瑕丘城外,草軍的攻勢連綿不絕,數不清的人海攢動地涌向前方的幾處壁壘,動搖著兗海軍的防線。
這般猛烈的攻勢下,此前還出營耀武揚威的兗海軍突騎再沒了聲息,偃旗息鼓躲在了營壁之后。
在太陽徹底升起的時候,草軍終于攻破了兗海軍的一處壁壘,數不清的人舉著明晃晃的刀矛就沖了進去。
殺聲震天。
在草軍營壘的大帳內,柳彥章頗為滿意地帶著扈兵們回來了,剛將馬鞭遞給旁邊的親將,他就小聲地回道:
“柳帥,里面吵起來了。”
柳彥章不意外,笑著就掀開大帳進去了。
一進去,原先還吵鬧的大帳頓時鴉雀無聲,然后柳彥章就笑著走到了上首,坐下,先是環視了一遍諸將,然后疑惑道:
“有誰能告訴我,你們在吵什么嗎?”
一開始大伙都不吱聲,終于有個人忍不住了,不顧旁邊人的拉拽,站起來對柳彥章問道:
“大帥,咱怎么聽說在西南方向發現了唐軍的突騎啊。”
他說完后就直勾勾地盯著柳彥章。
柳彥章的笑容慢慢消失,他看著這人,輕聲問道:
“李大疤子,你是在問我還是在質問我?”
這個叫李大疤子的草軍小帥還要說話,就被旁邊的一個精壯的中年武人給拽了下來,然后才對柳彥章說道:
“柳帥,他吃了幾碗濁酒,腦子昏,說話不過腦子,你多擔待。不過兄弟們是真的想大帥給咱們一個透底的話,唐軍是不是來援兵了。”
這一次柳彥章倒是沒有訓斥,而是淡淡說了句:
“是發現了一股唐軍馬兵,有幾支巡騎遇到過他們,都沒回來。不過也不要反應過度了,有馬兵不代表來了援兵,再且說了,敵軍來援不正落在咱們下懷嗎?”
接著,他對那個精壯的中年武人說道:
“張延壽,你也是挾馬軍的老人了,難道不曉得用兵的虛實嗎?不要一驚一乍的,你們只管攻城,旁的我自然會料理。”
這個中年武人正是之前隸在濮州曹師雄麾下的挾馬軍武士張延壽,他在保義軍南北兩線的援軍都發至時,果斷帶著二三百突騎突圍,直接投奔到了兗州這里。
此時張延壽聽柳彥章這番話,心中遲疑了下,到底還是被說服了,只是他還是真誠說了一句:
“柳帥,如果西南發現的敵騎是唐軍的大股援兵,那多半就是從曹鄆過來的保義軍,這保義軍不好對付的。”
柳彥章摸著胡須,也在思考。
實際上他也不確定西南方向出現的那股敵騎是不是唐軍的援兵,他只是在不想因為這個而破壞了既定的攻城方案。
只要拿下敵軍三道壁壘,就可以一鼓作氣進攻瑕丘,只要拿下這里,草軍就無后顧之憂,無論什么保義軍還是忠武軍的,都不敢越過瑕丘而攻進尼蒙通道和萊蕪谷地。
所以柳彥章也不管是不是援軍,反正他就是在搶時間,現在已經是臨嘴一口的事了,如何也不能被這些打斷。
不過不等柳彥章表態,忽然從場下走出一人,上來就抱拳:
“柳帥,咱們從鄆州過來的,雖然不隸在柳帥這邊,但有一句話也要講。”
柳彥章看著這人,想起來是黃存那邊派過來的報信的小帥,于是和藹笑道:
“我草軍就是一家,都是兄弟,哪有你這么見外的?來講!而且你要是講得好,我還有賞!”
聽著這話,那站出來的人腆著肚子,背了過來,然后沖剛剛說話的張延壽噴道:
“這位好漢據說是徐州牙兵出來的,可這膽子還不如我們這些鄉下人。什么援軍不援軍,保義不保義的,我只問一句,就是是,它又如何了?不還是和他們干?咱們草軍什么都沒有,就是命硬!天不收,地不收,那些狗朝廷要來收,也看他們的頭硬不硬!”
