不想見生死,他便得自行退去。”

  伍定遠從來謙遜,雖只用了“稍準”、“稍快”這幾字,卻已點明了他的自信。看秦仲海再準、再快、再猛,遇上了“一代真龍”的龍眙神骨,卻也要甘拜下風。

  大都督說完一席話,全身紫光終於消褪了,想來他的“披羅紫氣”功力已達巔峰,當世無人可敵,一時間彩聲四起,士氣大振,岑焱更已叫囂宣戰:“都督,乾脆把那廝引進京吧!他想刺殺皇上,咱們便來個甕中捉鱉、關門抓賊,將他剁成肉醬肉泥,一次結果這場大戰!”

  怒王神出鬼沒,岑焱卻把他罵得狗血淋頭,正口沫橫飛間,忽然背後給人拍了一下,只嚇得岑焱飛身而起,尖叫道:“天呀!”

  回頭去看,背後卻沒有魔王,卻是鞏志來了。聽他道:“翠杉姑娘,大都督還未曾用膳,你可否帶小姐過去,為老爺端些素齋回來。”翠杉甚是機靈,自知下頭的話聽不得,忙道:“小姐,咱們去替老爺準備飯食。”難得可以孝敬爹爹,華妹自是喜孜孜的,那阿秀卻不想走,奈何翠杉姊姊的小手頗有勇力,竟將他拖著走了。

  眼看婦孺遠走,鞏志回顧眾將,沈聲道:“記得了,都督武功再高。爾等也不可輕敵,尤其千萬牢牢記住,怒王不可激!無論是誰,若向他狂言挑釁。他必然應允所請。

  屆時他真要不顧一切闖入北京,那可要天下大亂!“

  行軍打仗,一忌驕兵輕敵,二忌氣餒膽喪,岑焱兩個毛病全犯上了,難免惹人白眼。他苦笑兩聲,道:“這我就不懂了。這家伙既然打不過大都督,咱們又何必伯他?”

  伍定遠微微搖頭,道:“我方才不是說了么?想在招式上勝過他,不難。想打得他重傷吐血,也不難,可想要出手殺死他…”他嘆了口氣,道:“恐怕無人可以辦到。”

  眾參謀久隨都督出征,只見過秦仲海頻施詭計,屢屢心戰,卻不曾聽過這等怪事。

  高炯訝道:“沒人殺得死他?這…莫非連您也不行么?”伍定遠嘆道:“別說我了。

  便算有寧不凡相助,我們也只能打退他,卻沒把握殺他。“

  眾人更驚訝了,看大都督這話前後矛盾,單一個伍定遠便足以擊敗秦仲海,若有寧不凡援手,隨時能將之擊斃,怎反而礙手礙腳了?高炯蹙眉道:“都督,請恕末將魯鈍,您可否解釋一番?”

  伍定遠嘆道:“你們也許不知道,秦仲海在武學上屬於心宗。”武林中有人走外家,有人練內功,卻沒聽過這個“心宗”,眾人聽得一頭霧水,無不睜大了眼,伍定遠解釋道:“心宗指得便是人的信念,因信而成,故能遠超凡俗。”眾人訝道:“信念?這與打斗有何干系么?”

  伍定遠沈吟半響,不知該如何解釋,他見遠處佛殿梁柱高聳,甚見雄偉,便道:“來,你們瞧那佛殿大梁,離地少說三丈,尋常人沒練過輕功,怎也跳不上去。可要有個人天性的不服輸,他日也思、夜也想,就是夢想能一舉躍上。於是這人早也跳、晚也跳,慢慢把心念合一,化作了志氣,志氣凝合,成了一種信仰。只要他的心念夠堅毅,到得瀕死前的一刻,上蒼終會垂憐他,讓他一舉飛上青天,一次撲過高梁。”

