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司!押司!來了個瘋子啊!”
今夜才過酉時,刑部大牢便來了個怪人。屬下見了,無不大驚失色,旋即上秉天牢的小頭目王押司。
沒有重枷腳鐐、也沒有隨行公人押他進來,這人不知是從哪兒冒將出來的,他直挺挺地走入天牢最里一間,跟著就地生根,打死不出,好似在里頭安居樂業起來。
眼看幾名下屬鼻青臉腫,來人必是練家子無疑,可別是來劫獄的。王押司驚怒交加,抽出了腰刀,帶同百名官差,一同沖到天牢底間。
“瘋狗在哪?”
“那兒,那兒,就是那小子啊。”
王押司定睛望去,心里去了一半憂慮,多了幾分懸疑。嘿,真個是怪了,本以為牢里來的必是窮兇極惡、滿臉橫肉的狂暴之徒,卻沒想里頭那人一派斯文,穿著打扮還頗為華貴,只是他面向壁板,背對著眾人,倒也看不清正臉。
眾下屬吃過虧,不敢與那人近身搏擊,當下取來鐵棍長槍,便要往牢籠里亂刺亂戳,王押司見里頭那人模樣不凡,料來是號人物,別要是什么權貴子弟,居然上自己牢房鬧了。當下慌忙制止,道:“大家別亂來,先讓我試試。”
眾人緩下手來,王押司提聲便喊:“牢里的朋友,敢問您姓啥名誰,是何來歷?這里可是天牢,不是客房,您可不能亂來啊!”
喊了幾聲,那人依舊不言不語,好似真瘋了。王押司用力抓了抓頭,卻也不知如何是好,一名下屬問道:“怎么辦?就任憑他住下去么?”王押司往那人頭上便是一拳,罵道:“混蛋!他住得可是天字一號房呀!以前關過怒蒼頭目、囚過朝廷要員,能隨外人任意來去么?”
那下屬腦袋腫了個疙瘩,一時哎哎叫疼:“那…那咱們該怎么辦啊?難不成用煙薰他出來么?”王押司也是滿肚子納悶,不知這人是來憑吊風景的,還是來自掘墳墓的,他嘆了口氣,道:“算了,拼著挨頓刮,也強過腦袋挨刀。來人,去刑部稟報上級,請他們派人過來察看。”
酉牌過了一半,刑部來了個馮主簿,已是上了品級的官員。
馮主簿瞪了王押司一眼,怒道:“像條豬…一樣!連牢門也看不牢!里頭跑出來也算了,還讓外頭的跑進去,像條豬…一樣!”王押司聽他那個“豬”字拖得又尖又長,著實滑稽,只得干笑道:“是、是,小人本就屬豬,像條豬一樣。只是想勞煩主簿大人,替咱們拿個主意。”馮主簿咒罵幾聲,替眾人一一更改生肖之后,方才不情不愿地去了。
來到牢門外,馮主簿見了那人的怪異模樣,一時也拿不定主意,喊了幾聲,那人仍是不理不睬,想來此人非傻即瘋,絕非常人。馮主簿罵道:“這般瘋子,拖出來不就成了?還勞動我過來。你們這群人,像群豬…一樣!”王押司干笑兩聲,當即喚來一名下屬,道:“給主簿大人瞧瞧你的臉。”
那下屬縮頭縮腳地過去,馮主簿一見他嘴歪眼斜,鼻青臉腫,已知他給里頭那怪人打過一頓,他哼了一聲,道:“賊子有武功。那干脆拿刀槍過來,痛快宰了吧。”王押司等的就是這句話,便算牢里怪客是皇親國戚,天塌下來也有馮主簿這句話頂著,當即笑道:“多謝主簿!來!大伙兒準備家伙,一起上!”
眼看百來人手提長槍,同往牢門沖去,馮主簿這才醒覺不妙,正要喚住,卻是晚了一步。只聽王押司提聲喝道:“刺啊!”眾官差大聲呼喝,無數長槍已然戳了進去。
“媽呀!”
只聽乒乓碰撞之聲不絕于耳,長槍不知怎地,居然倒撞出來。幾名官差胸口被槍桿倒撞,當場肋骨便裂了,無數官差呼天搶地,紛紛往外退卻。王押司慌道:“這家伙好厲害,咱們怎么辦?任憑他住下去么?”
馮主簿苦喪著臉,怪事生出,官大責任大,這里幾百人見過他來,想賴也賴不掉,總不能一個個殺了滅口吧?馮主簿慘然嘆道:“沒法子了,再往上報。”
酉時末,刑部裘侍郎到來。這已是從三品的大員,更有無數隨從同來。
“豬嗎?牢里看不住也就罷了,居然還有客人溜進來?這是天牢大客棧么?”
馮主簿陪笑道:“大人責備的是。小人本就是豬,生平最愛吃豬肉。只是想請您指點則個,看看有無法子把那人趕出來。”
裘侍郎見了滿地的長槍、跌打藥味四下彌漫,自也知道里頭那人不是好惹的。他畢竟見過場面,當即沉著下來,道:“先帶我過去瞧瞧,之后本官再行定奪。”馮主簿與王押司對望一眼,兩人都松了口氣。知道有替死鬼來了。趕忙帶著裘侍郎下去,就怕他臨陣脫逃了。
三人行到天牢,裘侍郎站在牢門外看了一會兒,忽然咦了一聲,躡手躡腳地行到柵欄邊,極目朝那人臉面望去,王押司陪笑道:“怎么樣?這小子生得俊么?”霎時臉上一痛,莫名其妙地挨了一記耳光,裘侍郎面色鐵青,快步沖了出去,口中不住喝道:
“快!快!快報給趙尚書知道,請他定奪!”
