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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神女第三峰

  勁風撲面,大雪及身,酷寒之中,秦仲海只是默默上山。

  自殘廢以來,人生陡遭巨變,秦仲海靠著倔強之氣,朋友屢次出手相助,這才得以存活下來。只是要逃過死神的追捕簡單,若要平心靜氣的活下去,那卻不是件容易的事了。

  秦仲海是個豁達的人,斷腿折肢,身心俱碎,這些都打不倒他。倘沒遇上故人,機靈的他也有活命之道,日后便算躲入鄉下,裝瘋賣傻,行乞維生,也能勉強活下來。然而機緣巧合,也不知上天是可憐他,還是捉弄他,先讓他遇上了言二娘,后又撞見了盧云,連番遇上這些不該見也不想見的人,終于把他逼到了絕境。

  人生便是這樣,看似幸運,其實骨子里的辛酸又有誰知?自己非但成了廢人,面對昔日的友人,還得強顏歡笑,裝作沒事人一般,秦仲海便算豪邁百倍,面對這種錐心之痛,卻也難以自處。

  眼前的情勢很明白,兩條路擺在眼前,他是要上去峰頂,還是要下來凡間?秦仲海這幾個月來飽受苦難,也是心中悲憤已極,自命不凡的他,選了第一條路,他要登頂問天,做一件別人做不到的大難事。他要驗證一件事,他即使廢了,也比別人更狠、更強。他要告訴自己,告訴世人,告訴一命換一命的大哥,他這輩子沒有白活。

  爬上峰吧,至于峰頂有什么、沒什么,其實他根本不在乎。最好上面有只妖怪,把殘廢的他生吞活剝,省得自己還要跳將下來,那可麻煩多了。

  活要活得痛快俐落,死要死得轟轟烈烈,當年坐在馬背上,心里便是這個想法,感謝師父讓他以猛虎之身赴死,他可不想做個窩囊廢。老天爺什么的,呵呵,隨便吧。

  山路崎嶇,秦仲海走了一陣,雖說經脈已通,但畢竟身上有傷,內力大退,慢慢地右腿隱隱發麻,肩膀也是疼痛不已。他腳下一個不留神,陡地一滑,只摔了個狗吃屎。秦仲海倒在地下,已是疲累不已,當下笑罵道:“他媽的,早知便帶幾壺酒上來,便死也做個醉鬼。”

  他咒罵兩聲,正要爬起身來,忽然一枚石子飛了過來,當場打在他腦門上,秦仲海摸著頭上的腫包,怒道:“他媽的!誰暗算你老子!”

  說話問,又是一枚石子飛來,秦仲海慌忙欲閃,但那石子來路卻是曲折回旋,陡地又中頭頂,秦仲海大怒欲狂,暴喝道:“操你奶奶,到底是誰戲弄祖宗?”

  風聲呼嘯中,只聽一個女子叫罵道:“混蛋東西!連兩顆石子都閃不過,你還神氣什么?”

  秦仲海聽出這是言二娘的口音,霎時目瞪口呆,驚道:“是你這瘋婆子?你來做什么?”

  話聲未畢,果見一名女子從路邊大石飛身出來,對著他腦門就是一個暴栗,嗔道:“笨蛋!我是來陪你的!”

  秦仲海驚道:“陪我?我很忙哪,沒時光干那檔事啊!”言二娘啐了一口,滿臉羞紅,怒道:“你胡說什么?”她情急生智,登想了個情由,罵道:“你在客店住了好久,還害得我把店燒了,一共欠我一百萬兩銀子,你沒把錢還清楚,姑娘怎能放你去死?”

  秦仲海笑道:“照啊!所以你想跟著我,一起去找閻羅王收帳了?”

  言二娘呸了一聲,道:“晦氣,說話也不撿好聽的。”她塞過一只包袱,道:“里頭有幾個飯團,還有一瓶烈酒怯寒,咱們先吃喝一頓,一會兒再商量怎么爬山。”秦仲海哈哈大笑,翻身跳起,道:“行!早想做個醉鬼,天幸你給送酒來了。”

  大雪隨風飄至,風勢著實驚人,一個不慎,便會給吹下山去,兩人找了處大石,躲在后頭吃喝,天氣寒冷,言二娘伯秦仲海傷重不支,還沒上峰就病倒了,便讓他挨著自己取暖。

  秦仲海喝了幾口冷酒,吃著燒雞,笑道:“怎么樣?你不吃么?”

