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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修羅天之罰

  “快!快!快!”大庫房里,羅摩什又跳又叫,像是監工的卒頭,他伸手往一名屬下腦袋一拍,喝道:“云南土司好了沒!”

  “好了!好了!”屬下慌張忙亂,急急將筆桿放落下來,手上沒端來吃食,卻送來一本簿子。眼看墨色霧自未干,羅摩仆趕緊翻開內頁,急急呼氣來吹,他見身邊眾人呆立不動,霎時怒聲厲喝:“去把本子排好,一會兒大掌柜就來視察了!”

  忙碌半天,遠處腳步聲響起,長官已然駕到。羅摩什行色匆匆,忙將本子扔給屬下,自到庫房門口守著。天日雖冷,兀自滿頭冷汗,就怕耽誤了期限,那可大大麻煩了。

  啪啪…過了很久很久,又有一記腳步輕響…啪啪…啪啪…

  側耳再聽,腳步聲沒了,光頭上卻傳來一陣冰涼,羅摩什吊眼來望,但見一只玉白手掌輕輕摸上腦門,在光頭上輕輕敲了敲。

  “有人在家嗎?”優雅的嗓音響起,羅摩什趕忙直起身子,陪笑道:“在家、在家。”

  催魂判官來了,他英俊也陰森,英明神武也陰魂不散,他是天下排名第一的特品怪胎,大家都這么稱呼他…“大掌柜”啊!

  正統朝復辟十年,別人老了,這人卻是老天爺情有獨鐘的寵兒,別人歲月染白頭,刀刀刻年輪,一刀一刀,亂七八糟,老天爺卻只送給大掌柜一幅短髭,橫在那紅潤如玉的唇上。

  漂亮的短髭修剪合宜,向來屬于大人物,江充留過,卓凌昭蓄過,江山代有才人出,如今輪到這家伙了。看他輕撫唇上短髭,那模樣讓他更加穩重、更加精明、更加位高權重,也更加像是大魔頭…江充與卓凌昭合而為一的…

  “啟秉大魔…大…大掌柜!”羅摩什躬身拱手,險些說錯話了,他雙手貼緊褲縫,大聲凜答:“各行省土司、州縣衙門帳本,全都妥善了!還請大掌柜過目!”

  這日一早天沒亮,三十六歲的“大掌柜”精神奕奕,一大早便來庫房視察了。

  大掌柜腳步輕緩,來到了一疊本子前,他提起玉白的手指,朝面前的帳本點了點,問道:“北直隸?”羅摩什慌張地道:“嗯…是…喔…不是…”他運起畢生功力,捧起了一疊八尺來高的簿子塔,搖搖晃晃,轟然放在大掌柜腳邊,喘道:“還有這些…

  北直隸衙門多,六部五院、內宮外廷,加起來才是北直隸的。“

  每年此時,羅摩什都要陪在大掌柜身旁,一同巡視那堆如山高的帳本,沒法子,羅摩什職司府庫,他是客棧的六當家,專來管帳。

  所謂的管帳,那可不是笑死人的閑差,而是真正的明細簿記。疊起通天高、鋪地四面廣,西起朵甘,東至琉球,北起建州女真,南至川滇黔三土司,舉國上下的帳都在這兒查完。自宋代出了一本“神宗會計實錄”之后,這套查記手段便一路流傳下來,遇上精明若鬼的“大掌柜”,他可愛死了。

  羅摩什口中嘔嘔,不停瀉出一夜未眠積下的晦氣,大掌柜倒是神清氣爽,沿途視察,只見山東江西、河南湖北,各地帳本排立在地,宛如群山之海,他拍了拍羅摩什的肩頭,微笑道:“辛苦你了,六當家不愧西域出身,果然精于算術。”羅摩什垂手答謝:“多謝大掌柜贊譽,本分而已。”大掌柜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他走到小山般的帳本旁,隨手翻了翻,問道:“軍部的帳本呢?”羅摩什急忙取過一本薄薄的冊子,送到了大掌柜的手中。

  無論是五輔還是六部,每個官衙門都繳了厚厚一大疊帳本,不過軍部就是不同,每年送來的帳冊都這么薄,“五軍大都督”最能干了,薄薄小小的冊子中,總能記載百萬軍卒的配給糧餉,干凈俐落最清爽。正陪笑間,忽聽大掌柜輕輕咳了咳,低聲道:“取算盤來,我要對帳。”羅摩什早有準備,當下從懷中取出一只紅木算盤,又取過朱砂筆,一并交到了大掌柜手中。

  劈劈啪啪、啪啪劈劈,大掌柜坐了下來,一手算盤一手筆,點批挑閱之間,已然開始查對。

  玉白的手指翻動如電,區區十九頁帳本如煙飄過,在一目十行的大掌柜眼中,十九頁等于常人的半頁。一眾帳房滿心推崇,都在瞧著大掌柜的手段,一時驚嘆四起。

  每回目睹大掌柜算帳之時,羅摩什必然生出一個疑問,這人還是書生嗎?

  書生出身科舉,都會吟詩作對,大掌柜考中了進士,理當讀過四書五經,可羅摩什沒看過他作詩,只看過他記帳。每回見他一手拿著朱砂筆,一手閃電般撥著算盤,羅摩什總會心生疑問,這個人到底還算不算儒生?或是說,他到底還算不算“大人物”啊?

  大掌柜喜歡作帳。過去江太師雖也精于此道,可他不會親力親為,大掌柜卻不同,他喜歡簿記、喜歡算帳,遇到這種干系風憲的大事,他從不假手他人,他誰也信不過。

  也許…這就是江太師輸給大掌柜的原因,而羅摩什也付出了他的代價,在這十年里夜夜秉燭累牘的結果,非只耗盡他的目力,連那“幽冥玄指”也回歸幽冥,以前戳得爆一塊磚,現下除了假帳以外,真不知自己還戳得破什么。

  敗軍之將,何足言勇?差堪安慰的,只有兒女多了。江太師死的那一天,羅摩什看破紅塵,決定還俗了。

  越來越俗的羅摩什,正想著自己的心事,大掌柜也已對完了帳本,他翻到了最后一頁,眼前現出了整齊劃一的數字,讀作“九百五十萬兩銀”。

  沒有一點零頭雜亂,九百五,大都督無愧是本朝第一號的起義大臣,漂亮的數目顯出了軍紀森嚴,憑著深厚交情,為了愛護“大掌柜”的目力,他才繳來薄如蟬翼的小冊子。

  想起“紙短情長、義氣深重”這八個字,羅摩什內心更加感佩起來了。

  大掌柜招了招手,問道:“是這個數字沒錯?”羅摩什干笑道:“沒錯,小人加過了。”大掌柜以手支額,沈聲道:“沖銷簽函何在?”羅摩什道:“參謀說全部遺失了。”

  大掌柜點了點頭,低聲又問:“單據謄本呢?”羅摩什道:“被怒蒼賊匪燒毀了。”

  啪地一聲,大都督送來的帳本飛上了天,落到小山上去了。大掌柜無言無語,窩回他慣常算帳的太師椅里。以手托腮,模樣有些像打盹,又有點像沉思。羅摩什守在一旁,問道:“大掌柜,您還要看別的衙門帳么?”

  玉白的手指搖了搖,大掌柜不急,羅摩什也松了口氣。

  厚得壓死人的帳本,縱使一目十行如“大掌柜”,也還是得在寒冬冷夜里拿起冰算盤,一路從小大撥到元宵夜…縱使雙目發紅、頭暈眼花,氣得他拿出那套傳說中的“六道輪回”,他還是僅僅能把帳本砍得稀爛,卻也找不出府縣衙門的個中奚竅。想到這兒,羅摩大師忽然有些慶幸,他只是小小的六帳房,可不是什么大掌柜。

  小大的下午,窗外雪花紛飛,庫房里靜謐無聲,只見“大掌柜”輕輕托著他那秀氣的下顎,好似在閉目養神。羅摩什一旁守著,卻也不免哈欠連連。連著兩個月耗費心神,加上昨晚一夜沒睡,此刻自也想早些回家睡去。

  明日便是除夕了,大掌柜萬一睡在這兒,任誰都回不了家,眾下屬滿心催促,都在盼他早點醒來,早些離開。

  正想法子叫他起床,忽聽叩叩聲響,庫房開啟了,回頭望去,一名蒙面人躬身而進,正是客棧豢養的密探。看他手持機密文書,想來有什么要緊公事秉報。羅摩什心下一喜,正要伸手來接公文,那密探卻搖了搖頭,逕朝文書彌封處點了點。

  手指落在圓圓的東西上,羅摩什低頭下望,見到了一只龍形圖徽。

  “四爪金龍印”,這是軍部送來的消息。

  客棧列層分級,大掌柜統帥天下萬物,無論大小公事,于他都不算機密,其余六名帳房彼此間互不統屬,各有所司,機密公文卻也不能任意翻看。羅摩什自知地位與二當家天差地遠,趕忙退開一步,干笑兩聲。那密探捧起密件,跪于腳邊,悄聲道:“啟稟大掌柜,襄陽城回來的軍情。”

  此時怒蒼賊匪全力開打,一路從荊州殺向襄陽,此刻送來加急密件,大戰結果必然分曉。眾人聽得緊急軍情來報,無不屏氣凝神,全都安靜下來了。

  大掌柜好似睡眼惺忪,直至探子把話說了第二遍,方才睜開了眼,接過了公文。

  府庫一片噤默,俱在等候“大掌柜”拆封批示。他瞄著“四爪金龍印”,拆也不拆,讀也不讀,批也不批,逕自扔到公文堆里上了,剛巧不巧,恰恰壓在大都督送來的帳本上。

  既是飛鴿傳書,軍情必然十萬火急,大掌柜居然不看不批不理睬?眾人望著那高如小山的公文堆,都感目瞪口呆。那探子不敢多話,只得叩首三次,便自離開。

  腳步聲漸漸遠去,密探已然走了。大掌柜再次閉目養神,鼻息沉沉,竟然又睡了。庫房里靜得怕人,羅摩什與屬下面面相覷,卻都不知如何是好。

  正想找機會尿遁,忽聽腳步聲陣陣響起,又有人過來了。眾人回首去望,來人卻又是那蒙面密探,羅摩什不知此人何以去而復返,皺眉便問:“不是才送過文書么?怎又回來了?”那黑衣人微微一愣,奇道:“回來了?我什么時候來過了?”