馮主簿吐了吐舌頭,王押司吞了口唾沫,看長官這個模樣,來人好像真有些來頭。
戌牌時分,已是深夜。刑部天牢外來了一頂八人大轎,一名中年男子緩步行來,人還未進,左右侍衛便把牢房站滿了,王押司當先跪倒,馮主簿慌張下拜,裘侍郎與趙尚書一同上前,躬身行禮道:“參見江大人!”
來人正是江充,景泰王朝最有實權的大奸臣。
眼看江充直往牢里去了,一旁閑雜人等便要跟上,江充使了個眼色,愛將羅摩什、九幽道人紛紛擋了過來,趙尚書情知有異,當即喝退下屬,命眾人到地牢外等候。
江充孤身入內,緩緩行到牢門外,牢里果如下屬所言,真坐了一個怪人,看他面朝壁板,不言不動,有如失心瘋一般。不過要是別人在里頭,他江充或真以為來人是條瘋狗,不過既然是他,那擅闖天牢非但不是瘋,還是一條大有道理的計策。
“楊郎中。可以轉過身來了。”
牢里的怪物不是別人,正是那五輔大學士之子、少林嫡傳弟子楊肅觀。
江充把話說了一遍,楊肅觀仍是不理不睬,好似聾了一般。江充知道他身懷武功,倒也不敢過于靠近,當下來到牢門前,隔著欄桿喊道:“楊郎中!這里沒有別人,你可以轉過身來。”
第二次說話,楊肅觀依舊不言不語。江充心下暗暗推算,這楊肅觀一向有謀有勇,卻為何裝瘋賣傻,自行蹲這苦牢?江充微微沉吟,當即道:“你是不是在躲什么人?”
江充向精智謀,三言兩語便能抓住門竅,以這個情狀來看,楊肅觀定有什么圖謀,要不藉刑部牢房的地方,要不借眾官差的眼,想來若非要躲避仇家,便是要鬧個驚天動地,讓大家親眼看到他,也好做個人證。
江充沉聲道:“楊郎中,江某雖不知你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但我明白說了,你打了這場大敗仗,性命已在旦夕之間,你師父死了,少林當不了你的靠山,現下柳門也保不住你,令尊又是…嘿嘿…自顧不暇,你若還想活命,那便早些投靠江某。我可以幫你一把。”
怒蒼戰火飛騰,沒能斗垮奸臣,反讓局勢更加渾沌,先看少林寺垮臺、再看柳門形勢危殆,江充反而穩如泰山,他有意拉一個打一個,當下起意招降,要先收了柳門大將再說。只要這人一來,天絕僧的死因、秦仲海的動向,甚至楊遠的圖謀,全都會落入掌中。
眼看楊肅觀背對自己,依舊不言不語,江充苦口婆心,仍不放棄,提聲便喝:“你聽清楚了!朝中局勢風起云涌,絕非你能想像!你爹爹、柳侯爺也不是你想的那么簡單,我若在你的處境,必然自保為上,為了你自己的性命安危,過來我懷里吧!”
說了良久,有些口干舌燥了,只是楊肅觀的背影不動如山。江充嘆了口氣,道:“隨便你吧,敗戰將,反正這幾日你用心想,只要回心轉意,江充的大門隨時為你而開。”
江充走了。午夜時分,牢門口傳來幽幽地哭泣聲,那是女子的哭聲。
“觀觀、觀觀,娘來看你了!”
地牢外坐著一名少年,早已哭紅了雙眼,那是弟弟楊紹奇,地牢里奔入了一名,緊緊抱住那端坐不動的背影,來人正是楊肅觀的生母,于氏。
愛子一生無往不利,文武皆有大成,豈料打了敗仗之后,一夕間忽然變了個人。楊夫人心痛之余,早已哭得淚人兒一般。她抱住石頭也似的愛子,拼命喚著他的乳名:
“觀觀,跟娘回家,你嚇壞娘了…”
牢門內的背影還是沒有轉過來,只是他的雙肩隱隱抽動,好似也在哭泣。
“觀觀,你在怪娘么?你在恨娘么?觀觀,你說話啊!”
楊夫人摟著他,在他耳邊低聲傾訴,只是刀槍威嚇無用、權臣利誘無用,料來親情母愛便再動人,也無法讓他離開此間牢房。他已經吃了秤柁鐵了心,他不會離開半步的。
二更時分,官差鬧了一整夜,全都在打盹休憩,楊夫人也哭累了,幾名家丁從家里拿來草席,讓夫人與小少爺稍事歇息,兩人神疲力乏,也都入夢了。
萬籟俱寂中,牢門前出現一個身影,這是最后的一名訪客。
那人蒙著面,寒著眼,一雙精光閃爍的眸子煞是嚇人。他并未攜帶刀劍,只是雙手抱胸,凜然望著牢門內的背影。
“孩子,區區的刑部牢房,攔不住我的。”
那聲音低沉蒼老,卻又帶著暴戾之氣,那是殺人兇徒才有的嗓音。
“傻孩子,大家在達摩院見面時,你便該認份,也該認輸。天底下每件事都在我的算計中,你師父如此,秦霸先如此,劉敬也是如此,他們這些人哪個不是厲害角色,卻都敗在我手中。就憑你一個乳臭未干的小鬼,真想與我斗么?”