  言二娘搖了搖頭,她見秦仲海吃喝得十分香甜,又見他身子頗能移動,不似以前那般孱弱,心里也甚高興。她拿出一只飯團,送到秦仲海手中,問道:“到底你師父在想什么?為何要你攀上峰去?”秦仲海聳了聳肩,道:“管他媽的,反正我師父明的暗的,便是要激我上去。誰知他在想些什么?”

  言二娘露出不滿的神情,道:“方老師打以前就是這樣,誰都搞不清他在想些什么。”秦仲海笑道:“可不是嗎?那老瘋子最是古怪,我打小便給他揍,一看他眉毛挑起,便知要倒楣了。”

  言二娘噗嗤一笑,道:“看你這么大的一個人,還是滿口粗話,一幅調皮搗蛋的模樣,小時候準是壞得不像話,活該被打。”秦仲海哈哈大笑,道:“我這人是越打越頑劣,天生的壞胚子。”

  兩人說笑一陣,言二娘忽然眼眶一紅,道:“秦將軍,我不要你死。”秦仲海見她珠淚欲垂,心下也甚難受,他輕撫言二娘的臉頰,微笑道:“快別這樣了,我也下想死啊。”

  言二娘嘆了口氣,想起方子敬與他的對答:心里仍抱著一線希望。她緊挨著秦仲海,低聲問道:“秦將軍,你相信神嗎?”

  秦仲海哈哈一笑,脫口便道:“神個屁,老子便是神!”聽了這等狂言,言二娘大驚失色,惶恐道:“你…你不是真的瘋了吧?”秦仲海見言二娘嚇壞了,情知自己這番狂言驚嚇她了,當下歉然一笑,柔聲道:“對不住了,我打小便是這等口無遮攔,說不定真有神吧,我也不知道。”他頓了頓,問道:“你呢?你相信神么?”

  言二娘連連頷首,道:“我希望有神。每次我經過寺廟,都會進去燒香祈禱。”

  秦仲海哈哈大笑:“真是去燒香拜佛?還是去順道偷吃供品啊?”言二娘聽他說話輕薄,霎時大怒,顧不得局面險惡,狠狠擰了他一把,怒道:“那是你啊!怎么賴到我身上了!”

  秦仲海哀哀叫疼,道:“好,算我說錯了,你專往廟里跑,不是要偷吃供品,卻是…要…嘿…”他本想牽扯到和尚身上去,待見言二娘目光兇狠,只得把話吞下去了。

  兩人相對無言,秦仲海見言二娘真的生起氣了,身子離得他遠遠的,便賠罪道:“好妹子,好姑娘,是我口無遮攔,得罪了你。你小美人上廟里做什么?快跟我說吧。”

  求了半晌,言二娘終于嘆了口氣,她看了秦仲海一眼,低聲道:“你還記得么?我大哥怎么死的?”秦仲海心下一凜,嘆道:“怒蒼山慘敗,令兄慘死戰場之上。”

  言二娘哽啊出聲,垂淚道:“我每回到廟里,都在燒香祝禱,希望大哥死后能上極樂世界。等我以后死了,終于能再次見到他…你知道么,我看到你抱住你大哥的模樣,我心里好難過,秦將軍,為什么咱們就這么苦命…”說著說,登時哭出了聲。

  秦仲海點了點頭,伸出手去,握住言二娘的手掌,眼中全是安慰之意。

  言二娘嘆道:“當年一埸大戰,讓我夫君下落不明,也許…也許我這輩子是找不到他了。只是不管他人在哪里,是死是活,總希望老天保佑,讓他有個平安歸宿,我也心滿意足了下…”說著慢慢側過頭去,靠在秦仲海懷里。

  這些日子兩人甚是親昵,此時言二娘這般說話,更似打消了尋訪丈夫的念頭,秦仲海聽在耳里,自知心意。他把言二娘抱入懷里,輕撫秀發,稍作安慰。言二娘則是低低啜泣,只把臉蛋兒藏在秦仲海懷中,背心起伏不定。