  羅摩什瞼上一紅,先前密探的口音是西北腔,這人卻是江南嗓。此黑非彼黑,原來這位蒙面人不是方才那條黑狗,而是一只黑貓。羅摩什咕噥一聲,正要接過文書,那密探卻不給他,只伸出手指,又朝彌封處點了點。

  火漆印記,四四方方,卻也點出了來歷,這是四當家的“黃金指環”。羅摩什大驚之下,急急讓到一旁,那密探單膝跪地,又將文書呈給大掌柜。

  羅摩什心下緊張,四當家職責重大,此番南下護衛那柄鬼東西,想來戰況兇險。“魔刀、勇劍、圣光”,為了那柄刀,朝廷十年來耗費百萬兩白銀。現下金凌霜若有什么不幸消息傳回,必是震動人心的大事。羅摩什暗暗發愁,他與金凌霜算是老相識了,彼此雖沒什么交情,但前朝老將死一個少一個,不免兔死狐悲,轉眼又要過年了,只盼事情俐落,別要出了亂子。

  玉白的手指接過信封,大掌柜舉手一看,一見是四當家送來的公文,再次不拆不讀不批示,逕把信封拋上了公文堆。

  快垮了…羅摩什望著通天高的公文帳本,只感駭然,大掌柜舉止莫測高深,好似要瞧瞧公文能積壓得多高,硬是不睬。羅摩什吞了口唾沫,正想出言探詢,忽然之間,便又閉上了嘴。

  管他的…這人可是“大掌柜”啊…連江太師也敗在他手里,自己還怕什么呢?

  大掌柜生平縝密,絕不出錯,他不像江太師一般說學逗唱,大掌柜的話很少,一旦開口,上下凜遵,一招使出,眾皆驚服,比起前朝廠衛,“鎮國鐵衛”更干凈、更廉潔,更噤若寒蟬,也更唯命是從。

  唯命是從的意思,就是不可胡思亂想。有諸葛亮當老大,自己何妨做傻瓜?就算“大掌柜”脫褲子放屁、穿褲子拉屎,大伙兒也不該多問一句。因為“上頭的人”無論做什么,都有一些大道理在內,只是自己這個白癡琢磨不出而已啊!

  江充在上,滿朝盡成安道京,有口無手;大掌柜指揮,朝廷便多了一堆帥金藤,有手無腦。

  總而言之一句話,地獄一共十八層,大伙兒還沒逛完啊!

  正喬裝啞巴間,“大掌柜”輕輕打了個哈欠,終于站起身來,想來要走了。羅摩什大喜欲狂,自知可以回家泡熱澡,他痀僂著身子,大聲道:“恭送大…”

  掌柜還沒說,玉蔥般的白手指招了招,卻要自己跟上來。羅摩什心下叫苦連天,只得隨行上去。背后下屬倒是把聲音拖得慢慢長長,一路把自己恭送了出去。

  來到門外,寒風陣陣刮來,涼意直從褲腳里鉆了進去,冰得自己腳步蹣跚。只見軟轎已在府庫門前相候,這四名轎夫望似尋常,其實個個武功精強,全是金凌霜精心選出來的好手。羅摩什向屋頂上偷瞄一眼,果然又見到了一個黑影,那是“六丁六甲”,也是大掌柜貼身保駕的隨扈死士。

  “大掌柜”今日興致好,逕從轎旁擦過,卻沒坐上去。眼看大掌柜不入轎,羅摩什臉上擠著強笑,道:一大掌柜,您…您現下要去哪兒?“大掌柜撇了羅摩什一眼,輕輕說道:”咱們去迎接一個人。“

  平輩送往迎來,稱作接風送行,以下對上,方得迎接二字。羅摩什心下微微一奇,不知“大掌柜”身為本朝第五輔,官職顯赫,卻是要迎接什么人?羅摩什咳了一聲,想起自家老小還在等他回去過年,當下大著膽子,低聲道:“大掌柜,小人年歲老邁,模樣不稱頭,還是別去吧。”

  十年過去,羅摩什皮肉松垮,身形發福,瞧他眼窩多了兩個重重的眼袋,頭發卻怎么也長不出來,望來既光又丑,確實不稱頭。正等著躬身告退,大掌柜卻搖了搖頭,道:“別走,你認得這位大人物,一會兒可以幫點忙。”羅摩什越聽越奇,卻不知江充一死,樹倒猢猻散,自己還認得什么大頭?悄聲便問:“我認得他?他是誰啊?”大掌柜容情平淡,道:“護國天女。”

  長官故弄玄虛,羅摩什不免又吃一驚。國字輩的人物,他只認得殺人成狂的“鎮國鐵衛”,卻哪里認得什么“護國天女”?也是以為自己聽錯了,忍不住挖了挖耳孔,滿心都是疑惑。

  大過年的,一定沒好事。羅摩什愁眉苦臉,心中不住叫苦,只能跟著走了。

  寒風吹來,羅摩什如履薄冰,只是亦步亦趨地跟著。正怕踩中大掌柜的后腳跟,忽見路上行人目不轉睛,全朝自己這方望來。羅摩什心下暗暗驚疑,忖道:“怎么了,給人認出身分了?”

  鎮國鐵衛行事低調,等閑不露臉,瞧今日大掌柜不必上朝,著穿了一身便服,自己也是身穿尋常布袍,路上卻怎么有人認得他倆?

  凝神回望,正想找出理由來,冷不防見到了一名少女,正自滿面暈紅地望向自己,看她雙頰羞火,好似發燒了。羅摩什眉心微蹙,忖道:“天候太冷,風邪四下蔓延么?”他懶得理會,撇眼再看,霎時又見了一名少婦,瞧她低下頭去,不住以眼角偷看自己,那臉頰卻也紅通通的,好似左右開弓,給人抽了兩記大耳光。

  羅摩什高僧出身,自是大為驚訝,正納悶間,忽見路旁的太婆阿媽雙目發亮,全數朝自己瞅望。羅摩什六十好幾的老頭了,不知自己怎能臨老人花叢、吸引大批女人的目光?

  陡見怪異情狀,急忙換了摸自己的禿頭,就怕上頭停了只蟲子。說也奇怪,頭頂光溜溜,一如平常,轉看褲子,卻也牢牢系著褲帶,不曾精光光。

  他呆了半晌,腳步緩了下來,便在此時,但見老婦少女目光轉向而過,全數隨“大掌柜”而去。羅摩什啊了一聲,卻也看懂了道理。

  毋庸置疑,她們瞧得不是老邁光頭的自己,而是面前的那個美男子。

  獅虎鷹隼,世間越是兇猛的東西,越是光彩繽紛,英俊的大掌柜,顧盼自得,沉雄若定,真是一等一的權臣氣派。看他那身玉雪肌膚、明亮雙眸,盡管今日身著便服,寶藍長袍還是如此奪目,贏走了滿街娥眉粉黛的眼光。

  “狐假虎威啊…”羅摩什笑了笑,他平日少和“大掌柜”出門,自不知會有這種怪事情。也難怪金凌霜這老賊總是跟著他,想來沿途晃蕩,必也偷吃不少。羅摩什微微一笑,轉念想到了大掌柜的風流情史,眼前登也浮起了“書林齋”三字。

  大掌柜是個奇男子,他雖然位高權重,對女子卻甚專一。不愛姑娘也就罷了,一旦真心相待,便要愛得轟轟烈烈,舉國皆知。也是為了這等古怪性子,他才為了“書林齋”一事挨盡了皇上的刮,不過也為了書林齋門口的那碗豆漿,天下女子莫不暗暗仰慕大掌柜,都曉得他是個癡情男子。

  癡情男子最疼老婆,為了“書林齋”那份銘心刻骨的戀情,這幾年大掌柜始終沒討小妾,無論誰來搓和,他全都加以婉拒。滿朝文武明白他眷戀嬌妻,自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北京城里的名門閨秀聽聞此事,更是愛煞了他,人人都尊他一聲“仁義楊太師”。

  “放屁…”羅摩什喃喃自語,踢開了路邊的小石子。

  哪個男人不好色,只是膽大膽小而已。大掌柜成親前號稱“風流司郎中”,瀟灑倜儻,更是如假包換的風流浪子。這等人嘴中蜜里調油,區區收房少妾,哪怕老婆同他來吵?