那人放了一大段狠話,楊肅觀卻絲毫不予理會。押司主簿也好,侍郎太師也好,于他都無甚差異。甚至生母楊夫人親來,他也不為所動。從威逼到利誘,從勸說到溫情,他統通不在乎。因為,他手中還握有…
““他”啊!“他”到底在哪兒啊?”那聲音軟弱下來,“便算我求你,快快說吧。”
那聲音帶著悲音,帶著求懇之意。“孩子啊孩子,算是可憐我吧。我真的好累好卷。
羊皮的消息是我放出來的,劉敬也是咱設計殺的,用意便是“他”呀,你瞧,費了多大的勁兒,殺了那么多人,好容易失而復得,“他”又給送回達摩院里,又回到咱們掌握之中…”
那聲音嘆了口氣,又道:“可你呀…你怎么把“他”藏起來了呢?你這般做,咱們不是前功盡棄了么?快啊,快把人交出來,咱們有正經事要干啊。”
任憑說好說歹,有輒沒輒,浪子依舊不回頭,蒙面人輕聲嘆息,搖頭道:“你那么心狠,我也沒法子了。我計數三下,你再嘴硬不說,我便請你娘過來,咱倆一招一招差演,便像小時候那樣,好么?”他干笑幾聲,屈指去數,才動了第一下指頭,霎時一道藍光飛閃而至,指向蒙面人鼻尖。
神劍擒龍!
藍光閃動,照耀得滿室陰森,楊肅觀依舊背對著蒙面人,只是藍星幽幽杳渺,如同毒蛇昂首,即使主人不曾轉身,它也不減半分威力。
無敵神兵現世,除非四大宗師在此,秦伍二人出手,否則誰堪抵擋一擊?
強弱之勢太過懸殊,蒙面人卻笑了起來,道:“好了得啊,禁傳神功加上無敵寶劍,孩子啊孩子,你真嚇死人了…”他伸出手指,輕輕觸碰面前的藍星,微笑道:“沒關系,快快殺我吧,你連師父都舍得下,怎會舍不下媽媽呢?來,你越心狠手辣,我越是歡喜。這就動手吧,快啊。”
嘔地一聲,斑駁的墻壁噴上了鮮血,點點滴滴垂落下來,濺滿了牢房。
聽了那人胸有成竹的說話,那藍星仿佛吃了毒藥,泄了元氣,霎時間墜落地下,宛如病死的軟蛇。便在此時,腳步聲響起,一只手搭上楊肅觀的肩頭,陰森森地道:
“乖…這才乖,你有你的王牌,我有我的底牌,咱倆誰也不鬧誰,好么?”
楊肅觀低頭垂首,鮮血不斷從嘴里涌出。蒙面客拍了拍他的后背,微笑道:“自己想想吧,沒人幫得了你的。秦仲海恨死他爹爹了,你師父又是個老糊涂,柳昂天更不是好東西,真正的大贏家只有我。乖,把人乖乖交給我,一切都能平安,嗯?”魔手朝后頸伸來,冰冷可怕的感覺,讓人絕望。
在這一刻,有人解救了他。猛聽隔鄰牢房忽起大響:“殺人啦!殺人啦!快快來人啊!”腳步聲倉皇響起,無數官差急急涌入,驚道:“怎么了?誰殺人了?”
那蒙面客嘖地一聲,霎時影子一閃,已然遁走。只留下了修羅王一個人,他望著空洞灰沈的墻壁,嘴中的鮮血還在冒出。
很孤單的感覺,獨自生在這黑暗無情的人世間,孤寂地讓人想哭。
“佛…我想要同伴…”修羅王流著紅色的淚,向上蒼祝禱著。
好像是夢境一般,斑駁破敗的墻縫里,緩緩伸出一根枯干的手指。便是這根指頭解救他的吧?那根蒼老的指頭好似要觸摸自己。似要撫慰悲傷的修羅王,讓他不再孤單。
楊肅觀張大了嘴,望著眼前奇妙的景象。
溫暖的指頭說話了。
“你…為何泣血?”