  眾人聽得“心宗”原是如此道理,無不大為駭然。伍定遠又道:“人定勝天,因堅信而非凡,這就是秦仲海的練功法門,號稱”即心明了、自信而自在“,似他這般練武路子,一旦性命瀕危,心里生出死念,那神力之猛,氣勢之強,直可說是天下無雙。”

  岑焱驚道:“天下無雙?難不成比您的氣力還大?”伍定遠搖頭道:“鞏志打過潼關之戰,你們不妨問問他。”

  鞏志自始至終不置一詞,眼見眾人一齊轉頭來望,只得依實道:“那年秦仲海為了搶救同伴,身陷潼關之中,渾身浴血,性命垂危。結果我親眼見到,他身上明明縛著百來條鋼索,卻拉著八百名軍士倒退行走。跟著以單臂之力推倒千斤鐵門,便這樣直闖而出。”

  人身潛力無窮,一旦遇上性命危急、生死交關,往往能爆發神通,做到平時想也不敢想的事情,沒想竟有人以之為武功根基,創出了“心宗”之法。

  高炯深深吸了口氣,道:“這潼關之戰如此慘烈,以前為何沒人告訴咱們?”鞏志嘆了口氣,道:“該役中數十名武林高手不戰而逃,戰後羞愧無地,解甲歸田,從此不敢再上戰場。那宋通明便是其中之一。大夥兒給人家留點面子,就別外傳出去了。”

  眾將面面相覷,一時滿心驚駭,要知潼關鐵門上頭有道火焚痕跡,自左而右,燒過大門十數尺,本以為是走水失火,誰曉得其中竟有這段秘辛?也難怪大都督要隱瞞不說了,否則戰士們來日心存恐懼,沙場上未戰先怯,卻要如何與強敵周旋?

  岑焱顫聲道:“老天爺…這家伙是…是打不死的么?”伍定遠搖頭道:“世上沒有打不死的人,卻有”不死心“的人。當年秦仲海以殘廢之軀,卻爬上了萬仞高峰,也是因為這個”不死心“。”

  眾人驚詫無語,高炯則是搖頭苦笑,方知自己以管窺天,終究不知全貌。他怔怔思索“火貪刀”的來歷,忽道:“都督,我曾聽說”九州劍王“自斷琵琶骨,莫非也是為了這個心宗么?”

  伍定遠頷首道:“正是如此。”火貪刀“不怕身子殘,卻怕志氣廢,昔年劍王曾與天山傅人對決,他自知凡人再怎么鍛造體魄,終究不能與這”真龍之體“相抗,索性便自壞琵琶骨,置死地而後生,便給他走通了”心宗“這一條路了。”

  一個人琵琶骨斷裂,便再也使不出氣力,形同殘廢。沒想這火貪刀如此邪門,竟能從鬼門關里學功夫,當真是不入棺材不發威了。岑焱越想越怕,忙道:“都督,那廝武功如此古怪,咱們來日若遇上了他,該當如何?”

  伍定遠搖頭道:“與他動手,切莫輕談生死,更不可激怒他,此其一也。其二,設法拖垮他的氣力,在招式上壓過他,有機會就生擒,若無機會,那便盡量預備陷阱暗器,設法弄傷他,等他血流過多,體力不繼,便會自行離去了。”岑焱苦笑道:“萬一…萬一他不走,那…那咱們…”伍定遠道:“真到萬不得巳時,你們千萬記住,定得一刀戳入他的心口,讓他當場咽氣死亡。千萬別讓他死撐著。”眾人牙關微顫,自知武藝有限,見到怒王便沒魂了,這刀哪里戳得中?不由慌道:“要是…要是咱們那刀戳歪了呢?”