  床頭吵,床尾和,屆時十個八個為國為民的大理由扛出來,還不家和萬事興么?也是這人明里一套,暗里一套,客棧上下便生出了傳言,都說他之所以不收小妾,純是因為他早已養了個秘密情婦,這才止住了癢。

  據說這個情婦不是普通人,長得雖美,醋勁卻是奇大,雖想一股腦兒嫁給大掌柜,卻又怕惹出軒然大波,只能勉強忍耐做小的。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有老公的,據說那情婦還有個武功高強的丈夫,足以一拳打爛崇文門。想到此處,羅摩什忽然心下一醒,忖道!“啊呀!什么護國天女,該不會是…”

  “秘密情婦”四字飛入心中,羅摩什嚇了一跳,連念十聲阿彌陀佛。

  越是秘密,越是瞧不得,這個什么“護國天女”,十之便是他的秘密情婦。萬一自己不小心撞見了床第丑事,這雙老眼哪能拿來記帳?縱使不給大掌柜刺瞎,怕也要給那個情婦挖出來。羅摩什心中大喊倒楣,早知如此,他寧可去江南押送業火魔刀,那還少惹一點麻煩。

  在滿街美女的流連注視之下,大掌柜落落大方,沿途含笑而過。眾家美女一見他的目光,無不掉頭避開,可待他走過,卻又全數轉過頭來。羅摩什一見少女幽幽情思,便想拿起腦袋撞墻,最好暈倒在地,那就不必見那“秘密天女”了。

  正想著尋墻撞壁,忽然大掌柜袍袖輕拂,卻已駐足下來。羅摩什趕忙停步,陪同身側,順著大掌柜的眼光去看,卻見遠處有座衙門,正是朝廷的太醫院。

  太醫院可以治百病,可大掌柜練有玄功,諸毒不侵,卻為何要來這兒?他是來抓藥的、還是來訪友的?想到“護國天女”四字,眼前忽又飛來一個“孕”字,嚇得羅摩什冷汗流得一身。

  正害怕間,忽見幾名衙役端過木梯,正在門口裝架匾額。前幾日太醫院里生出打斗,據說有個黑衣人原地跳躍起身,居然一舉踢破匾額,想來是在整修了。羅摩什雖也知曉此事,此刻卻無心理會,只不住低頭咳嗽。

  “好孩子…”大掌柜幽幽說道,羅摩什一聽“孩子”兩字,心下大驚:“果然有了!”正慌亂間,又聽大掌柜道:“先敗哲爾丹,后挫三達劍,我在他那個年紀,可萬萬沒有這個功力。了不起、了不起。”

  牛頭不對馬嘴,原來他說得是另一檔事,羅摩什身居六當家,自也聽聞過“龍影太子”的傳說,他干笑幾聲,自管低下頭去,不發一詞。大掌柜忽道:“你怎么了?滿頭冷汗的?”

  羅摩什鼓起勇氣,合十道:“胎可安,不可打,上天有好生之德,無論生母是誰,父親都是同一人。”大掌柜聽得怪話,只睜眼望著羅摩什,眼中滿是疑惑,瞧了半晌,自管搖了搖頭,便自掉頭離開。羅摩什干笑幾聲,只得搶上隨行去也。

  來到了廣安門大街,經過一處池塘,忽見大掌柜駐足下來,那目光卻朝池塘望去,羅摩什隨之去望,但見白雪藹藹,堆積池底,那池水卻早已干凋了。

  冬日越冷,夏日越干,羅摩什每年看著帳本,天下谷糧收成自是倒背如流。他望著大掌柜的背影,忍不住苦笑幾聲。這人再精明、再能干,還是得看天吃飯。如今老天爺出了難題,怕也要無計可施了。正想問,大掌柜目望干凋池水,忽道:“小小魚兒…”

  “小小魚兒?”大掌柜每句話都有深意,羅摩什間得此言,自是心下一凜,忖道:“魚?是于還是余?這是什么意思?”也是飽讀經書,立時想到朝廷里的于余雙姓,正推測是誰犯上作亂,忽聽大掌柜低聲吟道…

  小小魚兒過鉤鉤,西江月,伴夜舟悠悠漫漫,簍了清風…

  笑碧波無浪,葉伴蛙友,花滿池塘得自由大掌柜忽發清興,居然吟起了童詞,羅摩什一臉茫然,悻悻聽著,一路聽到“得自由”三字,登已恍然大悟:“暴政必亡,他的情婦受不了荼毒虐待,這當口想要自由了。”

  他心中“啊呀”幾聲,卻也推算起大掌柜的心事。為何他今日收了幾封密報,卻都無暇處置?為何他老謀深算,今日卻對著池塘喟嘆?想來他的情婦受不了荼毒,這當口終于想逃走了。

  照今日的情勢來看,“護國天女”私通成孕,想把孩子生下來。偏偏大掌柜天性涼薄,執意要她打胎,卻難免引起天女憎恨,這會兒必是來收拾她了。至于為何找自己過來,想來家丑不能外揚,這等私事不便帶著隨扈過來,只有找自己這個守口如瓶的老帳房,方才可靠。

  羅摩什過去是儼然高僧,每日猛敲冷冰冰的木魚,自是殺人放火,無惡不作;還俗后娶妻生子,每日抱著會哭會叫的小嬰兒,居然成了慈悲父親,想起除滅情婦有損陰德,居然低聲嘆了口氣。

  好人難做,壞人易為,果然嘆息才出,大掌柜立時撇眼過來,問道:“你嘆什么氣?你不喜歡這首詞兒么?”羅摩什嚇了一跳,忙道:“不是,不是、大大不是。”正努力推卸間,大掌柜又道:“羅摩國師,都說您文學淵博,經史子集無所不知,您覺得這首詞想說什么?可以替我解一解么?”

  羅摩什喔了一聲,想到“得自由”三字,正想依實解說,忽見大掌柜盯著自己,眼神有些不善,也是他聰穎過人,便把話頭壓了下去,他低頭算了算全詞,合十道:“啟稟大掌柜,方才那首詞兒一共三十七個字,字字珠璣,所言大大有物。”大掌柜頷首道:“我也知大大有物,再來呢?羅摩什是簿記行家,文史算術無一不精,平日自是口若懸河,只是想起秘密情婦得自由,這當口卻似噎了個大饅頭,怎么也說不出話來。他有意敷衍拖延,當下合十躬身,跟著取出手巾,細細擦抹冷汗,眼見大掌柜目光越來越冷,索性將心一橫,兩手一拍,行險道:”恭喜大掌柜!賀喜大掌柜!“大掌柜俊居一軒,冷冷地道:”你恭喜我什么?“羅摩什喜道:”據屬下再三推敲,這詞兒蘊有深意,恐怕是贊揚朝廷德政、弘揚中華文化之意。“

  小小魚兒游來游去,居然與偉哉中華有關?眼看大掌柜頗有詫異,羅摩什趕忙搖頭晃腦,吟道:“管子有言:”浩浩者水,育育者魚‘,這就是說君臣之間,如魚得水,想咱們中華上國遼闊宏大,有月兒,有花兒,有鉤兒,什么都有了,便如花開池塘般錦繡盎然…魚兒們心存仰慕,自然魚貫而入,魚游釜中,阿彌陀佛,全都自由羅。“

  滿口胡說八道,言不及義,“大掌柜”卻也沒發脾氣,他搖了搖頭,莞爾一笑,便自掉頭走了。羅摩什逃過了一劫,卻是大大松了口氣。

  行到了廣安門游藝園,當地張燈結彩,喜氣洋洋,卻是要過年賀歲了。大掌柜轉了幾處街角,眼前現出一排糕餅鋪,想來是要視察了。羅摩什躬身道:“啟稟大掌柜,此地共有八十七家點心鋪,去年六家舊鋪關門,新開店鋪三家,合計上繳銀稅一千八百七十七兩…”

  正洋洋灑灑倒背如流,卻見“大掌柜”走到了一旁的點心鋪里,問道,“店家,東西準備好了么?”一名店家迎了過來,他推來一輛小車,忙道:“好了!好了!豆沙包、蟹殼黃、馬蹄爽、豌豆黃、年糕,每樣兩大包,早備好了。”

  若是別人走入點心鋪里,羅摩什連瞧都不會瞧上一眼,可這人是“大掌柜”,羅摩什卻不免滿心訝異。大掌柜出門后從不取用外食,便是御賜酒菜,也只作勢欲沾。豈料他今日這般好興致,居然要買點心吃?

  正想問,大掌柜推著一輛小車出來,上頭放滿了糕餅點心。大頭目親來操勞,羅摩什內心震撼,慌忙搶上前去,大聲道:“大掌柜,這等賤役,還是讓屬下來吧!”