楊肅觀緩緩伸出指尖,與那不知名的手指相觸。輕輕地道:“因為我是一塊鋼。”
鋼,是不流淚的…
不流淚的東西,便只能流血…
溫暖的手指輕撫楊肅觀的手背,它嘆息著:“你如此倔強,倒很像我們掌門人。”
“掌門人?他是誰?”楊肅觀眨了眨眼,輕輕地問著。
溫暖的手指啜泣了:“他姓卓,他已經死了。”
“你是誰?”楊肅觀的語氣急促起來。
“我姓金,我已經被囚禁很久了。”
我始終在等…等改朝換代的時刻,那一刻…我就會被放出來。
你說是么?神劍的新主人…
御門大審前,修羅王不再孤單,只因他找到了第一個同伴。
八月時節,秋高氣爽,中國朝廷的第一樁大事,便是大審剿匪諸將。
大軍遠征,出師不利,終于慘敗而回。其中幾場敗戰輸得莫名其妙,傳聞主將臨陣脫逃,江柳兩派主帥陣前不和,眾將怠惰散漫。如此荒唐舉止,朝中大臣誰不擔憂龍心震怒,諸人特請內侍探聽訊息,得了這么張字條回來。
“敗戰將不死,難盡去、后福來,月下玉立,展顏笑逐開。”
景泰皇帝文學深厚,詞雅意達,這字條如此寫就,諸大臣自是顏笑逐開,想來剿匪諸將定會平安無事。卻只有幾個通曉內情之人眉心深鎖,深知其中另有密情。
八月初一,奉天門下見真章。
站在午門眺望,便能見到皇城全貌。從大廣場向北望,先見到一座漢白玉高臺,臺高兩丈七,共分三層,每層皆有漢白玉欄桿圍繞。三臺頂端,便是俗稱的“金巒殿”。
大殿巍峨聳立,睥睨天下。隔著皇城廣場遙遙相對的,乃是一座雄闊正門。熟知朝廷事的都曉得,這座樓門造價九百三十萬兩,乃是全天下最尊貴的一座門。它的名字也很崇高,便如它的造價一般,稱為“奉天”。
九百三十萬兩值多少?值八百萬貧農一年口糧,國庫一年歲入。不是這樣的價錢,叫不起“奉天”這樣的名字。
天色昏暗,秋日的晨曦還未綻放,郊外的軍官穿過永定門,來到內城與百官會合,大批人馬頂著晨間霧水,朝午門步行而去,面前一條大水碧波蕩漾,那是“內金水河”,河上五座漢白玉石橋,那是“金水橋”,百官停下腳來,遠遠望著河面對岸的那座門。
輝煌聳立、巍峨壯闊,朱檀紫楹,反正隨便用什么字眼來說,那便是很大、很嚇人、很莊重的一座門,那就是“奉天門”。
那可以是通往人間仙境的福門,也可以是下到地獄的鬼門,端看門下的那條龍怎么思想。
奉天門下燈火煌,內侍跪地不動,恭迎山河到來。
香煙繚繞,一座香爐緩緩前行,穿過了金水河,來到奉天門下。香爐上刻山河之形,爐底卻給十根手指捧住,那是雙顫巍巍的手。
“安定了!”
御門金臺,內侍手捧香爐,跪倒置榻之前,奏秉天下君臣的心里事。
霎時之間,金水橋內外百官聞聲跪地,齊聲誦號:“愿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奉天門,本朝天子常朝所在,今日景泰皇帝御門決事,看他升座金臺之上,顧盼自雄,真命天子顯出的貴氣豈止九百三十萬兩銀?而那九五之尊握有的生殺之權,又何止是八百萬貧農的性命而已?
天子目望西方,龍目隱生怒意,霎時手一揮,喝道:
“宣三公三孤晉見!”
喊聲一波隔著一波,井然有序,聲音傳過,一名朽得不能再朽、舉手投足都要斷氣的老人抖將過來,此人正是本朝官職最高的一位元老耆宿,“少傅”陶顯祖。
太師、太傅、太保,合稱三公,少師、少傅、少保,合稱三孤。其職至重,是以無定員、無專授,除開國時三公俱全,之后便再也湊不齊了。百十年算來,除那些開國功臣外,只出過一位少師英國公張撫庭,再來便是這位陶顯祖了,這位陶公福大命長,撐過了四朝皇帝,整整熬到八十五歲,才弄到了一個少傅頭銜,若非如此,便算今日滿朝文武再多十倍,恐怕公孤高位仍要出缺。
“陶少傅!”皇帝奮力吼出龍吟:“聽得見朕說話么?”
“皇…皇…皇…皇…”陶少傅竭力掙扎,雙手連連揮舞,想要下跪,氣力卻又不濟,在滿朝文武的冷汗之中,終于噴出了下一個字:“上。”
“少傅!今日御門聽政,乃是國家第一等大事,您可知道!”
“知…知…知…知…”他知了半天,霎時身子顫抖,頭往頸邊一歪,再也不動了,皇帝大驚失色,急向近侍傳動目光,內侍們慌慌張張,正要奔出,忽見陶少傅挺直脖子,朗聲叫出一個字:“道!”
文武百官相顧駭然,皇帝也不敢再問了,當即揮手道:“陶少傅年長體衰,朕特賜座!另宣太子三師三少、暨五輔六部百官晉見!”
