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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6章 針鋒相對

  嘉祐二年正月初八的清晨,薄霧如紗,縈繞在鱗次櫛比的屋脊和光禿禿的柳梢上,將這座煌煌帝都籠上了一層朦朧的冷意。

  馬季良園的朱漆大門洞開,這座以精巧雅致聞名的園林,今日卻隱隱透出一種不同尋常的肅穆。

  陸北顧依舊裹著他那件御寒的青鼠裘斗篷,與蘇洵、蘇軾、蘇轍父子三人并肩而行。

  蘇軾的臉色雖比昨日好了許多,褪去了那層病態的蒼白,腳步行進間仍有些虛乏,只是被一股昂揚的斗志強行壓了下去。

  “子瞻,感覺如何?若實在不適,不必勉強。”蘇洵低聲問道,眉宇間難掩憂色。

  這場比試關乎蜀地文教顏面,但兒子的身體同樣重要。

  “父親放心!”蘇軾說道,“豈能讓那林希小兒真以為我蜀中無人?況且有陸賢弟壓陣,此戰必能揚我蜀人聲威!”

  蘇轍則是打量著眼前的園子,好奇問道。

  “雖是早春,但這地方景色確實別致有說法嗎?”

  “有。”

  這個陸北顧倒是真知道,國子監的車夫是個“東京通”,因為馬季良園離國子監的不遠,有一次跟他順口提到過。

  陸北顧解釋道:“馬季良是劉太后之兄馬保吉之子,位至龍圖閣直學士、同知審官院,可謂是顯赫一時,其園林亦為開封城中一景,不過二十年前隨著馬家失勢,這園子便幾經轉手,如今的主人不缺錢,又好結交文士,故而成了城中士子文會常選之所。”

  “原來如此。”

  蘇轍點了點頭。

  馬季良園內,臨水閣樓早已布置停當,樓內寬敞明亮,幾列書案整齊排列,筆墨紙硯一應俱全。

  而軒外臨水回廊及假山石畔,也已經聚集了不少舉子。

  蜀地舉子和福建舉子,這兩撥人可謂是涇渭分明。

  蜀地士子大多面有憂色,低聲交談著,目光不時焦灼地望向入口。

  看到有這么多同鄉來給他們加油助威,陸北顧還是挺驚訝的,因為走的稍微近些了,他眼神好,甚至還能看到其中還有好幾個他認識的人,譬如崔文璟和程建用、楊堯咨。

  不過想想也合理。

  因為距離禮部省試已經沒幾天了,到了這種時候,臨時抱佛腳沒有任何意義。

  所以對于這些蜀地舉子來說,與其憋在臨時住所,不如出來看看高手交鋒,一則緩解緊張心情,二則觀摩學習一番。

  而他們人數稍少,彼此間卻帶著一種同鄉同源、休戚與共的緊張感。

  與蜀人的凝重相比,福建籍的士子則顯得人多勢眾,神情間帶著一種天然的優越感。

  他們或三五成群,或倚欄遠眺,談笑聲顯得隨意而響亮,目光掃過蜀人時,帶著毫不掩飾的輕慢。

  而在福建籍舉子人群里,陸北顧還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是呂惠卿。

  這位曾經與他同行入京的福建舉子,此刻卻并未上前跟他打招呼,只是遠遠地站在福建士子群中,目光與陸北顧一觸即分,隨即低頭與旁人交談,仿佛素不相識。

  福建舉子們也是議論紛紛。

  “哼,陸北顧雖名盛,焉知不是浪得虛名?今日對上林希與章氏叔侄,定教他原形畢露!”

  “章衡沉穩淵博,章惇銳氣逼人,林希文辭犀利,此三人聯手,蜀中焉有勝算?那蘇洵年長,文章老道,但其子輩與那陸姓舉子,終究少了幾分火候。”

  那句話怎么說來著?

  ——“我不是針對誰,我的意思是,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

  這些人之所以這么狂,是因為福建在這個時代,科舉不止是比蜀地強,而是比全國所有的路都要強,還是斷檔領先的強!