  大掌柜搖了搖頭,道:“一年一次,別搶了我的樂趣。”他支開了羅摩什,便推著滿車點心,直向安定門而去,卻是要出城了。

  莫名其妙的一天,客棧第一號大人物前推點心車,六當家背后默默隨行,這事若要傳將出去,怒蒼群匪定要笑破了肚皮。羅摩什望著上司的背影,不由搖頭苦笑。大掌柜日理萬機,今日卻為何推著點心到處跑?襄陽城戰況緊急,揚州渡口魔刀遭劫,他難道毫不關心?想到一家老小都在北京定居,羅摩什只得行到推車旁,低聲問道:“大掌柜,到底西南戰況如何,咱們是不是打輸了?”

  大掌柜自顧自地推車,淡淡便道:“國師多慮了。若依吾所料,襄陽之戰應當贏了。”

  羅摩什聽得南方大捷,自是又驚又喜,怒蒼南下,血洗襄陽,此役戰況膠著,已達數月之久,看定遠大都督好生了得,居然在年關前擊破敵匪,那可真是天下最大的紅包了。

  想當然爾,勝利不會無故到來,大掌柜一定做了什么手腳,朝廷這才旗開得勝。羅摩什又驚又佩,喜道:“恭喜大掌柜、賀喜大掌柜,西南一定,天下便要太平了。”大掌柜搖了搖頭,低聲道:“天下能否太平,那還言之過早。”陡聽此言,好似怒蒼還有什么陰謀,羅摩什老眉顫抖,慌道:“您…您是說四當家他…他保不住魔刀…”

  臘月初敵方軍師東進長洲,逼得金凌霜趕赴江南,押送魔刀北上,倘若己方拿下了襄陽城,卻輸掉了那柄大兇刀,怒蒼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得失之間,倒真是難說得緊。眼看羅摩什滿心擔憂,大掌柜目望推車上的糕餅,幽幽地道:“你別怕,秦仲海若要過來奪刀,楊某人求之不得。”他拍了拍羅摩什的肩頭,示意安撫。

  發寒的手掌,拍得羅摩什身子發冷、心頭發熱。看這幅陰森森的模樣,想來大掌柜另有毒計對付怒王。羅摩什擦抹冷汗,干笑道:“大掌柜英明神武、料事如神,屬下有幸跟隨您,當真是一千個幸運、一萬個感佩…”大掌柜聽得稱頌,卻沒什么喜色,他嘆了口氣,低聲道:“料事如神…要是我真的料事如神…那天下也不會是這個模樣了。”

  羅摩什咦了一聲,忙道:“大掌柜,情勢已定,您還有什么憂慮么?”魔刀已有后著防備,襄陽戰況更已明朗,說來大勢已定,哪還能有什么變故?他眼望大掌柜,心頭滿是納悶。大掌柜深深吐了口氣,讓口中熱氣凝為團團水霧,一片水氣之中,他瞇起了眼,說道:“你曉得的,秦仲侮不是平常人,他絕不玩旁人布置的棋局。”羅摩什心下一凜,躬身道:“屬下愚魯,還請大掌柜多加開示。”

  大掌柜微起哂然,低聲道:“當年景泰皇爺的軍馬包圍怒蒼,他跪得下來,就已大出我的料想之外,倘若這回他突發奇招,朝廷恐怕滿盤皆輸。”確實如此,秦仲海一生大起大落,斷腿殘廢、落魄江湖,可無論戰況如何兇險,卻怎么也殺他不死。羅摩什心下一驚,不由得吞吞吐吐,寒聲道:“那…那咱們該怎么辦?”

  大掌柜淡淡地道:“方才不是同你說了么?咱們現下去見誰?”想到“秘密情婦”四字,羅摩什滿面尷尬,喃喃地道:“護…護國天…天女…”大掌柜頷首道:“正是護國天女。只要能迎來這位仙子,無論秦仲侮怎么出招,咱們都有法子應付。”

  “是,小人知道了。”羅摩什聽了怪話,自是苦了一張臉,無言以對。

  荒唐無比的一天,連情婦也能上戰場了,還有什么不行的?

  經過了鐘樓,來到了國子監,二人便從安定門離開北京。沿途大掌柜都撿小路來走,絕不與熟人照面。才一離開京城,天候轉為陰寒,大雪撲面而來,大掌柜越走越快,明明手推小車,渾無用力,哪知卻如風雷電掣,又似風中魅影,轉眼便消逝在大雪之間。羅摩什急起直追,卻仍跟隨不上,氣喘如牛之間,只能延道查訪足跡。

  羅摩什武功絕非泛泛,也不知是自己怠慢多年,還是大掌柜進展神速,區區輕功較量,便給人打得一敗涂地。他拂開瞼上的白雪,滿心煩亂之間,只得駐足下來,猜測大掌柜的計策。

  依著大掌柜的意思,護國天女可以牽動全局,甚且能夠協助朝廷敉平怒蒼之亂。并非羅摩什執意懷疑上司,實在是這話太玄,讓人難以置信。

  猜不透,卻也不必猜了。大掌柜不是普通人,他活到三十六歲,所有壓在他頭上的人全無一個善終,他的父親失蹤了,他的師父無端死了,連他最為親近的長官柳侯爺、岳丈大人顧尚書,全沒一個好下場…秦仲海既然算是大掌柜的好友,最后一定會死在大掌柜手中。

  羅摩什松了口氣,正要放落心事,忽然腦中微微一醒,卻又轉了個念頭。

  不對…秦仲海未必會死…柳侯爺不只是大掌柜的上司,他還與“火貪一刀”情同父子,可他最后落得家破人亡…為了那無情無義的一晚,方子敬選擇和徒弟分道揚鑣,還有那個叫盧什么的倒楣鬼,他也挨了魔頭的一刀…

  背叛了朝廷,拋下了舊友,與恩師反目成仇,連舊日上司的兒子都能見死不救…秦仲海什么都不在乎,他如果真心承繼父親留下的志業,他早已接受正統皇帝的招撫,又何必扛起景泰的旗幟,與朝廷拼到這個地步?想當然爾,他早已背叛父親的志向。

  大掌柜和這種人交朋友,難保不被他下手宰掉。

  文楊武秦,實在太像了…苦笑之中,羅摩什卻也不敢多想了,他察看大掌柜留下的足跡,緩緩追蹤而去。約莫又過三里,眼前赫然出現了一座寺廟,三面環山,一面傍湖,卻是紅螺寺。

  紅螺寺又稱護國寺。只因方今皇帝信仰佛法,即位后便下旨重修佛寺,潭柘、戒臺、臥佛、碧云等五大古剎,均蒙圣澤,諸多廟宇中更以這座“紅螺寺”最為要緊。此寺于正統年間改名,定為“護國資福禪寺”,住持由皇帝欽定,官封六品,領袖天下十方普賢,號稱京北第一寶剎。

  想起“護國寺”之名,羅摩什心中一醒,已知護國天女必與此地有些關連。他心中存疑,趕忙上山入寺。此時雪勢漸大,來到殿前廣場,四下更起了大霧,羅摩什循著大掌柜的足跡而去,又走數百尺,忽然眼前一亮,驚見陰霾雪花之中,山頂亮起一片紅光,眼前卻是兩座寶塔,望來古意盎然。羅摩什心下一凜,自言自語道:“紅螺天女。”

  原來如此,大掌柜口中的護國天女真有其人,原來他指的是紅螺女。

  相傳玉皇大帝生下兩位公主,只因喜歡這座紅螺山,便化作了兩只美麗的大水螺,棲在寺中的珍珠池里,夜間紅光璘璘,堪為異象。之后天女回歸天界,后世為了感念這兩位天女娘娘,便搭蓋了這兩座寶塔,盼她們有朝一日重回凡間,再為眾生庇護。這就是紅螺寺香火鼎盛的由來。

  一路走到紅螺塔下。忽見塔門外擱了一輛推車,塔門卻只虛掩著,再看車上大小點心少了一半,毫無疑問,大掌柜進塔去了。羅摩什暗暗想道:“好你個大掌柜,金屋藏嬌,原來是藏在廟里。明擺是情婦,居然還拐我什么‘護國天女’?”

  鎮國鐵衛公務繁忙,今日這個下午卻是亂七八糟,大掌柜連火速公文都不看了,盡在這兒裝瘋賣傻,一會兒天女,一會兒情婦,當真亂得人頭皮發麻。反正羅摩什早已交上了帳本,樂得陪上司清閑瞎混,至于大掌柜在塔里干什么,生了兒子還是女兒,他可懶得管。

  昨晚算了一夜帳,至今未曾歇息。羅摩什盤膝坐下,背倚寶塔,稍稍一閉目,睡意便濃。正要打呼間,忽聽背后傳來一陣笑聲:“羅摩什,好久不見了。”羅摩什大吃一驚,急急睜眼回頭,驚見門內朦朦朧朧,好似有人倚在門里,正自撇眼笑望自己。羅摩什揉了揉眼,凝神去望,只見那人五十不到年紀,臉上掛著笑,唇上蓄著須,卻不是…卻不是…

  “江大人啊!”羅摩什驚喜交迸:“你還活著啊!你還活著啊!”他直直沖將過去,對著舊日上司指指點點,有些手舞足蹈了。江太師哈哈一笑,斜目撇了羅摩什的光頭,道:“瞧國師這熊樣,怎地換了大老板,卻似越混越回去了啊?”