  伍定遠搖頭道:“那就逃吧。要是讓他吊住了一口殘氣,身臨絕境,化為死志,便如垂死猛獸反撲,最是兇險不過。”

  眾參謀面上變色,過去他們之所以忌憚秦仲海,純是因為他善於智計撩撥,時時煽動百姓暴亂,卻沒想此人武功之高,竟也足與大都督匹敵。如此看來,秦仲海只消抱定一死決心,時時能行剌皇上。岑焱發起抖來,顫聲道:“不行了、不行了,這老小子要是沖進北京,非給他殺個幾千人不可…快、決,咱們快戒嚴吧。別讓他謀害皇上了…”

  下屬益發駭然,已有自亂陣腳之勢,伍定遠責備道:“你們別慌,我不是才說過么?這北京里有人鎮得住秦仲海。沒到最後關頭,他不會闖進來的。”

  先前房總管屢次出言相激,大都督便曾出言推搪,言道京城里有個神秘人物,足以鎮住秦仲海,逼得他不敢入京決戰。當時眾人全以為那神秘人便是伍定遠自己,如今聽來,卻似另有隱情。

  眾將同聲慌問:“都督,到底那人是誰啊?”

  伍定遠搖了搖頭,道:“別問,此事不能說。”大都督這也不說,那也不說,眾參謀想起皇上的安危,卻要如何放心得下?紛紛慌道:“都督,非是我等不信您的言語,可那廝舉止太過無常,萬一他真已不顧一切,直闖京城而來,咱們卻該如何抵御?”

  屬下們苦苦相勸,伍定遠卻仍一口咬定,說道:“別伯,縱使他真的發狂了,他也不會行刺皇上,為此無益之事。”皇帝性命,豈同平常?高炯雖不想頂撞上司,仍不免嘖地一聲:“都督啊,非是屬下杞人憂天,方今東宮無太子,皇上要是駕崩了,那這朝廷…”

  高炯所言合情人理,此時八世子尚未議定,國家并無王儲,今圣倘要了個萬一,天下軍馬便如無頭蒼蠅。天大的好處在前,以秦仲海的賭徒性子,定然下手來玩這一面,怎能不加防備?

  大都督秉性隨和,日常事情少有主見,可一旦相信了什么,必然生出成見,外人絕難改變。耳聽下屬沒住口地勸,伍定遠忍不住嘆了口氣,他見焦勝還守在棚外,便將之召來,吩咐道:“守住左右,別讓閑雜人等過來。”

  眼見焦勝出棚去了,眾人心下一凜,料知上司一會兒所言必屬機密,絕不容外人探聽。

  一片寂靜之中,此時棚內全是軍中將士,華妹,阿秀,翠杉等人尚未回來,自也不怕機密外傳。眾將屏氣凝神,伍定遠也壓低了嗓子,道:“你們誰來告訴我,怒蒼山是為何創立的?”

  這話再明白不過了,照朝廷所言,怒匪開山立寨,一為據地稱王,二欲殘民以逞,以遂其獸性私心。只是此刻商論密局,自不能拿這套官樣文章照本宣科。燕烽沈吟半晌,低聲道:“據我所知,秦仲海與朝廷仇深似海,他之所以造反,便是要殺死皇帝,血刃大仇。”

  伍定遠搖頭道:“謬之極矣。什么血刃大仇?他和皇上有什么仇?他的爹娘是皇上殺得么?他的腿是皇上斷得么?”一連串的題目開下,眾人竟爾回答不出。燕烽訝道:“如此說來,秦仲海之所以造反,并非是為了私仇?”伍定遠嘆道:“說私仇、道公憤,豈不言重了?你們也許不曉得,秦家并非一般人家,他們曾有恩於咱們皇上,情義之深,永矢弗軒。”

  此言一出,非只燕烽吃了一驚,余人也是滿心駭然,鞏志則是嘆了口氣。眼見眾人都有不信之意,伍定遠悠悠地道:“你們再仔細想想,怒蒼山是誰創立的?”