銅鑼聲響起,金水橋上不慌不忙,正正行出兩位超品大員,一人唇蓄短髭,雙目炯炯,正是十八省總按察、太子太師江充;另一人體魄高壯,白發白須中不失威武,正是五軍都督府排名第一,人稱柳征北的“太子少保”柳昂天。
兩大權臣并駕齊驅,背后便轉出五位大學士,此時閣權極重,聲勢還在六部尚書之上,五大學士多歷尚書、侍郎、左右都御史等官,方能升任內閣。依序是東閣、謹身、文淵、文華、中極五殿大學士,由宰輔孔安領銜帶隊,魚貫走出,那楊遠為中極殿大學士,屬第五輔,便站排班最末。
五大學士行出,下面便是吏戶禮兵刑工等六部尚書,六部職權歷代演變,開國時屬正三品,爾后改為正一品,內閣興盛后又再變為正二品,每部尚書一人主政,另設侍郎之職參贊,每部或一人,或兩人。官制每每因人易動,繁不備載。
金臺下重臣齊來朝見,東則六部、翰林院、衍圣公五經博士、大理、太常、太仆、光祿、鴻臚等五寺寺卿,西則內閣五學士、五軍都督、督察院、應天府、通政司、尚寶司、五軍斷事。百官俱按“常朝儀”站定,所立之處法規森嚴,便一步之差,也是萬萬不可。
皇帝見眾臣站定了,當即一揮手,沉聲道:“宣!”
“宣!”遠處內官提聲附和,聽來仿佛尖刀交磨。
“宣剿匪中軍兵馬統帥、楊肅觀晉見!”
剿匪諸將站在金水橋外,聽得楊肅觀受召,各人愁眉苦臉,紛紛低下頭去。此時不論有無爵位護身,高天威也好,宋公邁也罷,心下同感惴惴。安道京、盧云、伍定遠等人互望一眼,面色更是蒼白無血,都知一會兒必然大禍臨頭。
鼓聲隆隆,金水橋畔行來一人,看他面如冠玉,身穿白鷴朝袍,每行一步,便在橋邊欄桿微一駐足。行行止止,止止行行,橋上欄桿左右各一十二只龍頭,他便停下一十二次。
楊肅觀行止有異,文武百官看到眼里,自是議論紛紛。柳昂天、楊遠、顧嗣源等人與他有舊,不過三大臣各有自救法寶,倒也不慌,只見柳征北神色坦然、楊五輔閉目養神、顧兵部眉頭輕蹙,想來各人心事大不相同。
圣駕召喚,楊肅觀卻在金水橋上搖搖擺擺,遲步怠慢,直似褻瀆天子威信,卻要皇帝如何忍得?霎時聽他喝道:“來人!這人意在拖延磨蹭,傳刑杖手伺候!”
話聲甫畢,大批侍衛匆匆奔出,人人手提水火棍,盧云等人見狀,無不暗叫糟糕,看楊肅觀還未替自己辯駁,便已惹火了皇帝,一會兒不知他要怎么替自個兒開脫?主帥有罪,其余諸將也不見得會有好下場,安道京與高天威面面相覷,兩人神色俱甚慘澹。
刑杖殘暴,動輒打死百來名大臣,楊肅觀見了這等陣仗,神色卻是平淡如常,依舊一行一停。內侍正要責打,他恰也行下橋來,緩步朝奉天門行去,卻是逃過了第一劫。
御門前鴉雀無聲,彷如深夜,文武百官見他過來,紛紛讓開道路,仿佛此人染了瘟疫,誰要沾染了霉氣,誰便大禍臨頭。此刻門下安謐靜悄,似連一根針落地也得聽聞。
“敗戰將,不死難,盡去后福,來月下獄立斬,顏笑逐開。”
盧云想到這幾句話,心中隱生恐懼,不知皇帝要如何對付楊肅觀,更不知這同儕有何妙計,卻要替自己開脫罪名。
滿朝文武人心惶惶,只聽皇帝森然道:“楊肅觀,朕若沒記錯,你出征前本在兵部任職,乃是中極殿大學士楊遠之子,是也不是?”楊肅觀伏首跪地,面朝地下,不知是怕得厲害,還是突然啞了,既未點頭,也未搖頭,竟未回答皇帝問話。
皇帝微微一奇,圣天子問話,豈有人膽敢不答?便一條褻瀆圣聰的大罪,也足以將他打上二十大板,他嘿了一聲,再次問道:“楊肅觀,回答朕的問話!”
百官屏氣凝神,只在留意楊肅觀的舉動,但見這位兵部郎中依舊趴倒在地,好似聾了啞了,竟是全然不加理會。皇帝大為光火,當下三次垂詢,喝道:“楊肅觀!朕最后一次問你,你再敢不說話,朕便割去你的舌頭!要你一輩子吭不出氣!聽到沒有!”
滿朝大臣多與楊肅觀相識,自知這青年口才便給,手段厲害,此時遭逢人生最最艱難的險境,勢必竭力為自己開脫,哪知到了皇帝跟前,卻似沒輒了。金水橋內的顧嗣源、孔安,金水橋外的盧云、伍定遠,眾人見了這等異狀,無不大為詫異皇帝吼了一陣,楊肅觀仍是分毫不動。皇帝越看越怒,喝道:“來人!拖到午門,亂棒打死!”孔安、顧嗣源等人大驚失色,紛紛向前跪秉:“圣上息怒,不教而誅,圣天子所不為,還請萬歲爺耐心圣裁之后,再行責罰不遲!”一時間跪了十來名大臣,都在請皇帝收回成命。
楊肅觀二甲進士功名,又是大臣之后,按著祖宗規矩,自不能無端將他打死,只是他如此桀傲不馴,卻要天子的臉面往哪兒擺去?皇帝又恨又惱,一股氣憋著,不知怎么發作,面色已成鐵青。
江充見場面僵持,心下暗暗發笑,想道:“好你個楊肅觀,擺明了能言善道,此刻忽成喑啞之徒,還能有好心么?看我來助你一臂之力。”他有意把場面鬧大,當下故做森然狀,冷冷地道:“大膽楊肅觀,皇上既然問話,你耳聰目明,卻為何不答?所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據說你平日在家孝順侍親,從不曾忤逆父母,今日見了皇上,卻為何禮教蕩然無存?”說著斜目朝楊遠看去,尖聲道:“難不成奉天門在你眼中,卻還比不上楊家后廚小門么?”