  強到什么地步?

  終北宋一朝,福建路是唯一一個進士總人數能達到三千人以上的路,而第二是兩浙路,人數為兩千多人,并列第三則是江南西路和江南東路,都只有一千人出頭。

  至于四川,四個路綁一塊加起來才出了一千五百多名進士,連福建路的一半都不到。

  如果把四川四路拆開,以單個路來論進士人數,那更是只能給福建路湊個零頭。

  而進士人數,無疑是最能反映文教水平的指標。

  所以說,林希那句話,在客觀上其實沒毛病,只是主觀上,很難讓蜀人接受.誰出門在外能接受讓人說自己家鄉不行啊?

  都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肯定是忍不了的,所以才有了這番較量。

  但更讓陸北顧意外的是,蜀地舉子們看到他的身影,卻都如同看到了主心骨一般。

  “是瀘州陸北顧!”

  “聽說他前些時日曾代表國子監與太學劉幾較量,正面勝之!”

  蜀地舉子們紛紛圍攏過來,行禮問候,眼中充滿希冀。

  陸北顧一一還禮,神色開始變得有些凝重了。

  因為他能很清晰地感受到那些希冀目光里的重量,那是蜀地舉子們對“文教尊嚴”的寄托!

  作為蜀人,他在這場較量里,必須傾盡全力。

  否則的話,陸北顧過不去自己心里這一關。

  又過了片刻,今日出戰的三名福建籍舉子終于現身。

  為首一人大約三十歲左右,面容清癯,行走間步伐沉穩,自有一股淵渟岳峙的氣度。

  此人正是章衡,甫一出現,便引得福建士子一陣低聲議論。

  緊隨其后的是年輕的章惇,看樣貌估計連二十歲都不到,顧盼之際精光閃爍,整個人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劍。

  最后一人,約二十五六歲,他便是此次爭執的始作俑者,狀元熱門之一的福清林希。

  他步履輕松,一路走過來,與相熟的福建士子含笑點頭,那份自信就仿佛勝券在握一般。

  來到臨水閣樓,雙方站定。

  “這位想必便是近來聲名鵲起的瀘州陸北顧了?”

  林希拱手道,他的話隱含著一絲挑釁的意味。

  陸北顧平靜回視,拱手道:“不敢當,正是陸某。”

  “久聞才名,閣下有《仲達論》驚動東京力壓劉幾,實乃蜀中翹楚,今日能與閣下同場較量,實乃快事!”

  林希話鋒一轉,語氣陡然變得銳利:“只是不知,蜀地文教之底蘊,是否盡托于陸兄一人之身?”

  此言一出,蜀地舉子人群中頓時響起一陣不滿的議論聲。

  這話分明是在說蜀地除了陸北顧,其余皆不足道,更是將陸北顧推到了風口浪尖。

  蘇轍眉頭緊皺,蘇軾眼中怒意一閃,正要開口,卻被陸北顧抬手輕輕攔住。

  陸北顧臉上依舊掛著那副溫和的笑意,迎著林希逼人的目光,朗聲說道。

  “蜀地文風,源遠流長,司馬相如、揚雄、陳子昂,皆其苗裔。陸某后學末進,螢火之光,焉敢與皓月爭輝?況且今日之比,非為陸某一人,乃為蜀中同道,與諸位切磋學問耳!至于底蘊幾何,稍后觀文便知,何必急于一時口舌之快?”

  陸北顧針鋒相對的這番話很漂亮,既抬高了蜀地文脈傳承,又巧妙地將林希的鋒芒引開,同時綿里藏針地暗諷了對方言語輕浮。

  而蜀地舉子們聽聞此言,也是頓時士氣一振。

  林希的面色有些不虞,他正想說些什么,好反唇相譏。

  不過對面年齡最大的章衡,此時不愿意繼續口舌之爭,他伸手拉住了林希,只說道。

  “好口才!不過,言語無益,稍后筆下見真章吧!”

  林希深深看了陸北顧一眼,轉身回到己方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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