  眾人尚未答話,鞏志便道:“是秦霸先。”此言一出,高炯啊了一聲,霎時恍然大悟,道:“難怪、難怪…果然是情深義重,永矢弗軒。”

  高炯頻頻稱是,燕烽卻仍一頭霧水,忙道:“秦霸先…秦霸先…這人創立怒蒼,不就是為了反對前朝權臣江充么?這和咱們皇上有啥千系啊?”伍定遠笑了笑,道:“你這話是倒果為因了。怒蒼建寨,江充掌權,全是為了同一件事。”

  燕烽訝道:“同一件事?這…屬下不懂。”伍定遠嘆道:“江充權傾朝野,是異常。怒蒼建寨,也是異常。這一切異象之所以生出,全是為了前朝皇帝的一個心結。”

  眾人全都懂了,同聲道:“您說得是咱們萬歲爺!”

  萬歲爺三字說出,棚外恰有官員眷屬路過,自是嚇了一跳。伍定遠微微苦笑,左右瞧了瞧,見得棚外已無行人,方才道:“其實景泰皇帝并不是暴君,他勵精圖治,雅擅文學,算是難得的好皇帝,可惜做人哪,就是不能有私心,一有私心,那就什么都完了。”他拿起酒瓶,咕嚕嚕地喝完,幽幽嘆道:“為了這個私心,他不敢大公於天下,朝廷里更是派中有派、黨中有黨,可他還是睡不安枕,弄到最後,他連自家大巨也信不過了,他只相信自己,終至於兵敗如山倒,抑郁而終…”

  回思前朝舊事,眾將莫不暗暗感慨、看景泰朝三足鼎立,大臣時而拉幫結黨,時而揣測上意,卻原來一切亂象起源,全是因為景泰皇帝自己的私心。

  岑焱破口痛罵:“如此昏君,合當該亡!看咱們正統朝無黨無派、上下一心,哪里是景泰朝能比的?”正得意間,卻見上司斜過眼來,嘴角微微上揚,岑焱見得老板的冷眼,不由咦了一聲,還待要說,卻給鞏志拉到一旁了。

  岑焱不敢再問了,燕烽卻也聽懂了道理,原來秦霸先之所以造反,卻是為了讓當今皇帝復辟。當下壓低了嗓子,細聲道:“都督,照此說來,這秦霸先也該算是皇上的忠臣了?”

  伍定遠深深嘆了口氣,道:“豈止忠臣而已?沒有秦霸先,就沒有正統朝。當年他為了與景泰皇帝周旋,鬧得滿門抄斬,他自己則背上千古駡名,成了百姓口中的反賊,至今尚且不得平反。”燕烽駭然道:“這么慘,我…我怎沒聽人提起過?”

  伍定遠微微苦笑:“誰想提?誰能提?你且想想,秦霸先雖說有恩於皇上,可朝廷能公然感念他的事功么?消息要是傳揚出去,你以為百姓心里會怎么想?”

  燕烽喃喃地道:“他們會覺得朝廷虧待了怒蒼。”

  伍定遠低聲道:“正是如此。自古君王薄恩寡義,翻臉如翻書,百姓們要是得知此事,定會以為皇上是個殘忍君主。那怒蒼坐穩了造反口實,每日里還能不洋洋灑灑、大作文章么?”

  聽得燕烽嘆氣不已,岑焱卻道:“不對啊…咱們朝廷不提秦霸先,可怒蒼怎也不提他的名字?他們的寨主既是皇上恩人,該當大肆宣揚才是啊,怎會絕口不提呢?”伍定遠苦笑道:“你還是嫩啊。你且想想,秦霸先精忠報國,為天下死、為百姓死,一輩子不忘武英君恩。可秦仲海卻向咱們皇上宣戰,百姓們若是得知此事,他們會作何感想?”