江充老奸巨猾,果是笑里藏刀的個中翹楚,聽他的意思,下一句話便是“難不成皇上在你心中,卻還不及你爹爹要緊么?”這話大逆不道,他便只起了個頭,余下便讓群臣在心中自行補足。果不其然,話聲甫畢,皇帝便已怒目瞪向楊遠,霎時厲聲道:
“楊遠!滾出來!”
愛子裝聾作啞,江充又是虎視眈眈,楊遠縱然百般無奈,也只能行出臣班,跪地道:
“臣楊遠,見過圣上。”皇帝指著楊肅觀,怒道:“朕三次問話,你的寶貝兒子卻一字不吭。他是聾子?是傻子?這個進士卻又是怎么考出來的?你給朕說明白!”楊遠面色凝重,當即咳了一聲,道:“小兒生性頑劣,見不了大場面,以致今日天威垂詢,大見失態,還請圣上息怒。”
皇帝厲聲道:“生性頑劣?劣到連話都不會說了?這般人品,居然還考得了進士,干得了朝官,顧嗣源!你出來!”盧云守在金水橋對岸,聽皇帝召喚顧嗣源,心下便是一驚,只是自己官職不到,說不上話,縱然憂心如焚,也是束手無策。
顧嗣源躬身向前,溫顏拜道:“微臣兵部顧嗣源,參見圣上金安。”
皇帝手指楊肅觀,怒道:“這人以前在你兵部手下辦事,也是這般又聾又啞么?”
顧嗣源微微沉吟,皇帝如此問話,自己若要答是,想楊肅觀一個聾啞青年居然能行走兵部、辦理職司,說來成何體統?皇帝要是以此追究,自己不免大大遭殃。可若要答否,看楊肅觀平日風流倜儻,文采翩翩,今日卻來喬裝癡呆,豈不是個欺君死罪?
當此兩難,顧嗣源心念微轉,便道:“圣上明鑒,古有名訓,巧言令色鮮矣仁,楊郎中平日雖有機鋒口才,但因出師不利,有負圣望,是以跪地垂首,無顏面對當今,更不敢以一詞答辯,此乃躬身自省之心,比起尸位素餐、寡廉鮮恥之徒,反而是大大的難得。”
顧嗣源這番話輕輕巧巧,既不得罪人,也為楊肅觀開脫了,眾大臣都是暗暗叫好,江充心下暗笑:“好你個顧兵部,看不出來平日謹言慎行,原來也是個角色啊。”
皇帝聽了這話,又見楊肅觀趴地不動,好似真有意懺悔,他略略退火,閉上雙目,沉聲道:“好,既懂得自省,朕也不急著剝他皮。”當下龍目半睜半閉,沉聲道:“是誰薦保這黃口孺子的,給朕站出來。”
輪到柳昂天倒楣了,大臣一個接一個給人喚出來責備,卻不知柳昂天又有什么下稍,他不動聲色,自管跨步出眾,躬身道:“老臣待罪之身,懇請萬歲責罰。”
皇帝取出一道奏折,逕往地下扔去,冷冷地道:“念。”
柳昂天久在朝廷,連他也受了閑氣,想來皇帝來勢洶洶,今日必然有備而來。眾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噤若寒蟬。
皇帝怒氣勃發,柳昂天自不敢當眾頂撞,當下俯身向地,拾起奏折,讀道:“臣山東奉來侯宋公邁謹呈圣聰,剿匪出征,兵敗河南,計三失六不查,以致大軍潰散。蓋三失者,一為智、二為和、三為信…”皇帝越聽越火,霎時暴跳如雷,大喝道:“宋公邁!”
一名威武大將奔過金水橋,慌忙跪倒御門,叩首道:“老臣候旨。”
皇帝怒道:“幾年沒上朝,連奏章也不會寫了?什么三失六缺、四維八德,胡鬧!你這是在考進士、還是在打仗啊?給朕反省了!”宋公邁滿面慚愧,連連叩首道:“臣知罪。”
皇帝眼中帶煞,見柳昂天垂手一旁,不再誦讀,登時吼道:“愣著做什么?念啊!”
柳昂天咬牙切齒,裝作溫順模樣,念道:“七月初一,賊至嵩山,我軍早早安寨,本當以逸待勞,迎頭痛擊,孰料中軍主將應允撤軍,退山三十里,是以失機于先、自亂于后,此主帥智計之失也。”
皇帝揮手斷喝:“且慢!你說,這膽大妄為的中軍主帥是誰?”
柳昂天低聲道:“中軍統帥為兵部職方司五品郎中,代征北都督…”他念了一大串,終于吐出三個字:“楊肅觀。”皇帝森然道:“代征北都督職?這征北都督又是誰?”