  “是啊,是啊!”羅摩什擦去淚水,拼命頷首:“江大人,您怎會在這兒?”

  江蠻子哈哈笑道:“傻子,這紅螺塔是我家啊。”羅摩什想起了秘密情婦四字,慌忙便道:“啊呀!原來您…原來您就是護國天女?您有身孕了么?”

  “孕你奶奶個大頭鬼!虧你說得出來!”江大人先是呸了一聲,跟著忍俊不禁,終于哈哈大笑起來。想起江大人嫖妓宿娼的往事,羅摩什自知錯怪了人,忙道:“那…那這塔里住得是誰?”江大人笑道:“自己去查吧,我現下無官一身輕,可不是你的大老板了。”

  大老板姓楊,不再姓江,羅摩什只得連連陪笑,躬身道:“大人說得是,那您老人家怎么會來這兒,莫非…莫非…”連著幾個莫非,卻也猜不出道理,江蠻子伸了個懶腰,懶洋洋地道:“告訴你吧,咱今日是下凡吃供品的。”羅摩什納悶道:“吃供品?什么意思?”江蠻子嘻嘻一笑,道:“自己想吧,我可沒空陪你了。”說著說,好似怕供品給人吃完了,便急急望塔中移步而去,轉瞬間消失不見。

  羅摩什呆了半晌,趕忙追入塔中,慌道:“大人留步啊,我還有話跟你說啊,你不想知道大清公子的下落么?別走啊!別走啊!”他越叫越凄慘,終于哭著喊出自己的心愿:“大人!不要扔下我啊!帶我走!帶我走!我不要再記帳了啊!”

  咚地一聲,腦袋撞到了東西,羅摩什愕然睜眼,驚見自己躺在紅螺塔中,地下冰寒徹骨,四周幽暗寧靜,回首望去,午后寒光正從塔窗照入地來,外頭那輛推車兀自停放門口,一切便如睡前一個模樣,大掌柜還沒出來。

  羅摩什做了個怪夢,忍不住怔怔喟然,他摸著自己的疼腦袋,不知適才撞著了什么硬東西。他咕噥一聲,定睛去望,霎時眼里瞧到了圓圓的東西,不知不覺間上見是熱淚盈眶。

  江大人…

  羅摩什輕輕苦笑,眼中垂下淚來。那十八省總按察、威風凜凜的太子太師,就這樣裝在圓圓的骨灰壇里,仿佛還眨著眼,作弄他那庸庸碌碌的老部屬。

  塔墻四遭放了一壇又一壇骨灰,認得的、不認得的,全都在凝視自己…羅摩什雙手輕撫上司的遺骨,一時涕淚橫流,竟是久久不能自已。

  也不知哭了多久,忽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頭,羅摩什醒了過來,抬眼去看,面前一名男子凝視著自己,看他容貌英挺,卓卓不群,卻是頂頭上司來了。羅摩什趕忙擦抹了淚水,低垂顏面,道:“大掌柜。”大掌柜側目來看,只見羅摩什雙手環抱,捧著江太師的遺骨痛哭,他也沒多說什么,只仰起頸子,朗聲道:“如玉,我這便走了。年初一倩兮會帶著孩子過來,到時我便不來了。”話聲甫畢,聽得一名女子柔聲答應:“多謝楊大人,您慢走吧。”

  羅摩什吃了一驚,趕忙抬頭去望,只見塔內階梯站了一名女子,看她年莫四十來歲,早非豆蔻年華的少女,卻不知是那“秘密情婦”?還是那傳聞中的“護國天女”?正想出口來問,大掌柜伸手一拉,已將羅摩什帶到了塔外,似不愿他出言驚擾這名女子。

  來時急如風火,歸時卻信步緩回,眼看大掌柜推起了小車,離山而下,羅摩什也不再裝扮小丑,只一路默默無言,大掌柜見他滿腹心事,微笑便道:“國師,不想問塔里住著什么人嗎?”羅摩什聽了這話,卻只微微苦笑,搖頭道:“大掌柜,我已經老了。”

  老了,老到不想知道了…這不是他的時代,鼓掌輪不到他,奉迎也不必他,他的光榮已經結束。大掌柜望著羅摩什,反手拍了拍他的光頭,那手掌溫溫熱熱的,好似帶著一抹安慰。

  兩人推著攤車,一路回到了京城,時在年關下午,路上白雪藹藹,往來行人俱有笑容,卻是一幅年節歡景。兩人走過半里,來到了一處陋巷,見是京城里的老街銅鑼胡同。大掌柜停車下來,自從懷中取出人皮面具戴上,轉眼間便成了個面色臘黃的中年男子。

  今日一路走來,大掌柜舉止始終怪異,看他又有新招,羅摩什也只能呆呆望著,不知該說什么。他想到了老婆孩子,低聲便道:“大掌柜,下官家人還在等我回家過年,我可以走了么?”大掌柜微笑道:“還不行,咱們還沒迎到天女。”羅摩什驚道:“這…又是天女,她不是住在塔里了么?”

  大掌柜笑道:“你倒忘得快,紅螺天女共有幾位?”眼前現出了兩座寶塔,羅摩什苦笑便道:“兩…兩只…”大掌柜似沒聽出他的嘲諷之意,只自顧自地笑了:“正是兩位,帝釋天給了咱們兩位天女,一位可以替咱們祈福保命,已然住在塔中。另一位可以降魔驅鬼,卻還在凡間走動,咱們便是來迎接她的。”

  “護國天女”有兩位,這是什么意思?莫非他養了兩個情婦?以大掌柜的風流倜儻,便要養十個情婦也無不可,只是美女鶯啼燕叱,卻哪有什么法力降魔驅妖?羅摩什也無力多想了,只站衛兵似的垂立一旁,滿面都是愁容。

  大掌柜也不多談朝廷事,他掀開了長袍,自坐街邊,眼看羅摩什始終站著,便拍了拍身邊空位,道:“過來坐下,陪我聊聊。”大掌柜扮成了中年販子,神色似也慈和起來。

  羅摩什張大了嘴,不知這人是否吃錯了藥,他遲疑半晌,終于大起膽子,坐在大掌柜身邊,神色有些不安。

  大掌柜笑了笑,淡淡問道:“你很懷念江太師,對么?”

  羅摩什咦了一聲,竟是遲疑難言,過得半晌,終于鼓起了勇氣,極輕極輕地點了點頭。大掌柜拍了拍羅摩什的后背,微笑道:“不只你懷念他,連我也想見見他,向他請教些道理。”

  江太師早已亡故,便算還活著,說來也不過是大掌柜的手下敗將,還能指點人家什么?羅摩什呆呆望著大掌柜的假面,陪笑道:“大人…您…您在說笑么?”大掌柜嘆了口氣!道:“也許吧,總之治國如烹小鮮,要能像他一樣恰到好處,不溫不火,不是那么容易。”

  耳聽大掌柜語帶推崇,羅摩什自是愣了,忽在此時,聽得一人道:“店家,這些糕餅怎么賣?”羅摩什醒覺過來,趕忙回頭去望,赫見一名美婦站在推車之前,手上持著銀兩,看她東挑西撿,似要買些馬蹄糕。大掌柜居然也站起身來,自行來到推車之旁,學著販子的模樣陪話。

  那美婦嗓音柔曼,聽她道:“這些餅兒鮮么?”羅摩什干笑幾聲,便要上前來答,卻聽大掌柜渾起嗓子,搶先答道:“上午才發好,放夫人一萬個心,絕不會吃壞肚子。”

  吃壞肚子?耳聽大掌柜有模有樣,居然做起生意來了,羅摩什自是眨了眨眼,嘴角發出了苦笑。那美婦點了點頭,回首便道:“阿秀來吧,想吃什么,自己過來挑啊。”一名男童快步而來,看他膚色黝黑,目光炯炯,額上還系了條玉帶,望來精力彌漫。羅摩什呆呆看著男童,忖道:“阿秀,這名字好熟…”忽然心下醒悟:“神秀小少爺?”他大吃一驚,轉目再朝那美婦的背影望去,更已認出這女子的身分。

  “兩代朝議書林齋、專論天下不平事”,這位美婦不是別人,正是當年顧兵部的千金小姐倩兮,她是書林齋的女主人,也是大掌柜的元配嬌妻。羅摩什雖是大掌柜的下屬,卻因長年躲在府庫算帳,少與大掌柜的眷屬往來見面,是以乍然一見,居然認不出人。羅摩什正自訝異,又聽大掌柜道:“這位小少爺,甜糕每盒二十錢,買二送一,想什么盡管拿。”

  當真荒唐,明日便是除夕,楊家男主人不回家做老爺,不去客棧當大掌柜,卻來陋巷里喬裝易容,買二送一?莫非他籌不出銀兩發壓歲錢了,還是國是繁忙,終于把他逼瘋了?