  秦仲海伸手抱著她,心下卻暗起嘆息之意。想道:“看她這個神色,那真有心和我一塊兒度日了。唉…可我殘廢一個,便算此番活著登頂,以后也還是個廢人。除非…除非山頂有什么神仙,否則一切都是白搭…”

  想著想,忍不住煩亂起來,原本此行上山,已有豪邁赴死的壯志,哪知此刻竟會心神不寧。秦仲海低頭沉思:心里隱隱生出期待,只盼峰頂真有造物大神,能把自己一身武功賜還,那真是無限恩德了。

  兩人歇息一陣,便開始攀緣上山。他二人身在山峰北麓,地形遠比南麓險峻,行不半里,地勢極陡,已無道路可供行走,山道間更是滿布積雪,滑溜不堪。山風狂勁,刮面如刀,又兼空氣稀薄,這番勞累,只逼得秦仲海氣喘吁吁,言二娘俏臉通紅。

  兩人走了一個時辰,疲累之余,自是大口吸氣,但那空氣干冷異常,好似冰刀入胸,一入肺里,立時化為劇烈的干咳,更讓人痛苦難熬。秦仲海擔憂言二娘,低聲道:“你回去吧,別跟我犯這等險了。”言二娘聽了勸阻,霎時目露怒色,她拔出腰間的柳葉刀,冷冷地道:“你再說這種話,休怪我一刀殺了你。”

  秦仲海見她神色兇狠,倒也不敢再存輕視之意,只得干笑道:“算你厲害。我可斗不過你。”

再走半時辰,兩人漸漸懂了,這珠母朗瑪攀爬之難,不在一個高字,而在種種天然絕境的考  驗。兩人雖然身懷武功,秦仲海也得師父打通經脈,恢復不少內力,但大雪及膝,狂風吹拂,行走極是費力,再加酷寒催心,空氣極其稀薄,每走一里路,便得耗費無數內力,除非是絕頂高手,否則萬難在一日夜之間攀上峰頂。

  又攀一個時辰,已在半夜時分,此時星月無光,兩人身在高處,只覺風勢轉烈,大雪撲面而來,根本辨不清東西南北,言二娘知道風勢太強,當下瞇起雙眼,躬身行走,但幾次狂風吹來,還是險些給掀倒在地。言二娘心下擔憂,提聲便叫:“秦將軍!風雪太大了!咱們先避上一陣!”

  秦仲海雖在前頭數尺,但風聲如雷,呼嘯而過,根本聽而不聞,言二娘竄到他身邊,喊道:“秦將軍!”秦仲海回過頭去,大聲道:“怎么了?”

  言二娘正要回話,便在此時,猛聽她尖叫一聲,身子竟爾直直摔落下去!

  秦仲海大吃一驚,急忙去看,只見言二娘腳下竟是一道冰縫,下頭竟是萬仞深淵!先前秦仲海不覺有異,哪知腳旁半尺處竟有這等玄機?他慌張之下,不及細想,急忙伸手出去,一把抓住言二娘手腕。狂風直撲而來,風勢強勁無比,幾把兩人一起吹落冰縫。

  秦仲海狂吼一聲,舉起腰刀,運起剛勁,鏘地一聲巨響,刀鋒直入地下巖石半尺之深,靠著這一刀之力,總算穩住身形,保住了兩人的性命。

  言二娘拉著秦仲海的手腕,身形拔起,已然躍上。她心有余悸,只在秦仲海身邊喘息不止。此時風聲狂嘯,暴雪襲身,兩人不過停留半晌,便成雪人一般、秦仲海附在言二娘耳邊,大聲吼道:“道路太險了!你緊緊挨著我,別要亂跑!聽到了么?”

  言二娘生性要強,本想回嘴反駁,但想到秦仲海此行已甚艱難,自己絕不能成為他的累贅,當下乖乖閉上了嘴,只管低頭行走。

  此時山路越來越陡峭,風勢更是猛烈至極,兩人無法直身行走,秦仲海自也舍下拐杖,手足并用,一路爬將過去。滿天風雪間,匆見前頭一塊大巖石,阻住了去路,秦仲海伸手攀越,忽然一陣狂風吹來,把他掀倒在地。秦仲海氣喘吁吁,抬頭仰上,霎時瞠目結舌,只感心驚無比。

  言二娘見他仰天摔倒,急忙爬到他身邊,大聲問道:“怎么了?”

