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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江川號子

  車前套著兩匹馬,轡頭系著紅纓,蹄鐵都是嶄新的,它們“唏律律”地打著響鼻,蹄子踏在青石板上就發出“錚錚”的響聲。

  車夫是縣衙常年雇用的老把式,頭戴范陽笠,腰系青布帶,手中長鞭從不輕易抽響......這也是父母官的體面,若在城中疾馳驚擾百姓終歸是不好。

  一般來講,如果是公務出行,那肯定是要有皂隸開道的,但此番算不得正式公務,所以儀從一切從簡,只帶了四名身著皂色公服,手持哨棒、樸刀的親隨。

  雖然人數少,但一來承平多年,在四川盆地內基本上是不可能遇到山匪的,二來這些人跟著李磐在西北前線都歷練過,戰斗力相當可靠。

  總而言之,在蜀地已足夠煊赫。

  往合江縣城外走的這一路,沿途百姓見黑漆馬車與差役服色,紛紛避讓道旁,士紳若遠遠望見,也必整衣冠揖拜。

  陸北顧坐在車中,只聽車外馬蹄嘚嘚、差役呼喝,忽然真切地意識到......這便是權力的具象,哪怕只是大宋官僚體系中最末梢的一節。

  出了合江縣城,官道貼著長江南岸向前無限延伸。

  而位于城外的法王寺,此時正有不少穿著短衫的市夫①,對這座修建于前唐,幾經戰火損毀后反而重建得更加金碧輝煌的寺廟進行布置。

  數十人踩著兩排梯子,開始懸掛如林般的彩色幡幢,上面繡有佛教經文或是吉祥圖案,材質看起來都是絲綢的,可見法王寺之闊綽。

  “這是要到沐佛節了。”陸北顧聽外面的人說道。

  過了法王寺再往前走就是野外了,因為漢夷雜處緣故,常見有竹樓臨水而建,屋頂覆著厚厚的茅草,檐下掛著茱萸和風干的河魚。

  時有赤腳的女人背著竹簍沿河而行,簍中盛滿剛采的野菜,見官道上駛過官府的馬車便低頭避讓,卻又忍不住覺得氣派而抬眼偷瞧。

  如今暮春時節,官道兩旁的山桃花已謝了大半,零星的粉白花瓣沾在濕潤的苔蘚上。

  馬車駛過合江縣界的界碑時,正遇上一隊茶客在道旁歇息,他們裹著桐油浸過的蓑衣,竹背夾上的茶包壘得比人還高,蒸騰出帶著澀味的清香。

  “清明茶——”

  領頭的茶客也不怕隨行的帶刀差役,反而甩著汗巾沖馬車吆喝:“官人可要捎帶些新芽?”

  李磐自然懶得搭理,陸北顧禮貌地掀開馬車窗簾擺了擺手。

  很快,車馬粼粼,車輪便碾著青石板上深深的轍痕漸行漸遠。

  靠近瀘州的方向,長江多了好多的江心島,南岸的路也不再平坦,大片的山脈開始出現,從馬車往外看,經常有樵夫的身影在云霧中時隱時現,斧斤之聲與子規啼鳴混在一處。

  翌日午后,終于到了瀘州州城南岸的渡口。

  在這里,他們要坐大船,把馬車一同送到北岸,然后繼續走官道向成都府方向前進。

  李磐欣賞地看著正在苦讀從學正那里借來的禮記舉隅的陸北顧,說道。

  “先別讀書了,下來透透風吧,船得等會兒才從對岸開過來。”

  “是。”

  沉浸在書中的陸北顧這才恍然,原來這么快就到瀘州了。

  一行人渡口邊上的茶攤。

  此時正有幾個婦人領著孩童摘桑葉,嫩綠的桑葉間偶爾露出紅瑪瑙似的桑葚,引得小童踮腳去夠。

  陸北顧接過差役遞來茶攤賣的青團,咬開糯皮就嘗到了山野間的氣息......這是用清明前后才有的嫩艾搗汁和的米面,裹著炒香的胡桃(即核桃)與野蜂蜜做成的食物。

  這種食物他原以為是江南才有的,沒想到四川也有。

  不過想來也不奇怪,畢竟青團是起源于前唐的寒食節冷食之一,白居易當年在長安就留下過“寒食青團店,春低楊柳枝”的詩句。

  想來唐朝皇帝往蜀地跑的次數多了,把青團這種食物帶過來也很正常。

  “嘿——咗!嘿——咗!””

  “這是?”

  渡口的喧囂聲中,那低沉而有力的號子聲穿透了江風,引得咬著團子的陸北顧循聲望去。

  江邊,一艘滿載鹽包的木船正緩緩離岸。

  船身吃水極深,船頭壓著浪花,船尾的舵工緊握著舵,而船側則排開十余名纖夫,他們赤膊弓背,粗麻纖繩深深勒進肩胛的皮肉里,在古銅色的肌膚上磨出暗紅的血痕。

  領頭的號子手是個精瘦老漢,嗓音沙啞卻穿透力極強。

  “天上落雨地下滑喲——嘿咗!”

  “腳踩卵石手扒沙嘛——嘿咗!”

  他每喊一聲,纖夫們便齊齊應和,腳步在濕滑的卵石灘上踩出沉重的回響。

  號子的詞句粗糲直白,纖夫們的聲音也并不整齊,甚至有些嘶啞走調,但那股拼命的勁頭卻讓陸北顧心頭一震。

  他看見有人腳底打滑跪進淺灘,立刻被身旁同伴單手拽起,有人肩膀被纖繩磨破,卻只是往傷口上吐口唾沫,搓把泥沙便繼續發力。

  “麻繩壓斷脊梁骨喲——嘿咗!”

  “婆娘娃等米下鍋嘛——嘿咗!”

  江風裹著水沫撲在臉上,陸北顧忽然發現那號子聲里藏著的更深的韻律......并非文人詩詞的平仄工整,而是如江水般起伏的野性。

  領號的老漢時而拖長音調,時而短促頓挫,纖夫們的應和也隨之忽高忽低,里面暗合著拉纖的節奏。

  “聽出什么了嗎?”李磐也同樣咬著青團,含糊地問道。

  陸北顧認真說道:“聽著長音時,是蓄力繃緊纖繩,短喝處,是齊齊蹬地發力一搏,到了驟停的那一剎那,這纖繩‘嗡’地一顫,船身便往前躥出幾尺。”

  這時候拉他們馬車過江的大船也到了。

  渡口茶攤過來個獨眼老船工催他們上船,這老船工也不慌忙,先要了碗茶,隨后啐了口茶沫,對陸北顧咧嘴笑道。

  “后生聽出門道了?這是‘江川號子’,瀘州往上的水道暗礁多,得靠這口氣把命吊著往前走!”

  正說著,江邊忽然卷起個漩渦,木船猛地一歪。

  纖繩瞬間繃成一條筆直的線,眼看就要斷裂!

  “龍王爺扯帆索喲——”老漢的號子陡然拔高,幾乎破音。

  “弟兄們把命押上嘛——嘿咗!!!”

  纖夫們竟同時側身抵住江灘邊上的巖石,腳趾摳進石縫,脖頸血管暴凸如蚯蚓。

  船身在驚濤中劇烈搖晃,終于“嘎吱”一聲掙出漩渦。

  不知誰的肩膀被纖繩刮掉塊皮肉,血珠子甩在卵石上,須臾便被漲過來的江水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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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城市中臨時受雇的雜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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