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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6章 多事之春

  看完了幾份來自河北的奏疏,趙禎揉了揉眉心,然后將其中關于遼國的軍報輕輕擱在御案一角。

  連日來的倦怠感,如同福寧殿外漸濃的陰云,沉沉壓來。

  他揮退了侍立的宮人,只留鄧宣言在遠處靜候,自己則信步走出殿門。

  外面看起來是要下雨了。

  涼風帶著泥土氣息,稍稍吹散了他胸中的滯悶。

  往西走了一段路,不知不覺間,他竟又走到了天章閣附近。

  雖是白日,但值房內還是點了燈,楊安國正伏案校勘經籍。

  “咳”

  他聽得動靜抬頭,見是官家親臨,連忙起身迎駕,臉上瞬間堆滿了驚喜的笑意。

  “臣不知陛下駕臨,有失遠迎。”

  “罷了。”趙禎隨意擺擺手,自顧自地在慣常坐的那張圈椅上坐下,神情慵懶,“心里有些事,拿不定主意,想起楊卿此處清凈,便來坐坐。”

  楊安國何等機敏,一邊熟練地給官家點茶,一邊躬身笑道:“官家日理萬機,操勞國事,實乃萬民之福,然圣體亦需珍重即便真有些許煩憂,不過如春日細雨,待得天晴,自會云開霧散。”

  趙禎哼了一聲,并未接話,但緊繃的肩頸卻肉眼可見地松弛了幾分。

  接過楊安國奉上的熱茶,趙禎卻不喝,只望著氤氳的熱氣出神。

  良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里帶著憂慮:“河北路奏報,雄州、霸州等地連日地震,城郭民舍頗有損毀。楊卿,你素曉讖緯,以為此象何解?”

  楊安國略一沉吟,語氣沉緩道:“陛下,《五行傳》有云‘地者,積陰主靜。若震動者,陰伏而不能出,陰迫而不能入,陰陽相擊,地故震動’,然則天象示警,亦在人事。臣竊以為,地震之兆,或與刑獄有關.陰氣郁結,猶如冤滯不申,積郁成震。陛下或可遣使循察河北路刑獄,若有冤濫,速為平反,或可上感天和,下安黎庶。”

  “卿言之有理。”

  趙禎目光微凝,沉吟片刻,點了點頭:“朕便依卿所奏,明日即遣人前往河北,核查刑獄,平反冤屈。”

  趙禎頓了頓,又想起一事。

  “此外,雄州還報,遼國境內的幽州在夜間亦發生大震,房屋壓傷數萬人,城郭嚴重損毀。遼主新立,年輕氣盛,朕恐其借此生事,轉嫁國內之困,有意下詔命河北路密飭邊備,以防不測。另,朕打算任命歸降的契丹人趙二南為蔡州司士參軍,馬錫為茶酒班殿侍,并各賜田地二頃,以示懷柔,楊卿以為如何?”

  “陛下圣慮深遠!”

  楊安國聞言,面色一肅,鄭重道:“遼國新主剛剛繼位,其脾性尚不可知,如今幽州巨震,確有可能鋌而走險,我朝加強戒備,有備無患。至于厚待歸降之人,使其各得其所,亦可彰顯我朝寬仁,以為‘馬骨’.總而言之,防人之心不可無,懷柔之策亦不可廢,陛下此舉,剛柔并濟,甚為妥當。”

  聽完這話,趙禎低著頭,沉默了一會兒之后,才抬頭看向楊安國:“楊卿,朕記得你前次說過,想將陸北顧放進館閣養望?”

  楊安國執壺的手微微一滯,然后道:“陛下記性真好!臣確實有此愚見。”

  他放下茶壺,躬身趨前兩步。

  “陛下,您看這陸北顧,年方十八便連中四元,這般天賦異稟,我朝開國以來能有幾人?如此良材,若循例放任州軍,雖可磨礪實務,然恐囿于瑣碎,消磨銳氣.不若使其暫居清要,或入史館參修典籍,或進秘閣校讎秘文,乃至龍圖閣、天章閣備顧問,使其得以涵泳于禁中浩卷。如此方能窺廟堂運作之機杼,仰承陛下之清輝,待其學識更為沉厚,器局更為宏闊,再委以實任,必能為陛下分憂。”