  秦仲海苦笑一聲,伸指向上比了一比,言二娘抬頭一看,一時也驚得呆了。黑夜間面前矗著一座巨大巖壁,黑黝黝地直通天頂,不知有幾百丈高。

兩人極目望去,都感心驚,先前坡道陡峭,卻仍有路可走,可眼前若攀上峰頂,非得攀越此  處峭壁不可,只是此刻風雪交加,氣候嚴酷,卻要如何徒手攀越?

  直到此時,二人方知珠母朗瑪約可怖之處,他倆不曾攀爬山峰,不知山道的種種險難,今日見識了,方才明白登山有如比武,其中艱險困難處,絕不遜于高手較量。

  眼看險關難過,秦仲海不敢強攻,當下拉著言二娘,擦了處巖縫擠入。二人身在高山寒地,氣候酷寒,只要稍一不慎,便生凍瘡,兩人顧不得嫌疑,只得緊緊相擁取暖,免得還要耗費體力御寒。

  佳人倚懷,嬌喘細細,秦仲海側頭望外,只見狂風暴雪不斷,絲毫不曾緩歇。他皺起濃眉,搖頭道:“這山壁滑不溜手,風勢又這般大,咱便算武功不失,要爬這峭壁也非易事,這下可怎么辦才好?難不成要退回去么?”言二娘縮在秦仲海懷里,只感暖烘烘地,連動也不想動上一下,一聽秦仲海有意打退堂鼓,忙道:“那好,既然攀下上峰頂,咱們這里歇一陣,等風雪小了,這便下去吧。”

  秦仲海哼了一聲,冷笑道:“二娘,你可知曉,為何你復興不了山寨?”

  言二娘聽了這話,登時張大了鳳眼,大聲道:“什么?你說什么?”

  秦仲海見她發怒,不愿多起爭執,搖頭便道:“沒事,我什么都沒說。”

  言二娘見他皺眉不語,更是大怒,伸手抓住秦仲海的肩頭,大聲道:“把話說清楚,你方才說我復興不了山寨,那是什么意思?秦仲海適才一個不慎,竟爾說話刺了她,自覺有愧,搖手便道:“我什么都沒說,你可別在意。”

  言二娘尖叫一聲,伸手把秦仲海推開,自行躍到風雪中,大聲道:“你胡說!你根本看我不起,對不對?只因我是女人家,你就把我當笨蛋、當弱小,當永遠成下了氣候的傻瓜!你以為我不知道么?”秦仲海急忙奔了出去,歉然道:“是我說錯了。請你原諒我。”

  言二娘大哭道:“我不原諒你!誰受不得半點挫折?誰復興不了山寨?是你,還是我?你們男人殘廢了,打仗輸了,就一味要死要活,什么時候管過我們女人的處境了?自私涼薄,無恥之尤!”此時風雪狂嘯,稍一不慎,便會給卷到山下,秦仲海不理她喊些什么,只管連連哈腰,大聲道:“妹子啊,現下什么局面了,你還在發什么威?快快過來,好不好?”

  言二娘見他一幅對付小貓小狗的神氣,心下更是狂怒,當下戟指回罵:“秦仲海,你給老娘聽好了!山寨沒我,小兔子他們早就死光了,哪輪得到你在這指東道西!你張大你的小眼睛,給我看清楚!”言二娘又恨又氣之間,忽然往山壁撲去,霎時手腳并用,逕自朝巖壁攀爬起來。

  秦仲海縮在巖下看著,只見言二娘身子輕盈,雖在風雪間,居然攀上了丈余,秦仲海目瞪口呆之余,顧不得自身安危,只得追了出去,直往巖壁攀去。

  兩人爬了一個時辰,言二娘只是一言不發,拼命往上攀爬。秦仲海見自己已在百丈高,黑暗間伸手不見五指,那巖石摸來,真比冰塊還要冷上百倍,稍一撫觸,便升疼痛之感,何況還要用力攀爬?秦仲海幾次想要趕到言二娘之前,但因狂風大作,卻都不得其便,只得挨在她腳下攀動。只是書二娘不曾習練火貪剛勁,少了烈火般的內力護身,決計支撐不久,稍不留神,便會摔到萬丈深淵之下,秦仲海想到此節:心下只是擔憂。

  又攀十來丈,果然言二娘身形凝住,再也攀不上半寸了。秦仲海知道她體力已盡,當下往上用力一撐,單腳抵住巖石,左手牢牢抓住尖角,大喊道:“二娘,過來抱住我!讓我帶你上去!”言二娘猶在悲憤,只緊緊抓著山巖,哭道:“我不要抱你!我寧愿摔死山下,做個人人敬重的死尸,也不要受你的活氣!”