柳昂天面色難看,登時低下頭去,不做一聲。
皇帝深深吸了口氣,手指楊遠,冷冷地道:“中極殿大學士!朕要你說,這中軍統帥無能至極,該當何罪?”
楊遠步出行列,低頭拱手道:“按本朝刑律,主帥有過,刑杖五百,鯨面配邊。”皇帝喝道:“好一個鯨面配邊!這人如此冥頑不靈,偏又能騙取朝廷功名,以致兵敗如山倒?你說!這楊肅觀的爹爹又該當何罪?”楊遠臉上閃過陰影,一時無言以對。
柳昂天受責、楊遠也給牽怒,旁觀眾人噤若寒蟬,卻只江充暗暗頷首,對楊肅觀的計策大為佩服。心道:“厲害,好一個無聲勝有聲,這小子已然占上風了。”
江充自己是斗爭大高手,自然看得明白。楊肅觀若自以為是,一上來便口若懸河,大放厥辭,反會引起群臣舌戰,徒然惹人憎厭而已。但他一上來便往地下趴倒,死氣活樣,悶不吭聲,皇帝有氣沒地方發,必會遷怒他人。看柳昂天薦舉有責、楊遠家教有虧,剿匪諸將作戰不力,一會兒楊肅觀若給判死,這些人也都討不了好去。這招圍魏救趙之計,已然奏效。
皇帝怒火中燒,轉望臺下,咬牙道:“自劉敬作亂后,朕心中一直在想,究竟誰才是朕的忠臣?你們這幫人食君之祿,卻不能忠君之事,心里只想著升官發財…”霎時重重一拍龍椅,喝道:“朕一個都不饒!”
座下大臣心中有愧,霎時由孔安帶領,百來名文武要員同聲跪倒,喊道:“圣上恕罪啊!”
旭日東升,晨曦照耀禁城,只見滿朝文武高呼萬歲,眾人惶恐驚怕,只在叩首不止。
盧云雖也跪在地下,眼角卻在遠眺天際。一時之間,耳邊響起了秦仲海的笑聲…
“你們聽了!我秦仲海只要想到一件事,夜里便會偷偷地笑,哪怕多刺十個字,再斷一條腿,我也感到值得!那便是…秦仲海此生不必跪人!”
盧云心中感慨,霎時閉上了眼,輕輕地嘆了口氣。
眾臣跪在地下,良久不敢言動,皇帝重重嘆了口氣,揮手道:“全都起來吧。”眾大臣面面相覷,卻無一人起身,皇帝怒色閃過,又要發威,江充體念上意,登時道:
“大家起來吧,萬歲爺寬恕咱們的罪了。”說著緩緩起身,模樣氣定神閑。眾人見他站起,才一個個爬將起來。看來江充能拉幫結黨、稱霸朝廷,果然有其高明之處。
皇帝審了良久,卻還沒判刑定罪,他接過內侍送來的參茶,輕啜一口,道:“寡人性情寬和,從不妄殺大臣,只是今番匪寇再起、朝廷慘敗,卻不能不追究刑責,以儆效尤。”重臣聽了這話,無不發起抖來,不知會有什么慘禍。
皇帝將茶水喝完,道:“楊肅觀身居中軍主帥,不能保住朝廷威望,屢犯大錯,不堪重用,第一個該死。中極殿大學士楊遠教養無方,兵部尚書顧嗣源御下不嚴,二人當受連坐。”
他伸指輕輕敲著茶碗,容情平淡,道:“征北都督柳昂天識人不明在先,督促不力在后,理該罪加一等。其余宋公邁、高天威、趙任勇、安道京等監軍主將,并左從義、石憑、伍定遠、鐘思文、盧云等協辦副將,均應一一受罰,絕不寬饒…”
皇帝牽連如此眾多臣子,連江充也頗感意外,雖說事不關己,但能干的全都灰頭土臉,日后還有誰愿意投效當今?他想要出言調停,但想起上回胞弟江翼才打了個敗仗,一會兒出言求懇,可別讓人落井下石,又把這件公案托了出來,當下三緘其口,按兵不動,以來靜觀其變。
皇帝洋洋灑灑念了一大串名單,他目向群臣,冷冷地道:“朕意如此,諸卿可有異議?”
霎時之間,眾大臣一同跪地頌號:“天子圣裁!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一時間千百人額頭觸地,面露悲痛之色。大難不止、株連禍結,滿朝文武如喪考妣,受累的魂飛天外,無事的連拍心口。盧云、伍定遠、左從義等人則是低頭無語,自知已是大難臨頭,不知一會兒罪狀確鑿,會有什么刑罰下來。
皇帝見群臣跪拜,登時輕揮龍袖,道:“既然眾愛卿無異議,朕意已決,著…”正要定下刑罰,忽聽臺下傳來一聲輕嘯,道:“圣上。臣有異議。”
皇帝說話給人打斷,不由吃了一驚,其余大臣更是失心喪膽,眼前皇帝才把受罰名單念出,尚未下旨判刑,說來正是討價還價的時候,萬萬不可犯沖,這人膽大包天,居然選在這關頭拊虎須,莫非活得膩了?