  他略頓一頓,觀察官家神色,見其并未打斷,便又續道:“且館閣之位,雖云清貴,實乃育才之地。陛下若施此恩典,非獨為陸北顧一人計,實乃昭示天下,朝廷渴賢若此,必能鼓舞士氣,使四方才俊傾心向往。”

  大宋的館閣是“三館”與“三閣”的統稱。

  所謂“三館”指的是昭文館、史館、集賢館,“三閣”則指的是秘閣、龍圖閣、天章閣。

  館閣的主要作用,就是負責藏書的保管整理,以及學術研究、編修國史、起草詔令。

  雖然這種地方沒什么實權,但是能通過修史獲得非常豐厚的功績和聲望,而且相比于其他職位則更靠近官家,相當于能拿到“無風險的政治資源”,是不折不扣的清貴職位,正常來講新科進士是沒機會進的。

  “館閣乃清流華選,多少文臣名士蹉跎多年仍不得入。”

  半晌,趙禎才緩緩開口:“陸北顧雖有才名,終究年少,驟登此階,恐難服眾。且其師承宋庠,宋公序雖閑居,門生故舊遍布朝野,朕若超擢過甚,亦恐引人側目,非保全之道。”

  楊安國心中微沉,知官家顧慮甚深,但仍不死心,懇切道:“陛下所慮周詳,然陸北顧之才,實乃璞玉渾金,稍加雕琢,必放異彩。至于物議.陛下圣心獨斷,慧眼識珠,天下士子唯有感佩圣明,豈有他言?且使其身處館閣,正在陛下目之所及,時時訓導,更可使其知恩圖報,砥礪名節,豈不較放任在外更為穩妥?”

  趙禎靜靜聽著,手指在膝上輕輕點動。

  楊安國的話,雖不乏為國子監張目、為自身延攬羽翼的私心,但其“儲才”之說,確實切中了他心底的考量。

  朝局紛繁,黨爭不休,趙禎確實需要培植真正忠于他且有能力的年輕官員,作為未來的肱骨。

  趙禎目光深邃,望了一眼窗外漸密的雨絲,良久,方淡淡道:“卿言亦不無道理。”

  又在天章閣待了一會兒,他方才回到福寧殿。

  而趙禎并未立刻歇息,反而對鄧宣言吩咐道:“去,把黃州通判趙至忠前歲獻上的《契丹地圖》及《雜記》十卷找出來,朕要看看。”

  “是。”鄧宣言應聲而去。

  趙至忠歸宋是在慶歷元年八月,其人在遼國曾擔任中書舍人兼任史職,對于遼國山川地理、風俗人情、軍政內幕了如指掌。

  如今河北地震且遼主新立,北方局勢不穩,官家顯然是有了防備遼國入侵的念頭。

  很快,鄧宣言就在福寧殿內書閣甲字三號中找出了這些文書。

  趙禎將趙至忠所獻的《契丹地圖》在御案上徐徐展開。

  地圖上山川脈絡、州縣軍鎮標注詳盡,甚至還有些遼國屯戍要地。

  他又隨手翻閱了幾頁《雜記》,里面記載的遼國宮廷秘聞、部族矛盾、軍力虛實,這些雖是多年前舊聞,但仍有參考價值。

  “這個趙至忠,倒是個有心人。”