  秦仲海嘖了一聲,大叫道:“二娘,別鬧了!快快抱住我!”言二娘滿臉倔強,硬是不依,只管抓住山巖,絲毫沒有移動身子的意思,秦仲海靠了過去,兩人身子相貼,額頭相抵,秦仲海睜著一雙虎目,凝視著言二娘。

  二人呼吸相聞,近在寸許,言二娘給他的目光逼視,只是別開臉去,不做理會。秦仲海附耳過去,低聲道:“咱們照戰場上的規炬,不別扭,不動氣。我現下數到三,你再不過來,我便立刻投降下山,從此只當個殘廢,終身不動刀劍。”他不待言二娘答應,立時數道:“一…二…”

  那個“三”字還沒數出,言二娘已是心中一軟,想起秦仲海重傷殘廢,此時賭命上山,自己怎好再害他?霎時身子撲出,縱身入懷,已牢牢抱住秦仲海。

  秦仲海心下甚喜,正要說話,匆在此時,只聽頭頂轟隆隆地,竟爾出現巨響。兩人抬頭一看,面色俱都慘淡,只見頭頂黑壓壓地一片,竟有大雪崩落。

  峰頂雪崩,勢道何等厲害,若給正面撞了,定會給壓在積雪之下,成為千年不化的冰尸。言二娘嚇得花容失色,縮在秦仲海懷里,尖叫道:“我們死在一起!”

  秦仲海深深吸了口氣,心道:“師父啊!你幫我打通多少內力,這下可得見真章了。”他提起鋼刀,護住頭頂,仰天暴喝道:“龍火噬天!”

  火貪一刀第八重功力使出,熱氣撲天,護住了二人,當先雪塊給熱氣一逼,盡為水霧,但巖石仍是不絕落下,全數打在刀刃上,秦仲海自知若要撤招,定會死無葬身之地,當下全力行功,不敢稍有怠慢。只是如此使力,丹田立生痛楚,背后插針處如火之焚,筋脈更是酸疼緊繃,好似隨時都要斷裂。

  秦仲海重傷之下,內力有限,實在無法這般使力,但此時若不全力一搏,難道要死在這里?他咬牙忍受,丹田內力全數搬運而出,肩井穴傷霎時進裂出血,已是全身浴血的慘狀。

  過了一盞茶時分,好容易雪崩過去,秦仲海喘息良久,緩緩將鋼刀插回腰問,低頭看向懷中,只見言二娘面色慘澹,早已暈了過去。

  此地位處高山,酷寒異常,倘若言二娘真的昏睡過去,那是死路一條了。秦仲海提起大嗓門,奮力在言二娘耳旁一吼:“起來啦!他奶奶的天亮啦!”

  言二娘給他這么一叫,登時嚇醒,拍著心口道:“怎么了?打雷了么?”

  秦仲海見她精神猶旺,登時松了口氣,柔聲道:“好好抱住我,咱們過了這段峭壁再說。”言二娘給這么一嚇,早巳忘了先前的不快,當下緊抱秦仲海,二人便緩緩攀上。

  又攀數十丈,秦仲海已無體力,背后插針處更是痛入骨髓,每攀半尺,便似剝了層皮一般地苦,到得后來,言二娘也幫著出力攀爬,只是她也好不到哪兒,每攀一尺,便是氣喘吁吁,手指更是冰凍僵硬。眼看實在熬不上去,秦仲海見山壁旁有處巖縫,形狀寬廣,當容兩人棲身,當下牢牢抱著言二娘,縱身飛躍,二人便撲到了巖縫中。只是風勢強勁,秦仲海給狂風一刮,撲出方位不免偏斜,只撞得他臂上、臉上全是擦傷淤血,言二娘給他抱在懷里,反倒沒什么傷勢。

  兩人倒在巖縫中,緊緊相擁,秦仲海見言二娘面上滿是冰霜,身子戰栗發抖,想來自己的瞼色定也難看得緊,他握住言二娘的手掌,將殘余內力傳了過去,言二娘吃了一驚,急急甩開他的手,搖頭道:“我上山是來幫你的,你別為旁人多費氣力!”