眾人斜目偷看,只見說話那人面如冠玉,雙目凜然直視,正是楊肅觀!
眾大臣大惑不解,心中卻又詫異難言,只能呆呆地看著,不知他意欲如何。
皇帝勉強壓抑怒氣,道:“先前問你話,你一字不答,現下又想干什么?”
楊肅觀凜然道:“古圣輒言,天下治亂,本在人為。今朝廷氣運衰微,邪說暴行大行其道,圣天子不修己安人,反鼎鑊群臣為樂業,不唯法是修,唯禮是克,反憎怨臣民為經緯,臣以為圣上應當收回成命,免受臣民怨懟。”眾人聽他侃侃而言,一反先前趴地默然的情狀,無不大為震駭,盧云等人聽他直言犯上,更是心下驚恐,良久作聲不得。
“你…好你個大膽狂徒!”龍怒咆哮,圣顏轉青紫之色,怒吼道:“先前幾番問話,你都抗旨不答,現下圣裁已定,你…你又來抗旨犯上,你…你…”怒到極處,說話聲音微微發抖,霎時將手一揮,厲聲道:“來人!剝下楊肅觀朝袍,打斷他的脊骨!”
楊肅觀聞得此言,當下緩緩起身,背對著皇帝。眾臣見狀,更是大驚失色,皇帝狂怒不已,霎時站起身來,怒吼道:“大膽!居然敢背向天子!來人!給我亂棍打死!”
刑杖手急急向前,將楊肅觀按倒在地,楊肅觀也不反抗,任憑他們剝衣裂帛,須臾間外衫盡除,露出內里光滑晶瑩的肌膚,眾人看入眼里,心下卻是一凜,只見楊肅觀背后赫然有處刀傷,那疤痕尚未痊愈,直由肩胛劃到腰際,端的是怵目驚心。
皇帝悚然一驚,坐倒下來,喘息道:“這是戰場上受的傷?”楊肅觀雖給按在地下,雙目卻凜視蒼天,竟是分毫不讓。皇帝嘿了一聲,喝道:“楊肅觀!望著朕!”
楊肅觀仰視蒼天,仍舊不理不睬。皇帝森然道:“來人!按下他的頭!”
左右聞言,一起施力去按,楊肅觀身不由己,俊臉給人壓住,便低下頭來。
皇帝凝目看去,只見楊肅觀唇紅齒白,容貌英俊,可偏偏一雙俊眼無憂無懼,眼中既無求懇,也無哀戚,便如一泓清澈的湖水,全無半分雜念。皇帝本性并非殘暴之人,此時見了他的澄澈眼神,一時為他的俊美所動,不由起了愛才之心。當下凝眸回視著他,問道:“楊肅觀,朕只要說一句話,便能要了你的性命。你可懼怕?”
楊肅觀微微一笑,道:“回圣上的話。臣不怕。”
皇帝皺眉道:“你不懼死?”
楊肅觀閉上雙眼,淡淡地道:“人生自古誰無死。臣死于桀紂之手,萬古流芳。”
皇帝尖叫出聲,狂怒之下,隨手抓起茶碗,奮力向前扔出,當地一聲大響,那碗撞上了楊肅觀的面孔,打得粉碎,瓷屑刺破眉間,血流眼皮,染紅了雙目。
堯舜禹湯、內圣外王,哪個皇帝不想為后人稱頌,為史家所稱道?誰知自己勵精圖治、一心求好,卻給比成夏桀商紂兩大暴君?景泰皇帝咬破了下唇,鮮血迸了出來,厲聲道:“打死他!打死他!將他千刀萬剮、凌遲處死!”
楊肅觀給人托起,正要送去午門,臨刑前卻又回眸朝皇帝看了一眼,看他嘴角帶著不恥不屑,好似眼中看到的真是位殺人暴君。
皇帝見了他的眼神,登時慘叫一聲,他雙手抱頭,喝道:“慢…”他氣喘吁吁,親自走下臺來,凝視著楊肅觀的雙眸,狠狠地道:“你想死…想沽名賣直…想名留青史,朕不會中你的計…朕不砍你的頭,不剝你的皮,朕要讓你這輩子一無所有,生不如死,朕要你的家人親友全數離你而去,要你任人輕賤,任人不恥,比苦牢還慘…”
皇帝握緊雙拳,狂吼道:“來人,剝下他的官袍頂戴,削去他的功名官職,將他廢為庶民,萬世不得錄用!”他指向群臣,厲聲道:“只要與此子有關之人、事、物,一率不準過這午門!否則定斬不饒!誰敢為他說情,便是與他同聲出氣!與國家為敵!
聽見了么?”
天威震怒,黃龍咆哮,在這一剎那,五品職方司郎中的一生已經結束。
功名爵位、家世財富,全數剝除。此人是死是活,已不再重要。誰敢與他婚姻來往,誰便是皇帝眼中的仇人。眾臣心下了然,楊遠若不將他逐出家門,恐怕連自己的官位也保不了。
此人年僅二十五六,卻已被蓋棺論定。人生漫漫長路,雖生猶死,從此一無所有。
群臣震動,楊肅觀卻淡然依舊。血流滿面中,只見前兵部郎中俯身叩首,說道:“臣楊肅觀,謝主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