  岑焱心下一凜,卻也看懂了道理。桑仲海誓言擊潰正統朝,這正統皇帝卻不是什么殺父仇人,而是他父親終身維護的正統之君。依此觀之,秦仲海已經背叛了乃父志向。

  他若借父之名指罵皇帝,朝廷自也可以譏笑他不忠不孝,讓他成為百姓口里的不肖子。

  秦霸先不宜平反,也不該平反,只消怒匪亂事一日不平,朝廷便不會宣揚他的事功,同樣的道理,秦仲海便算再狂妄十倍,也不敢標榜他父親的事跡。說來秦霸先便如一刀之兩刃,殺敵不足八千,自傷倒有一萬,既然誰都討不了好處,雙方索性三緘其口,對秦霸先的往事絕口不提,任其煙沒於九泉之下。

  點點碧血丹心,如泣如訴,說盡了忠臣義士的苦難,可憐秦霸先粉身碎骨,臨到頭來,卻是兒子不孝、君王不義,至今身死數十載,依舊不見天日。魂若有靈,卻要他九泉下如何瞑目?

  聽得這段秘辛,眾將滿心不忍,雖說秦霸先是大敵之父,卻也忍不住為他嘆息。高炯嘆道:“也難怪秦仲海不敢來刺殺皇上了,他若為此無恥之事,來日要如何面對父親於地下?”

  話聲未畢,伍定遠卻搖了搖頭,道:“錯了,大大錯了,秦仲海天生反骨,絕不在乎父親是否見怪。他之所以不愿行剌阜帝,是擔憂山寨分裂。”

  想起陸弧瞻、青衣秀士等人的事跡,眾將心下了然,均知這幾位元老都是秦霸先的舊部,想來不管情勢如何為難,他們也不愿背叛老寨主的遺志。秦仲海若真執意刺殺皇上,山寨便要為之內哄。

  棚里風聲瀟瀟,一片肅靜。眾人聽懂了道理,各自審度局面,高炯怱道:“都督,皇上可曾想過…要與秦仲海和解么?”

  此言一出,眾皆凜然,秦霸先與正統皇帝淵源極深,看在這位“征西大都督”的面子上,這場十年大戰根本不該開打,雙方只消各讓一步,便能為天下消弭兵災。眾將心中惴惴,無不眼望大都督,伍定遠環顧眾將,輕輕嘆道:“也罷,我今日索性把話一次講開。打從皇上歸政的第一日,招安就沒有停過。”

  乍聞此間秘辛,眾人莫不震動,方知朝廷與怒蒼之間打得如火如茶,實則私下早已遣使和談。高炯吞了口唾沫,道:“都督,皇上他…他開出了什么條件?”伍定遠嘆了口氣,道:“萬歲爺是個念舊的人,他壓根兒不想殺死秦仲海。他曾對我金口允諾,只消秦仲海答應招安,他非但要把”武德侯“的爵號賜還給他,遠要撥給他十萬兵馬,讓他坐鎮山海關,永為我朝之左柱國。”

  伍定遠是右柱國,身擁爵號,若能讓秦仲海接下左柱國,二虎并力後,這正統朝豈止固若金湯而已?怕還能北吞韃靼,西滅瓦剌,為中原開拓千里疆界,耳聽皇帝招安條件如此優渥,眾將滿心稱羨,忙道:“他…他答應了么?”

  伍定遠苦笑道:“他要答應了。咱們還犯得著奔波么?”天大的美差掉下來,秦仲海居然棄若蔽履?眾人駭然道:“連這個也不要了!他到底想做什么?”

  “他啊…”伍定遠微微苦笑:“他想超越他的父親…做一件前無古人的大事。”

  眾人微微一凜,看秦霸先是反賊,秦仲海若要超越他,那又是什么局面?一片惶然間,眾參謀啊了一聲,紛紛發起抖來了。

  岑焱吞了口唾沫,顫聲道:“他…他想稱帝…”

  眾人越想越覺得道理,秦仲海若非想當皇帝,怎會把天大的好處望外推?眾參謀越想越慌,自是議論紛紛,伍定遠卻朝鞏志瞧了一眼,兩人一齊低下頭去,嘴角浮起了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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