秦仲海見她嘴唇不自覺地顫抖,原本粉紅色的櫻唇更是凍得毫無血色,倘無火貪內力護身,下山后鼻頭手指定會爛掉。秦仲海縱然粗魯十倍,見了這幅神色,自也萬般憐惜,他嘆了口氣,將言二娘放在自己腿上,伸手摩擦她的鼻頭,低聲道:“傻丫頭,好端端地弄成這模樣。唉…以后別  這樣發脾氣了,好不好?”

  言二娘聽了他的溫柔說話,又見秦仲海面帶愛憐之色,只在望著自己。一時內心柔情忽動,緩緩閉上了眼,輕聲道:“秦將軍,我喜歡你像這樣,像個翩翩君子。”

  往常兩人見面,不是打鬧便是吵嘴,再不便是身邊繞著一大群兄弟:心里掛著一籮筐惱人俗事,哪能像這般相互依偎?秦仲海望著言二娘,微笑道:“什么翩翩君子?老…老秦本就是個君子,如假包換,包君滿意。”他本想自稱老子,轉念想到言二娘痛恨自己的粗魯,便硬生生忍下來了。

  言二娘噗嗤一笑,知道秦仲海看重兩人這段緣份,這才特意改掉粗口。她握住秦仲海的大手,放在臉上摩挲,低聲道:“你知道么?我好快活,這二十年來,就是現下最快活…”

  秦仲海見她眼皮將張將閉,說話聲音漸漸低沉,知道她體力耗竭,已要熟睡,當下以腿做枕,讓她躺得舒坦些,跟著掌心對掌心,將內力緩緩送了過去。

  言二娘躺在秦仲海懷里,身上暖暖的,眼皮更覺沉重,將睡將醒之際,勉力低問:“雪那么大…咱們下山好不好…”昏沉之間,似聽秦仲海貼在耳旁,輕聲道:“別想這么多,好好睡吧,等你醒來,什么事都沒了…”

  言二娘面帶微笑,她身上暖呼呼地,輕握秦仲海手掌,一時心中平安喜樂,終于閉目睡著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夢中似乎有人解下外袍,蓋在自己身上,火貪一刀的內勁徐徐送來,身上更是溫暖舒泰,半點不像身處高山寒境。夢中只覺自己又成了當年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姑娘,只在兄長身邊依偎撒嬌。

  睡著睡:心里起了柔情,便想去抱秦仲海,她伸手出去,霎時卻抱了個空,言二娘吃了一驚,她睜開雙眼,只見眼前一片灰冷山壁,洞里空蕩蕩地,竟沒半個人影。言二娘驚詫之下,急忙坐起,她探頭出去,朝巖縫外張望,霎時暴雪撲面而來,只驚得她急急縮身退回。

  風雪交加,呼嘯依舊,除了身上披著秦仲海的外袍,早已不見他的蹤影。言二娘熱淚盈眶,實不知秦仲海生死如何。

  狂風大雪,漫天盡是白蒙蒙一片,除了雪花冰珠,天地別無顏色。風勢持續不斷,如剃刀般撲來,撕裂掀翻峰間萬物。

  苦寒極境,非人所能至。天下花草飛禽何其之多,走的、跑的、眺的…黃的、綠的,花的…眾生萬物,何其繁多,卻無花鳥走獸能至此間絕頂,與天同高。

  除了狂風之外,此間唯一還有聲音的,便是他了。

  氣喘吁吁,嘶聲大叫,這人上身,雙手攀巖,單腳使力,身子緩緩向上爬行,寒風卷來,幾次令他身子打橫飄起,但他依舊死抓巖石不放,看他背后插滿了八只銀針,入針處鮮血橫流,凝結成塊,更令人沭目驚心。

  攀啊,爬啊,其寒徹骨,恰是鍛煉吾心,天地獨行,正是任我翱翔。身上汗水給熱氣一逼,頓成水霧,但寒風撲來,又成霜雪,全數凝結在臉上身上。

  是秦仲海么?是啊,也只有他,才會干這個傻事。

  言二娘撐不住了,秦仲海便讓她留在山腰歇息,至于他自己,不到最后關頭,他絕不輕言放棄。這場仗是為他自己而打,哪怕機緣渺茫,也要一試。自己的命運,若連自己都不賞臉,那還有生機么?