  趙禎喃喃道,目光在地圖上幽云十六州區域停留許久。

  幽云十六州,又稱燕云十六州,在地理上是指長城以南的北京和河北北部、山西北部等地區。

  由于太行山和長城的分割,其中的幽、薊、瀛、莫、涿、檀、順等州地處平原,被稱“山前七州”;而新、媯、儒、武、蔚、云、應、寰、朔等州則地處山地,被稱為“山后九州”。

  從地形上來講,涵蓋了陰山山脈、燕山山脈、太行山山脈北麓的幽云十六州,相當于一道天然長城,地勢居高臨下,易守難攻,歷來都是漢人抵御北方游牧民族南下的戰略屏障。

  可惜,五代十國的時候,后晉石敬瑭甘做兒皇帝,為換取契丹人的支持把這一大片地方都割讓給了契丹人。

  契丹人掌握了幽云十六州,不僅極大地提升了國力,而且從此便掌握了戰略主動權。

  雖然漢人后來也不乏收回幽云十六州的嘗試,然而柴榮北伐未成便病死,趙光義更是遺恨高梁河,所以幽云十六州至今仍在契丹人手里。

  現在遼國境內同樣遭遇強震,城郭損毀,軍民傷亡慘重,這對于剛剛繼位、根基未穩的遼主耶律洪基而言,無疑是巨大考驗。

  而外患往往能轉移內部矛盾,趙禎深知此理,他擔心遼國年輕氣盛的新主會鋌而走險,借南侵來鞏固權位、轉嫁危機。

  仔細看了半晌地圖,趙禎開口道。

  “鄧宣言,傳朕口諭,召樞密使賈昌朝、韓琦即刻入宮議事。”

  “是。”

  沒讓官家等太久的時間,樞密使賈昌朝與韓琦便一前一后的來了。

  賈昌朝須發已見灰白,身形微胖,著一身紫袍,而韓琦則正值壯年,氣度沉凝,眉宇間帶著剛毅之色。

  “樞密院轉上來的軍報朕看了,幽州地震,契丹人又似有調兵跡象,雖未明指我朝,然其心叵測,不可不防。”

  韓琦手持笏板,率先躬身應答,聲音沉穩:“陛下明鑒。據河北緣邊巡檢司所報,幽州地震之后,民生凋敝,急需救災,遼軍短期內大規模南侵之可能不大。然小股游騎越境刺探、騷擾之事,近日確有增多。樞密院已行文河北諸州,令其加強堡寨巡防,整飭武備,嚴查奸細,并令水師于河淀一帶多加戒備,以防不測。”

  趙禎微微頷首,目光轉向賈昌朝:“賈卿以為如何?”

  賈昌朝上前一步,聲音洪亮:“陛下,臣以為對遼國不可僅止于被動防備,遼國新主年輕,權位不穩,正乃其虛弱之時,我朝當示之以強,方可懾其野心。臣建議,可命河北沿邊州軍,擇機舉行大規模操演,炫耀武功,使遼國知我邊備森嚴,不敢輕舉妄動。同時,可密諭邊將,若遇小股遼騎越境,當予以反擊,擒獲首惡,梟首示眾,以儆效尤!如此,方能彰顯國威,令遼國知難而退。”

  韓琦聞言,眉頭微蹙,出言反駁:“賈樞相,耀武揚威或可一時懾敵,然亦可能適得其反,激化邊釁。況河北駐軍剛經水災,又多年未經大戰,戰力幾何,尚未可知若操演不慎,反露破綻,或反擊失利,損兵折將,豈非徒損國威?臣以為,當前仍當以穩守為主,加固城防,靜觀其變,待遼國內部局勢明朗,再定行止不遲。”

  賈昌朝冷哼一聲,目光掃過韓琦:“韓樞密未免過于謹慎!豈不聞‘示弱則招侮’?我朝若一味隱忍,契丹人必以為我朝可欺,蠶食之舉將變本加厲!唯有示敵以強,方能換得安寧,至于邊軍戰力,正需借此等機會加以錘煉!若因懼怕失利而畏縮不前,則軍心士氣何以維系?”

  兩人各執一詞,爭論漸起。

  賈昌朝力主強硬,認為唯有展示肌肉方能震懾遼國;韓琦則堅持穩守,主張避免不必要的沖突,以積蓄國力為主。

  趙禎靜靜聽著,并未急于表態。

  二人政見本就不同,此番爭論亦在預料之中,甚至是他樂于見到的.若是兩位樞密使完全是一條心,那才會讓他感到不安。

  “北事暫且按下,容朕稍稍思慮后再定。”

  待二人聲稍歇,他才緩緩開口,將話題引向另一處。

  “麟州屈野河地界之爭,夏國使者糾纏不休,邊境對峙日緊,爾等有何對策?”

  提及西夏,賈昌朝的精神陡然一振:“陛下,夏酋諒祚幼沖,國政皆由沒藏訛龐把持。此賊弒君篡權,人心未附,亟需對外逞威以固位,故而其在屈野河步步緊逼,意在挑釁!臣觀其行徑色厲內荏,若我朝示弱,彼必得寸進尺。故為今之計,當以強硬對強硬!”