  正猜想間,那孩兒挨到美婦腳邊,手指豌豆黃,笑道:“小老頭!給來兩塊這種的。”話聲未畢,那美婦捏住了兒子的面頰,責備道:“不許說粗話。”那阿秀卻也不怕疼,嘻嘻笑道:“小老頭也算粗話啊,娘還真是孤陋寡聞…”大掌柜給稱為老頭,卻也不以為忤,只拿起了紙板,折做紙盒,跟著將豌豆黃一塊塊放入盒中。那阿秀喊道:“等等!

  撿大塊點,別蒙我娘銀子!“那美婦聽兒子說話無禮,便往他凝視而去,眼中帶著不悅。

  那男孩倒也乖覺,一見娘親真的生氣了,連忙換了臉色,陪笑道:“大叔你好啊,天氣冷呢,恭喜發財啊。”

  羅摩什呆呆看著一家三口的舉止,卻猜不出大掌柜的用意。想起“護國天女”四字,更是滿心疑竇,不知顧大小姐是否就是天女?可她毫無武功,卻有什么法力降魔驅邪?敉平怒蒼?

  想著想,那美婦已從懷中取出銀錢,交到兒子手中,囑咐道:“娘先進屋子里了,一會兒你撿好甜糕,記得把東西提進來。”那阿秀見手中足足有一兩銀子,心下大喜,更是東挑西撿,什么都買上一盒,羅摩什撇眼過去,只見顧大小姐緩緩走入巷中,她來到一棟舊屋子前,便自開門入內,跟著拿了掃帚出來,自在門口掃起地來。

  那大掌柜一路注視妻子的身影,眼光不曾稍離,想來都在留意她的動靜。羅摩什心道:“這家人當真怪得可以,年關將至,老公賣餅,老婆卻來陋巷灑掃庭廚,真是莫名其妙。”正想間,忽聽阿秀喊道:“光頭老兒,你再敢偷看我娘!小心老子揍死你!”

  羅摩什心下一驚,趕忙望向楊家第三人,陪笑道:“哪兒的話,哪兒的話,小少爺誤會了。”

  那阿秀天生頑皮,一見阿娘離去,便擺出前架子。他指著大掌柜,冷笑道:“老賊,我以一刖沒見過你,你是不是偷兒!”大掌柜目望阿秀,笑道:“小弟弟好兇啊,你娘常來這兒么?”

  阿秀戟指喝罵:“你問這做啥?想打什么壞主意么?”大掌柜道:“你放心,我不是壞人,只是覺得令堂像個官太太,不似附近鄰人,方才多問兩句。”

  這街坊位于京城舊街,俗稱銅鑼胡同,乃是北京有名的陋巷,那美婦卻是身段優雅,自不是當地之人。阿秀哼道:“我娘不似這附近的人,你可更不像了。瞧你的瞼皮硬繃繃的,皮笑肉不笑,活似僵尸。該不會是兔兒山墳堆里蹦出來的吧?”大掌柜聽得此言,立時發出笑聲,那臉皮卻不曾牽動,望未果真皮笑肉不笑,真有幾分像那活僵尸。羅摩什看在眼里,嘆在心里,忖道:“咱們客棧的人皮面具制作不精,尚待改良。”

  大掌柜手上包著點心,目光仍在瞅望那美婦的身影,見她掃好了地,便又開門進屋,跟著點起油燈,看那暖暖身影透上窗格兒,八成又在打掃屋內。阿秀見大掌柜目不轉睛,兀在窺視母親,霎時橫眉豎目,喝道:“你還看?再看老子便吃垮你!”伸手取過一塊馬蹄糕,自行吃了,想來這塊不付錢了。大掌柜笑了笑,便將點心包入紙盒,淡淡地道:“小弟弟,你這般兇狠模樣,不怕你爹爹揍你么?”阿秀冷笑道:“揍我?我爹哪敢揍我?

  他巴結我都來不及呢!“

  大掌柜哦了一聲,道:“是么?”阿秀儼然道:“當然是。我爹總想討我歡心。他老說兒子大人啊,肚子餓么?兒子大爺啊,缺錢嗎?想女人嗎?盡管開口啊…”羅摩什聽得頭皮發麻,那大掌柜卻是不以為忤,只搖頭一笑:“世上竟有這等爹爹,真是難以置信。”

  阿秀笑道:“不只你不信,咱也不信啊。”他把馬蹄糕扔入嘴里,囫圖吞了,又從懷中掏出銀錢,笑道:“好啦,不跟你羅唆了,賞你錢吧。”大掌柜倒也老老實實收下銀子,另找了一大把銅錢回去,那男童也不去點,自管提了大包小包,便望巷中飛奔而去。

  婦孺盡皆離去,上司卻仍目視母子背影,口中發出笑聲。羅摩什小心翼翼,低聲道:“大掌柜,方才是您的公子吧?”大掌柜點了點頭,道:“算是。”

  兒子便是兒子,不論親生還是收養,盡皆含糊不得!怎能說“算是”?羅摩什低咳一聲,雖說心頭有些不解,卻也不想多問,畢竟這是大掌柜的家務事,他可不敢管。

  正靜默間,腳步聲又次響起,羅摩什回頭看去,卻見一名小女孩兒跳躍而來,笑道:“娘!這兒有賣糕!”嗓音清脆,雖只歲年紀,卻是唇紅齒白,嬌俏可愛。羅摩什六十老人,最疼小女孩兒,正想伸手逗弄,忽然鼻中聞到了一股花香,那香氣仿如金貴牡丹,濃得讓人分不開心。他心下一驚,趕忙順著香味來處去瞧,霎時見到了一名婦人。

  明眸皓齒的婦人,生了一張瓜子臉,她身穿貂領皮襖,腰著六幅寶裙,手指翡翠明輝,掌中卻牽著那名女孩兒。羅摩什大吃一驚,好似見到幼虎身邊的母老虎,只把頭縮了回去,再也不敢動彈。

  伍都督一生節儉,從來只有一位夫人,千呵護、萬驕愛,不消說,此女正是九華山的前掌門艷婷,“金水芙蓉”。看她精裝巧扮,一旦與女兒并肩站立,當真是金門玉堂臨水居,一顰一笑萬千情。讓人不由得面皮發燙。

  比起方才過來的楊夫人,艷婷顯得很熱情、很誘人,她比楊夫人多了幾分艷麗世故,卻不免少了幾分性靈飄逸。羅摩什不敢多看她的麗色,當下轉開身去,面向墻壁立正站好。

  眼看女兒興高采烈,只顧撿著甜糕,艷婷眼波盈盈,登時望見了羅摩什的光頭,她啊了一聲,趕忙轉過俏臉,上下打量糕餅攤的大老板,一時間腰枝亂顫,咯咯嬌笑起來:“怎么啦?客棧的大掌柜不好當,改當販子了?”伍崇華忙著挑揀糕餅,娘親卻無端發笑,她抬眼望著母親,疑惑道:“娘,你認得這位老板么?”

  艷婷打量著大掌柜,又朝陋巷的房舍望了望,搖頭笑道:“小孩有耳沒嘴,去挑你的糕兒。”

  伍崇華哦了一聲,她手撿著甜糕,自顧自地道:“老板,我要綠豆糕,還要仙渣餅…”大掌柜也不理會艷婷,一手提著紙盒,一手替小女孩收糕裝餅。艷婷吟吟笑道:“這位爺臺,瞧你小本生意多辛苦,怎不找老婆過來幫伙啊?”大掌柜不言不答,逕自拿起一塊八寶糯米糕,塞入艷婷掌中。艷婷眼波橫媚,提起八寶糕,輕咬一口,笑道:“這糕可真黏,可是要黏誰的嘴么?”

  伍崇華聽得娘親言語奇怪,忍不住抬起頭來,喃喃說道:“娘,你怪怪的。”小孩發問,那比什么都管用了,果然艷婷便已安靜下來。大掌柜快手快腳,便替華妹裝了糕餅,交在她的手里。

  伍崇華喜孜孜地懷抱餅兒,回眸望向母親,笑道:“娘,會鈔了。”艷婷搖頭道:“不必付了。你那楊伯母的面子大得很,記她帳上吧。”那個楊字拖得長長的,說話時更眨著一雙杏眼,盡望大掌柜來瞅,卻又是來找麻煩了。大掌柜咳道:“夫人,小本生意,恕不賒欠,還請付現。”

  那伍崇華長相像娘親,性子卻如爹爹一般老實,眼看娘親拿出架子欺侮人家,忙道:“娘,爹爹說咱們不可拖欠百姓銀錢,娘要不付現,我便不買了。”艷婷啐了一聲,摟住了華妹,道:“瞧你,老幫外人說話。”她撇了大掌柜一眼,問道:“多少錢啊,掌柜的?”大掌柜居然低頭算了算,答道:“二十三文,算你個整數,一共五錢。”