  秦仲海身在高處,空氣稀薄之至,他攀緣已久,又以內力替言二娘取暖,丹田內息早巳耗竭,現下僅靠五指緊抓山壁,只覺費力之至,如何能有寸進?他左手死命抓住縫隙,嘿地一聲,正待發力,陡地肩上瘡口破裂,鮮血流得滿身都是。他手上脫力,身子便從山壁滑下。

  眼看便要摔下萬仞深淵,秦仲海虎吼一聲,張開血盆大口,往巖壁尖角咬下,喀地一聲大響,兩排牙齒險些崩落,但靠著這么一咬,下墜之勢卻也緩和,秦仲海趁機力攀巖縫,終讓身形定住了。只是這么一個滑落,卻足足摔下了十余丈,先前的努力全數化為烏有了。

  秦仲海搖了搖頭,頗見氣餒,此時瘡口裂開,痛徹心肺,內力更是蕩然無存,只能勉力附在巖上。自知若再滑下,怕無勇氣再往上攀爬。他仰天大吼,雙手力灌,喀啦一聲脆響,琵琶骨好似碎了開來,秦仲海口吐白沫,右腳伸出,踩住了裂縫,左手牢牢抓住巖石,身子緩緩上移半尺。

  秦仲海悲恨交集:心道:“我為什么會成了這幅德行?到底是誰害我的?江充么?劉敬么?”他大叫一聲,雙手奮力,身子又往上移動,一時肩胛骨又是劇痛,那疼痛酸到骨髓深處,隨著呼吸一陣陣跳動,逼得他額上汗珠滾滾直下。

秦仲海心道:“江充!一切都是這賊人害的,我要殺了他!殺了他!”他狂吼連連,身子里  竟然涌出一股力道,疼痛感傳來,他只當狗屁,霎時口足肢體并用,半個時辰過去,秦仲海竟已爬出十來尺,但他肩上鮮血長流,背后插針處如同火燒,只痛得他面無人色,手指也如同斷裂。

  此時天將黎明,秦仲海又累又疼,實不知自己爬了多高:心道:“他媽的,老子快累死了,應該快到了吧!極舒出一口長氣,抬頭往上一看,赫然倒吸一口冷氣,只見上頭山峰無止無盡,路途迢迢,不知還有幾千幾萬尺等自己攀過。

  饒他虎膽傲視,此刻也是心如死灰,全身沒了半點氣力。

  秦仲海顫聲道:“完了…我死定了…”虎目流淚,身上滴血,已連半尺也攀下動了,只能憑著最后氣力緊靠山壁。此時上不去、下不來,局面尷尬無比,就看自己何時支撐不住,那便摔個粉身碎骨,也算有個下稍。

  此時指節僵硬,好似失去知覺,全身酸痛,難以言喻,只想好好睡上一覺,但眼前若要松手,那便是一覺不醒的慘況了、他心中難受,陡然間淚如雨下:“為何父親要把我生下來?為何師父要把我救出來?干脆讓我與娘親死在一起,我不就少了這許多苦楚么?”

  越想越恨,忽地又想到劉敬:“都是劉敬這狗子!為何要找我謀反?他又為何托我帶出那莫名其妙的人?一切都是他,都是他害我這般慘的!”

  忽然之間,眼前浮起劉敬死前的那雙淚眼,秦仲海心中一酸,又是一陣不忍,知道自己對不起他,又如何可以怪他?

  秦仲海嘆息一聲,想道:“其實他會找我共謀大業,只因他曉得我是秦霸先的兒子,這才請我出手。這步棋也真算深謀遠慮,為了謀反,他還把我送入宮里當差…可憐他陰謀妙算,卻也想不到事機竟會忽然敗露…唉…”他嘆息良久,又想到了盧云:“盧兄弟待我義氣深重,不惜危及自己的前程,也要救我出來。唉…盧兄弟,我已經是朝廷罪人了,日后皇帝老兒下令給你,你會否下手抓我?”