  “龐籍在河東,一味避戰,坐視疆土日蹙,邊民受辱,實乃懦弱誤國!臣建議,當密令麟、府等州驍勇之軍,精選勁卒,渡屈野河,突襲其設在東岸之據點,焚其禾稼,毀其營壘,并奪回河西故地!同時,遣使嚴詞詰責夏國,責令其不得再越雷池半步!如此,方可一勞永逸,解決劃界糾紛!”

  “賈樞相此言差矣!萬萬不可!”

  韓琦臉色一沉,立刻出聲制止:“屈野河兩岸地勢開闊,夏軍騎兵往來迅捷,我軍若貿然渡河出擊,勝則不過收復數里耕地,敗則恐有全軍覆沒之虞!龐經略在邊多年,熟知敵情,其持重之策,乃是為國惜兵,避免中了沒藏訛龐誘敵深入之計!夏軍巴不得我大軍離巢,彼便可發揮騎兵之長,于野戰中殲我主力。屆時,恐非屈野河一地之失,麟州、府州皆危矣!”

  他轉向御座,言辭懇切:“陛下,臣在陜西經略多年,深知夏軍戰力,尤其騎兵之銳,不可小覷。我軍長于守城,短于野戰,當下之策,仍當如龐經略所奏,固守堡寨,加強巡邏,對夏人小股騷擾予以打擊,但絕不輕易大規模越境。同時,可在外交上與之周旋,利用其國內矛盾,分化瓦解。沒藏訛龐地位未穩,久拖不決,其內部必生變亂,時間在我而不在彼!”

  “韓樞密何必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莫非是當年好水川之敗,挫盡了銳氣?”

  賈昌朝聞言,面露譏誚之色:“若依韓樞密之言一味固守,則屈野河以西膏腴之地,豈非拱手讓人?邊將士氣何存?國朝體面何存?沒藏訛龐正是窺準我朝畏戰之心,方才如此猖狂!唯有迎頭痛擊,方能打斷其脊梁!”

  “賈昌朝!你——”

  韓琦勃然變色,好水川之敗是他心中隱痛,被賈昌朝當面提及,頓時怒意上涌。

  “夠了!”

  御座上,趙禎一聲低喝,雖不響亮,卻瞬間壓下了殿中的沖突。

  兩人立刻躬身,齊聲道:“臣等失儀,請陛下恕罪。”

  趙禎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煩躁。

  他何嘗不知賈昌朝主戰,有借邊功鞏固權位、打壓政敵的私心?又何嘗不明韓琦主守,是基于對宋夏軍力對比的清醒認知?

  沉默良久,趙禎方緩緩道:“遼事,暫依韓琦所奏,以穩守為主,加強戒備,勿啟邊釁;夏事,令龐籍加緊麟州、府州防務,對夏軍過界搶掠者,可相機予以懲處,但不得主動越河尋釁.另,告知夏使,劃界之事,不得再有無理糾纏,若夏天前不能談妥,朕必禁絕榷場,斷其利源。”

  這番處置,依舊是平衡之道,既未采納賈昌朝的激進攻策,也未完全認同韓琦的全面守勢,而是在守勢中加入了有限的強硬。

  也不等兩位樞密使再說什么,趙禎揮了揮手,疲憊之色更濃。

  “退下吧,爾等身為樞密使,當以國事為重,同心戮力,勿再作無謂之爭。”

  “臣等告退。”

  賈昌朝與韓琦躬身退出垂拱殿。

  殿外,春雨依舊淅淅瀝瀝,打在臺階上,濺起細碎的水花。

  兩人由內侍幫忙撐著傘,一前一后,沉默地行走在宮道上。

  大宋的西、北兩個方向的邊疆正維系著一種脆弱而緊張的平衡,而廟堂之上的暗流卻遠比邊境的局面更為洶涌復雜。

  殿內重歸寂靜,唯聞燭火偶爾爆開的輕微“噼啪”聲。

  趙禎獨自坐在御榻上,望著跳動的火焰。

  北方的地震,西邊的對峙,朝中的黨爭,國庫的匱乏.千頭萬緒,如同殿外沉沉的陰云,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多事之春啊。”

  趙禎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幾乎只有自己能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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