  五錢便是二十文。正所謂四交換一錢,十錢值一兩,聽得大掌柜說得正經,艷婷忍不住咯咯嬌笑起來,她打開繡金錢囊,撿了片鳳紋金葉出來,羅摩什眉頭一蹙,心道:“存心找碴,這怎么找得開?”鳳紋金葉值得二十兩銀,足可換得八百文,果然大掌柜沒這許多零錢,只得垂手不動。那崇華小妹子心腸好,便道:“娘,我這兒有碎銀子,不如我來給吧。”艷婷見女兒老是打岔,便望她背后輕輕一推,儼然道:“快過去習畫吧。別讓楊伯母等了。”聽得學畫二字,羅摩什心下醒悟,這才明白艷婷母女為何會在這處陋巷溜達,原來是送女兒習畫來著。

  那伍崇華聽母親催促自己,登時答應一聲,便朝小巷奔了過去。艷婷見她提起裙子奔跑,不由嘆道:“這孩子,可真野了。”眼看女兒離開,她搖了搖頭,轉眼又朝糕餅攤瞅來,瞧這個少婦媽媽媚眼橫視,定要肆無忌憚了。果然羅摩什心存害怕,趕忙縮到大掌柜背后,不敢稍動。

  艷婷一雙媚眼上下掃蕩,先瞧了瞧羅摩什的光頭,又瞧了瞧大掌柜的假面,冷冷便道:“這年頭的官兒越來越怪了,明明領著朝廷俸祿,卻大白天地不洽公,只裝神弄鬼地守在老婆房門口,這兒請教兩位,這是什么道理啊?”別人怕大掌柜,艷婷卻是目指氣使,說起話來透著一股辛刺,大掌柜不動聲色,一時低頭排列糕餅,對這些話置若恍聞。

  艷婷見他對自己不理不睬,登時彎下身子,眼角瞅著大掌柜,微笑道:“你這張人皮面具做得太緊了,難怪說不出話來。讓我替你瞧瞧。”說著說,作勢去摘大掌柜的假面,才要動手,猛見大掌柜左手探出,竟已扣住了艷婷的脈門,順手一拉,更將她扯了過來。

  大掌柜左手拉住艷婷,右手自行取下人皮面具,露出那張俊臉。兩人隔著推車,四目相投,相距不過寸許,艷婷的笑聲終于止歇了。但見她橫黛凝眸,桃腮隱隱泛著紅,露出難得的正經表情。聽她冷冷地道:“男女授受不親,你快放了我。”大掌柜卻不急著放手,他撇了陋巷房舍一眼,淡淡問道:“天寒風緊,人家在屋里吃糕習畫,多熱鬧,你怎不一塊兒去?”

  聽得此言,艷婷挺起腰來,輕輕掙脫大掌柜的掌握,她攏了攏一頭秀發,淡然道:“我一嘛不想學什么畫,二嘛…”她隨手拿起一塊梅子糕兒,貼唇香吻,笑道:“更不想給她教。”

  艷婷本就美麗,此時星眸側望,撅唇做吻,更顯得楚楚動人,羅摩什呆呆窺看她的麗色,卻也不禁大為驚嘆。艷婷還想再說,忽見羅摩什的光頭照亮攤車,望來極為礙眼,她把那塊糕兒拋回攤上,換上了冷冰冰的神情,莊容道:“西南傳回了戰報,你收到了吧?”羅摩什一聽軍國大事,立時抬起頭來,眼角悄悄打量動靜。卻聽大掌柜道:“收到了,不過還沒拆。”艷婷哦了一聲,道:“為何不拆?你怕失望么?”

  大掌柜笑了笑,搖頭道:“哪兒的話,定遠從沒讓我失望過。”艷婷微微冷笑,她點了點頭,自管低下頭去。過不半晌,忽又揚起臉來,這回面上卻堆滿了笑,聽她歡容道:“楊大人說得對啊,我家定遠年年上陣打仗,從不曾讓你失望,那你楊大學士呢?你倆那么好交情,你忍心讓他失望么?”

  眼看艷婷睜著一雙慧眼,只在瞅望大掌柜。羅摩什揣摩語氣,醒起她話外有話,不免臉色一變,逕自轉向墻壁,面壁思過去也。也不知過了多久,大掌柜聳肩淡然,說道:“夫人說笑了。定遠不是娶了你么?他還有什么好失望的?”說著戴回了人皮面具,低頭排列糕餅,不再多言了。

  兩人面面相覷,艷婷卻是若有所思,她拍落了身上雪花,正要轉身離開,忽地想起一事,回首便道:“我兒子又溜出門了,這事與你有關么?”大掌柜頭也不抬,逕自道:“男兒漢志在天下,我在他那個年紀,早已奔波江湖,四海為家。”

  言下之意,自是嫌艷婷管得太多,不免掐住了兒子的未來前程。艷婷聽得說話,卻是微微一笑,她仰望漫天雪花,輕聲道:“觀海云遠、觀海云遠…有時想想還真高興,幸虧你們柳門還有一個秦仲海,不然啊…真不知你要壞成什么樣了…”

  魔王血名,萬莫提及,但艷婷輕輕松松說來,對朝廷禁令竟是毫不在乎。羅摩什雖如老僧面壁,但這話聲還是鉆入耳來,他大吃一驚,趕忙掩住了耳孔,來個掩耳盜鈴再說。

  約莫過了一盞茶時分,艷婷終于離去了。羅摩什放落手掌,兀在那兒細細考察民房墻壁,雪花飄下,在他的禿頭頂上積了一層薄雪,他也不敢伸手去碰。此時管那“護國天女”是誰,“秘密情婦”是誰,他統通一問三不知,縱使有人過來嚴刑拷打,他也是張飛家里找岳飛,聽都沒聽過。

  正裝死蒙混間,忽聽腳步又起,攤車旁緩緩走來一名女子,羅摩什心下一驚,以為艷婷又回來了,趕忙撇眼偷看,卻見這女子身穿粗布衣裙、頭戴斗笠,哪里是姿容嬌艷的京城第一美女?卻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村姑,想來是附近的居民回家了。

  那村姑懷抱著一只包袱,沿途低頭行走,經過巷口處,忽爾停步下來,左看右望,好似在察看住址是否有誤。羅摩什心道:“原來是來訪友的。”

  小大午后的小老百姓,過著小小恬靜無爭的生活,羅摩什一生歷經大風大浪,死了又活、活了又死,雖未升天,卻已得道,此刻自也不想打擾人家,便低下頭去默默念佛。

  正在此時,大掌柜卻揚起頭來,他凝視那名村姑,微笑道:“快過年了,買些糕餅吃吧。”

  大掌柜出言招呼客人,八成要勾引女子了。果然那村姑遲疑半晌,瞧她打扮樸素簡陋,卻也不知是否有錢。她朝大掌柜望了半晌,輕聲啟齒:“敢問店家,這兒可是銅鑼胡同的…”說到此處,低頭去看手中紙條,又道:“綠竹巷么?”

  羅摩什原是渾不在意,陡聽這女子的說話,忍不住便咦了一聲。溫柔細軟的嗓音,悠悠淡淡,字正腔圓,怎也不像一個村姑的口音。他見那村姑還能識字,自是心下大疑!那大掌柜卻似不察,聽他笑問道:“是啊,這兒正是綠竹巷,您要找什么人么?”大掌柜先前與妻子說話,只因隱瞞身分,便把口音渾了,此刻他不再夾嗓變音,便又回復了一口清脆京腔,聽來極為悠揚悅耳。

  那村姑卻也不以為意,看她斜倚墻邊,怔怔朝巷內眺望,幽幽地道:“請問店家,綠竹巷里是否有個書林齋?”書林齋便是顧家父女早年開立的書坊,當時為了正統第三案,曾經引得皇帝雷霆震怒,也曾逼得大掌柜左右難為,吃足了苦頭。耳聽這名女子竟是來訪書齋的,羅摩什心下一凜,撇眼便朝村姑望去,反覆打量她的形貌,不知這女子與顧小姐有何淵源。

  大掌柜聽得來意,微笑便道:“真是不巧,顧小姐已經嫁人了,現下書林齋業已關門,專教孩童們畫畫兒。哪…您瞧…”說著舉起手來,遙指巷內寒舍:“她便在那兒,您盡管過去吧。”

  午后霜雪飄降,遠處房舍望來很是溫暖,依稀可聞孩童的笑鬧聲。那村姑怔怔望著,卻遲遲不移步,大掌柜微笑道:“怎么了?您又不過去了?”那村姑嘆了口氣,搖頭道:“不了,遠遠看看就行。我不認得顧小姐,只是聽朋友提過她的一些事…”大掌柜低頭整理糕餅,問道:“您聽過她的事?可是她磨賣豆漿、開齋印書的那些往事兒?”

  “不…不是這些…”村姑凝視巷內房舍,她垂下斗笠,搖頭道:“我聽到的…

  全都是幸福的事兒…“大掌柜聽得此言,登時抬起頭來,靜靜問道:”您是說,她現下不幸福?“

  那村姑怔怔嘆了口氣,道:“我不知道…所以我才想過來瞧瞧…”說著說,便要放步離開。正于此時,大掌柜從懷中取出一物,緩緩放在糕餅上,霎時甜糕受力變形,整輛推車更是嘎嘎作響。羅摩什眼里看得明白,那是鐵膽,藍澄澄的鐵膽,也是世間第一神劍,號稱“擒龍”!