  盧云如此義氣,那是不會的…但柳昂天、韋子壯、楊肅觀、伍定遠他們呢?這些京中舊友皇命難違,便算不來對付自己,但也從此形同陌路…淚眼朦朧間,秦仲海心道:“究竟是誰害我這般慘的?下手殺死劉總管的那個蒙面人又是誰?他為何要遮住面目?又為何要偷取奏章?是他害我的么?誰能回答我啊?”

  又累又痛之余,已在瀕死邊緣,當此絕境,秦仲海望著腳下的萬丈深淵,忽地放聲大笑,暴喝道:“你們這幫王八聽好了,你們還想欺侮你親爹,那是甭想啦!只要老子不想玩了,隨時可以死,那就不必再受苦了,哈哈!哈哈!誰能奈何你祖宗啊!”

  他又哭又笑,其實心中甚是悲恨,自知傷勢全靠銀針鎮壓,只要到了晚間,屆時不論是否攀上峰頂,銀針效用一褪,自己又要變回廢人一個:心念于此,更想往下一跳,來個一了百了。

  他心存死念,慢慢止住笑聲,收了淚水,回首凝望天際,神態甚是莊嚴。

  日將東升,又要黎明了。晨光映到背后,隱隱有著暖意,此時雪勢緩歇,萬籟俱寂間,連風聲也停了,人間之大,別無聲響,只有他一人高掛天際,與繁星為伍。

  秦仲海心有所感,低頭俯瞰腳下云海,只見萬里澎湃,一望無際,仰頭望去,神女第三峰布滿朝霞紅暈。藍天深邃,點點星辰裝飾山峰,望之極為雄偉瑰麗。

  秦仲海微微一笑,心道:“夠了,夠了,人生走到這個地步,還求什么?似我這般粗人,能有這等壯闊風景陪葬,老天也算待我不薄了。”他徒手抓住山壁,疲累之至,只想好好睡上一覺,他閉上了眼,手指緩緩松開,只等墜下萬丈深淵,便能從無邊苦海解脫出來。

  正要自盡,忽然之間,耳邊傳來呵呵怪響,好似有股詭異至極的笑聲,直從山頂上傳了下來。秦仲海聽了這怪異的聲響,只覺毛骨悚然,心底百般驚懼,當下手指收攏,便又撐住了身體。

  秦仲海目瞪口呆,提聲叫道:“誰!誰在那兒發笑?”他發力去喊,四下回聲不斷,卻沒再聽見那奇異笑聲。秦仲海張大了嘴,身體微微戰栗,想道:“他媽的,山頂上有妖怪!”

  想起世間真有妖魔,忍不住大感駭異,只想逃下山去,就在此時,心念轉動,忽爾放聲大笑起來。

  那時方子敬百般激他上峰,卻又不明說峰頂有什么,便連那止觀也是神神秘秘的,一路從蘭州走來,說話一會兒東,一會兒西,好似有什么難言之隱,秦仲海先前悲憤難當,一味驗證自己非人所能及,不曾深思師父用意,此番給妖怪的笑聲嚇,反把事情看得透徹,方子敬之所以要自己爬上峰頂,決計另有安排,只是不告訴自己而已。

  管他天仙神佛、魑魅魍魎,秦仲海此行攀頂,本就不抱希望而來,倘使峰頂真有造物大神等著自己,都是大大賺了。秦仲海撇了自盡的想法,心中一個念頭,只想看看識界以外的物事,哪怕是長翅烏龜,還是乘云天佛,都比現下凄慘光景強上百倍。他抓起雪塊,抹了抹臉,大笑道:“他媽的妖魔鬼怪,老子來會會你啦,哈哈!哈哈!你奶奶個雄!”

  他拔出歐陽勇相贈的鋼刀,奮力往巖壁上一刺,喀地聲,刀鋒竟已刺入巖中。

  秦仲海呆了半晌,全沒料到這柄刀竟是鋒利如斯。他自不知歐陽勇出身江南鑄造,一鐵絕活名動公卿,這刀既是他親手所就,自非凡物所及。秦仲海笑了一陣,又在巖壁上砍出另一處裂縫,當下左手抓在縫中,右手揮刀入巖,如此反覆不休,竟給他攀上丈許。靠著鋼刀的鋒銳,攀爬起來甚是輕松,絕非適才手攀嘴咬的慘狀可比。看他進展頗速,只要持續不懈,當有機會于今晚登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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