說完這人就折回來,對柳彥章抱拳:
“柳帥,我瞞天星雖然兵沒幾個,將無多少,但也有一把刀,一個腦袋,只要你一聲令下,我就敢玩命!不就是保義軍嗎?敢來咱們就弄死他!”
柳彥章聽了后哈哈大笑,大聲對瞞天星喊道:
“好,這位兄弟說的好,咱們草軍本就是一無所有,要是連死都不敢,如何均天下不公?如何找朝廷算血仇?好啊,你說的好!我要賞你!”
然后他就對外頭大喊:
“來人,送一箱珠寶來。”
那邊瞞天星聽了后,簡直心花怒放,但面上還是大喊:
“柳帥你把我當什么了,我不要錢!”
柳彥章聽了這話,一點沒生氣,拍著額頭笑道:
“對,錢對咱們這些人有什么用?這樣,之前攻壁死了幾個小帥,他們的潰兵都集在西營,你撥你五百人給你,就是我送你的!”
一聽這話,瞞天星恨得要抽自己耳光,可這話也遲了,只能抱拳大喊:
“謝過柳帥!”
說完,瞞天星還瞥著那張延壽,趾高氣昂地返回了隊列。
然后附近的草軍將領們各個高興地捶著瞞天星的胸背,都說他說得好。
這可就把張延壽氣得不行了。
這邊有個胖乎乎的見氣氛有點緊張,忙出來打圓場:
“大家都是為了咱們草軍,不論是不是什么援軍,但這股騎兵來了,咱們也不能視而不見吧,要我看,先派一家兄弟去探探虛實,這樣萬事也有個準備。”
“畢竟那支馬軍就算是蒼蠅,整天繞來繞去,嗡嗡嗡的,那也是煩人的很。”
聽到這話,不少草軍小帥都忍不住點頭,這話是老成持重的。
這個時候柳彥章聽得也有些煩了,擺了擺手,說道:
“好了好了,那就讓老張去吧。”
說著,他對張延壽說道:
“老張,你帶著你本部的二百騎,我再撥你百騎,然后給我向西南拉網,給我揪出那支敵軍騎兵出來。”
張延壽剛剛被擠兌得不行,此刻被下了命令,只能抱拳應命,不然別人還真的以為他張延壽是貪生怕死的,那樣以后還有誰來投自己?
就這樣,柳顏章辦完這事,最后對眾將們又補充了一句:
“今日打得不錯,兄弟們都很用命,打下城外壁壘后,今日我請兄弟們吃肉!”
眾將呼和了聲,然后各自退去了。
其中那個李疤子走到一邊,和張延壽悄聲說道:
“老張,我咋感覺這幫人在設局讓你跳呢?”
張延壽露出笑容,笑道:
“沒事的,都是為了草軍大業。”
可李疤子倒是譏笑了聲:
“什么大業不大業的,不都是為了別人賣命。到時候大業就算有,不也是人家的嘛?所以啊,老張你千萬別逞能,不對勁就跑,畢竟你們都是騎兵,還怕被追?”
張延壽拍了拍李疤子的肩膀,表示一切盡在不言中。
這邊人都走了,柳彥章的親將靠了過來,在他的耳邊說了幾句話。
柳彥章抬頭,然后對親將說:
“你將他帶進來,記住別讓人注意到。”
親將點頭,趕忙出去辦這事了。
然后很快親將就回來了,身后還跟著一個帶著斗篷的高個,在將他送到這里后,親將就悄聲退了出去。
見此人進來,柳彥章連忙起身,將斗篷漢子拉到了軟榻邊,疑惑道:
“李七郎,你怎么親自來了一趟呢?咱們合作多久了,這一次還需要你跑一趟?”
李七郎名李讓,是汴州的豪富,他還有個身份,那就是草軍一些將領們常合作的商人。
草軍維持一個這么大的局面很不容易,錢倒是搜刮了不少,可糧食卻打到的不多。
可人吃馬嚼的,哪個不需要大批糧食?