  陡見這柄天下第一利器,羅摩什不由發起抖來了,一不知大掌柜為何拿出擒龍劍,二不知那村姑究竟是誰,腦海中盤旋回繞,又是“護國天女”、又是“業火魔刀”,說不出的凌亂無緒。正慌張間,大掌柜抬起頭來,含笑道:“這位夫人,請你留步。”那村姑哦了一聲,登也駐足下來,回眸朝大掌柜望來。眼見她轉頭來望,露出了斗笠下的面孔,羅摩什便也趁勢窺看。

  第一眼看到了嘴唇,她有著端正的櫻口,生在雪白小巧的下巴上,這讓人覺得她很雍容端正。第二眼看到了她的鼻梁,感覺并不十分高挺,而是淡淡柔和的月滿星橋,羅摩什看了一眼,便己猜知她的脾氣很好,想必一件小事便能逗得她開懷巧笑,當是天生的溫柔性子。

  正望間,又聽大掌柜笑道:“這位夫人,我長年在這兒擺攤子,和楊夫人一家很熟,您要是怕冒昧打攪她,不如讓在下替您安排吧。”那村姑微微一笑,喜道:“您認得她的一家,那可太好了…那您是否也認得她的…她的…”大掌柜微笑道:“您是說她的父親顧尚書?我當然認得。”聽得顧家老主人的大名,那村姑點了點頭,低聲道:“嗯…我也聽過顧兵部的事情,只是我想問的是…是…”她有些遲疑,好似欲言又止,大掌柜含笑催促:“來,盡管告訴我,您還想知道誰的事?顧夫人、二姨娘、小紅、劉管家…”他說了一串名兒,隨手提起擒龍劍,微笑道:“還是盧云呢?”

  陡聽“盧云”二字,那村姑不由驚呼一聲,霎時仰起臉來,露出那張白雪晶瑩的臉蛋。羅摩什見得她的面貌,卻也同時發出了一聲低呼。

  斗笠下的臉龐一點也不像個村婦,她太顯眼了,這與她的樣貌無關,而是她有種說不出的雍容氣質,無須珠寶錦衣來襯,便已讓人覺得她出身極高,無論她身穿什么破衣舊裙,無論她身在何處陋巷酒肆,隨時能讓人們一眼見到她,然后情不自禁地凝視她,卻又不敢隨意接近她。

  總而言之,天上謫仙,這位不食人間煙火的美女,她必然來自兜率天,所以才能身不沾塵、心不縈憂,毫無疑問,她就是大掌柜苦苦等候的“護國天女”!

  天女現身,羅摩什自是全身大震,見得這名美女的樣貌,他已明白大掌柜何以要自己陪同過來,他更也清楚知道,天女確實有一種法力,足以降妖除魔、敉平怒蒼。

  巷中一片寧靜,那村姑卻是全身發抖,聽她顫聲道:“您…您說您認得那位盧…盧…”

  天女語氣發抖,想來心情大為激蕩,大掌柜含笑接回:“我當然認得他,以前還和他說過話呢。”他手握神劍,自推車后緩緩行出,柔聲道:“這位姑娘,我猜您一定想知道他的行蹤,對不對?”斗笠下的櫻唇輕輕微顫,輕聲道:“你…你說…”

  “大約十年前的一個下午,他離開了這棟喜宅…開始了最后的旅程。”

  “最后的旅程…”村姑眼中含淚,喃喃低問:“他…他去了哪兒?”

  “別替他難過,他去了一個遙遠的地方,但那也是他該去的地方…”

  天色陰霾,雪勢加大,點點雪花飛落巷中,掩去了遠處孩童的笑聲,大掌柜的嗓聲轉為低沉,聽他幽幽地道:“他走了…因為他生了一種病…讓他管不住自己,讓他一直聽到奇怪的聲音…那些聲音催促著他,讓他前往那個無名遙遠的所在,狀元頂戴救不了他,未婚愛妻喚不回他,換帖弟兄也幫不了他…大家只能眼睜睜看著他的背影逐漸離去,看著他墜下懸崖,把自己獻給白水大瀑…你瞧…你瞧夜空…”

  村姑發起抖來了,她揚起瞼來,望向萬里天際。華燈初上,歲末天雪飄降,但見寒星點點閃耀,夜空仿佛灑滿了神佛淚水。大掌柜嘆了口氣,輕輕地道:“每回仰望夜空,我都會見到他…見到他淚流滿面,默默問著我:人間是否還有天理,天地是否還有公道?”斗笠下滾落兩行淚水,那村姑環抱著自己的雙肩,竟已啜泣出聲。聽她哽咽道:“你…你怎么回答他?”

  “我說啊…”大掌柜拿下了人皮面具,含笑道:“人間要是有公理,我還忙什么呢?”

  村姑聞言震驚,急忙抬起眼來,顫聲道:“你…你究竟是誰?”

  “我啊…”雪霧散開,面前有一名男子跪在地下,他單膝觸地,挺背直腰,含笑道:“我叫做楊肅觀,也就是創建佛國的人。”

  傍晚時分,天邊雪云五彩變換,屋頂傳來細微的腳步聲,似有小小貓兒經過,正于此時,歲末鞭炮炸響,對街爆竹串串,劈劈啪啪之聲不絕于耳,也掩住了貓兒輕盈的腳步。

  楊肅觀無視四遭變故,只跪于地下,俊眸回斜,任由那素昧平生的天女殿下打量著自己。

  兩人相距數寸,呼吸相聞,天女低頭下望,一時之間,忍不住驚呼出聲。

  面前的男子和自己一樣,他非常美麗,非常玉雪尊嚴…也有夜空般烏黑的發絲,亮如高山銀雪的白皙玉膚,黑白分明得像兜率天降下的神佛,亮得讓人不敢逼視,卻又讓人不忍移開目光。

  “殿下。”楊大人溫文有禮,他抬起自己英俊的瞼龐,問道:“臣像個壞人么?”

  “不…你不像壞人…”天女滿面紅霞,她別開頭去,輕聲嘆息,楊大人微微一笑,正要起身,卻聽天女輕啟櫻唇再訴:“但你像個壞男人。”

  砰地一聲大響,對街鞭炮陣陣爆響,好似炮竹中雜了一枚沖天炮,讓人耳孔發麻。羅摩什嚇了一跳,撇眼急看,驚見昏暗天色中,對街樹梢飄起了一縷輕煙。白云裊裊,寄語青天,也讓他看到了他最熟悉的東西,槍子兒。

  當年將火槍引入中原的第一功臣,正是羅摩什自己,他比誰都清楚那縷輕煙是何來歷。聽他大喊一聲:“大掌柜!讓開啊!”霎時奮起腳步,直朝大掌柜撲去。

  煙消彌漫之中,鞭炮紙花飛散,槍子兒飛天而來,羅摩什卻也遲了一步,他撲出一尺,它飛來十丈,轉眼穿破雪花,奔進小巷,直達大掌柜背后一尺。

  生死之刻,頭頂的小貓兒撲天而起,張牙舞爪間,一道袖勁飛抽而過。鎖住了大掌柜的退路。

  兩波奇襲閃電而至,說時遲、那時快,修白的手指回動,藍光撲天而起,半空中一片衣袖飄飄飛起,搖搖墜地。寧靜的小大黃昏,對街的鞭炮終于止歇了,大掌柜回臂揚后,擒龍劍高舉在手,不同于十年前永定河畔的跪地垂淚,此時沒有鮮血、沒有淚水,只有那身寶藍長衫睥睨傲然,如是向世間百萬強敵訴說:“天聽吾所聽,天視吾所視,神劍主人,君臨天下。”

  刺客近身肉搏,一擊不中,旋即抽身遠去,大掌柜單手持舉擒龍劍,回眸對街樹稍,頃刻間槍陣也開始撤退。巷中恢復了寧和,大掌柜的容情也轉為平靜,他緩步行到村姑面前,霎時抖開長袍,單膝觸地,再次跪了下來。

  “啟奏銀川公主殿下。”楊肅觀跪地仰頸,拱手肅身:“臣中極殿一品大學土楊肅觀,恭迎千歲歸國。敬敏恪忠,謝慰天恩。千歲、千千歲。”

  大雪紛飛,攏在豐神如玉的男女身上。楊肅觀靜默下來,又成了那個儀態出眾的權臣。天女也不再言語,只靜靜凝視跪倒在地的神劍主人。淡淡冬日天光,照得他倆膚白勝雪。若非先前的殺氣騰騰,他倆簡直就是一對璧人,高貴秀美的玉帝女兒,俊美英挺的凡間大臣,完美無瑕,珠聯璧合,直似天造地設。

  美景當前,四周生出詩情畫意,公主忽然嚶嚀一聲,只覺腿彎里穿來一只堅實的臂膀,將她一把抱起,讓她緊靠在楊大人的懷中。三十六歲的壞男人微微一笑,問道:“殿下,臣若自稱自己是個好男人,您會相信么?”天女不再顯現敵意,她伸指抵住腮邊,側頭打量面前的修羅王,含笑道:“這不能問我,該問你的妻子才是。”

  “殿下啊殿下!”不是壞人的壞男人仰天大笑,朗聲道:“您這樣說話,內子可要生氣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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