這個時候,這個李七郎就湊了上來,表示愿意和草軍做生意,只要草軍給金銀,他們就愿意拿糧食來賣。
雖然這李七郎給草軍的價格是市面上的三倍,但在這等災年,實在是有再多錢也買不到的。
就這樣,兩邊開始了合作。
這會見李七郎親自來,柳彥章起了好奇心,這才有此一問。
李讓笑道:
“今個不是柳兄你的生日嘛,我跑來找你要一杯酒哈。”
柳彥章撇撇嘴,對這話是一個字都不信,不過他既然都不說,他也不糾結,這次來得也好,他正好也有事請他幫忙。
他舉起案幾上的酒壺,拿過杯子,便給李讓滿了一杯,然后笑道;
“李七郎來我這,還能差這一杯酒嗎?你且喝著,我這邊也有一事要請你幫忙辦。”
李讓笑了,酒杯接在手里,卻沒有喝,而是笑道:
“柳帥你不說清楚,這酒我都不敢喝了,我就是個小商人,身板弱得很。柳帥麾下七八萬兒郎,你都犯難的事,那對我更是天大的難事了。”
柳彥章笑了笑,隨后認真道:
“你能弄到你們宣武軍的動向嘛?這對我很重要。”
李讓思考了一會,然后將杯子放在了嘴邊,笑道:
“柳帥,你是曉得我的,我只做生意的。”
柳彥章哈哈大笑,他見李讓在吃酒,就曉得這事能談,于是認真說道:
“放心,咱們這就是生意!待我攻破瑕丘,我送你五百女子,金銀百車,如何?”
這下子李讓笑了,便也說了自己來的目的:
“柳帥,這些金銀美人我不缺,但我有一個仇人就在左近,你幫我殺了他,你的事就交給我。”
柳彥章哈哈一笑,這才摟著李讓:
“你放心,我草軍兄弟的仇人就是我們的仇人,你只需要告訴我在哪,剩下的事就交給我來辦。你要殺他一人還是要滿門?”
這李讓的眼神帶著兇殘,森寒道:
“當然是他們一門性命,我要他家的狗都要死!”
柳彥章看著李讓這么大的怨氣,但也不想多問,就像李讓說的那樣,這就是生意。
就在這個時候,外頭的親將忽然沖里面說道:
“大帥,王重隱、劉漢宏兩名票帥求見。”
聽了這話,柳彥章皺眉,但還是對李讓說道:
“一會你把仇家的地址給我,再留個地,我讓人殺完了,就把他們的人頭送過去。我先讓人送你出去。”
李讓點頭,然后對柳彥章下了一拜,然后便出帳隨一名柳彥章的心腹從棘門的另外一邊走了。
在路上,他看到了兩個披甲軍將正在外頭焦急地等待著,想來就是另外兩個票帥了,看他們這般焦急的樣子,顯然是出了事了。
想到這里,李讓若有所思,然后披著斗篷就隱入了無數帳篷之中。
而那邊王重隱和劉漢宏也看到了從大帳出來的斗篷人,很確定此人不是他們營地的。
正當二人想著這會是誰時?那邊親將就已喊二人進大帳了。
一進來,王重隱率先說來了個情報:
“大帥,我們在任城那邊的人送來了情報,那邊發現了保義、宣武兩軍的蹤跡。”
王重隱是柳彥章的鄉人,又一同投奔的王仙芝,所以私下關系非常要好,所以他對待王重隱的態度也和其他人完全不同,而是真的親切。
這會聽王重隱說了這么個情報,柳彥章的眉頭就一直皺了起來,忽然他問了一個問題;
“那些保義軍和宣武軍是坐船來的?”
王重隱點頭,然后補充道;
“我們有一支兄弟已經轉到了任城附近,本也打算試試能不能攻下,可沒想到西面的桓水上竟然來了上百艘船,打的就是保義軍的旗號。”
柳彥章默然不語,那邊劉漢宏在旁邊說了他的看法。
“這趙懷安果然是我草軍的大敵啊,他這一手是打得真精。這人應該是看出了我軍在西北方向布置的口袋陣,所以直接跳了出去,從水路行至任城,在那里既可以與瑕丘這邊的兗海軍形成呼應,還不用犯險。而且…。“
柳彥章問道:
“而且什么?”
“而且我擔心保義軍會順著水道進入泗水,最后轉向沂州那邊,到時候那宋威老兒有了這支精銳的幫助,這沂州城就更難打了。”
在場的都是中原腹心人,當劉漢宏說了這個可能時,腦海里就浮現了中原的密集水網,曉得劉漢宏說的的確有很大的可能。
這個時候,王重隱忍不住了,說道:
“大帥,咱們要不派一支偏師也往西南去,至少將那支保義軍牽制在這里。”
此時,他見柳彥章還是沉默不說話,焦急道:
“哎,我的好大兄啊,你倒是說句話啊,給大伙拿個主意,不管如何,咱們心里至少有個底。”
柳彥章重新坐了回去,這一次直接坐在了案幾上,他忽然問了一個不想關的問題:
“我們在中都縣的人有沒有回報,說有什么不對勁的?”
王、劉二人皆搖頭,表示那邊風平浪靜。
柳彥章所說的中都縣正處在大野澤的東部,正是草軍布置口袋陣的一處集兵地,也是他們守護己方側后方輜重、老營的牌盾。
二人不曉得柳彥章問這個是什么意思,然后就靜靜地看著柳彥章。
隨后柳彥章在兩個票帥的面前,說了他的全部想法:
“有些東西呢,你能看到,是別人故意給你看的。現在敵軍先后在西南面,任城方向都有了蹤跡,這里面哪個會是保義軍的主力,或者他們兩個都不是,而他們主攻方向是瑕丘,還是故布疑陣要減輕瑕丘的壓力,這都是有可能的,但我不能按照對方的節奏走,因為這正是敵軍想要的。”
“我軍如今最關鍵的是什么呢?其實就是拿下眼前的瑕丘城,我們不是要保障瑕丘的安全,我們是要保障主力的后路,所以任城那邊再如何表演,都和我這邊沒關系。”
“此外,保義軍打了好幾個仗,我看軍中現在已經有不少人不敢和對方打了,這個苗頭很不好,所以我就打算和保義軍打一仗,也試試對面的成色。打的好的話,振奮一下士氣,打不好,死一些人,咱們糧食的壓力也小一點。”
“你們兩個都是我草軍的票帥,有些事呢,我也和你們講清。我草軍要想活下去,關鍵在于流、戰二字。流就是咱們要跑,但跑又要戰,因為我軍只有在戰爭中才能成長壯大。別人怕死人,我們怕什么?只有一直打下去,我們的老卒就會越來越多,兄弟們和朝廷的血仇也會越來越深,而朝廷卻會越來越弱,到時候終有一日,強弱會發生轉化,而那個時候,就不是我們跑了,而是敵人要跑了。”
“所以,保義軍厲害,那就和他們打!他就是個鐵豆子,我們碎了一口牙也要把這豆子給嚼碎!”
“現在,我需要你們兩部移營西面,將探馬給我全部撒到西面去,任城那邊的我們不管他,他愛來不來,西南那邊的一支敵軍馬隊咱們也不管他,我已令人去攔截了。我們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考慮從中都縣過來的敵軍,不論這是保義軍還是宣武軍,又或者是咱們的老朋友天平軍,只要咱們盯在中都縣,這里就沒問題。”
“而我這邊,則會全力進攻瑕丘城,再給我三日,這瑕丘必破!”
聽了這番撂底的話,王、劉二票帥心里一下子有了主心骨,然后抱拳領命。
此時,外頭奔來急促的腳步聲,隨后五六個草軍小帥抹著血,齊齊來報捷,他們在帳外高喊:
“柳帥,兄弟們拿下二道壁了,現在已經殺到了城下!”
一聽這話,柳彥章哈哈大笑,先是對王、劉二票帥說道:
“你們現在也集兵去中都縣,這里就交給我!”
然后他才對外頭大喊:
“好!我要親自為兒郎們擂鼓助威,今日拿下瑕丘!殺!為了均平!”
眾人哈哈大笑,高喊:
“殺!為了均平!”
而營外,瑕丘城下,萬余草軍如同螞蟻一般舉著各種長梯,烏泱泱地殺向瑕丘城北,數不清的人在大喊:
“殺殺殺!”
“均平天下!”
隨后城外草軍大營就響起了動天的鼓聲,一次急過一次,越來越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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