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欣點著頭,又道:“咸陽城送來的消息。”
當年荊軻刺秦王失敗,辛勝與王翦一起攻打的燕國,一轉眼二十多年過去了。
辛勝至今還記得曾經那個要東出一統六國的秦王政,他緩緩抬頭看向司馬欣,追問道:“皇帝在何處?”
司馬欣道:“驪山。”
辛勝輕咳了兩聲,又道:“老朽去見皇帝。”
老將軍確實是有資格見皇帝,就算見不到皇帝在山下等著消息也好。
隨后,司馬欣親自準備的馬車,帶著老將軍前往驪山。
自從王翦過世之后,辛勝就很少同陌生人講話了,他這一生幾乎與王翦一樣,卻沒有王翦那樣光彩。
但有時,辛勝也慶幸,他當初沒有像王翦那樣立下了這么多的戰功。
關中臨近冬季,每當西北的冷風吹過驪山,都會讓人覺得這天氣更冷了幾分。
皇帝的行宮立于驪山之上,嬴政常常站在山上,從這望著關中的風景,俯瞰這八百里秦川。
景色是真的與以前不一樣了,似乎已煥然一新,尤其是在溫暖的陽光下,當陽光照在田地里,禮也時常會想,父親心中的理想究竟是什么樣的。
李斯邁步而來,行禮道:“辛勝來了。”
嬴政坐在新做的寬敞搖椅上,身邊是孫子禮,椅子稍有搖動,吩咐道:“他來做什么?”
李斯稟報道:“他來拜見皇帝。”
禮忙道:“孫兒去見他。”
嬴政頷首,沒有攔著這個孫子。
李斯看著小公子離開,站在皇帝的身邊。
山腳下,禮終于說服了辛勝讓他老人家回去了,驪山這么高他老人這般年紀是登不上去了,而且皇帝也不肯見他。
辛勝抬頭望了望驪山的山頂,只能朝著驪山下拜行禮,而后才讓司馬欣帶著離開。
忙完這些事,禮吃著棗一邊回到了山頂,他回到了自己在驪山行宮的住處,這里是一座小殿,陳設簡單放滿了書籍。
禮自小就喜看書籍,自從搬來與皇帝爺爺一起住在這里,就讓宮里帶來了許多書。
閑著時,禮就看著這些書。
“聽聞小公子喜讀書。”
聞言,禮抬頭見到是李斯就行禮道:“丞相。”
李斯點頭目光看向一旁的書架,一卷卷的書放在架子上,這些書有竹簡的也有紙張所制的書卷。
“這里的書,怎么還有竹簡?”
禮回道:“這都是很久以前咸陽宮里的舊書,沒有印在紙上。”
李斯拿下其中一卷,又道:“公子衡也喜看書。”
禮道:“嗯,我的兄長比我看的書更多,也更有才智,就連潼關的一些夫子都不如我的兄長知道的多。”
兩位小公子得到的教導都是世間最好的。
而且公子扶蘇與公子夫人對兩位小公子的教導尤為嚴格,這兩個孩子自小所學就比同齡人更多。
禮又道:“我的父親要成為大秦的下一個皇帝,丞相還會幫助父親治理國家嗎?”
李斯在一旁坐下來,道:“我老了。”
禮知道丞相來自己這里可能只是來散散心,多數時候丞相都會與皇帝一起在驪山打獵。
“近來天寒,丞相要多添一些衣裳。”
聽著還顯稚嫩的話語,李斯道:“你是不是想問我不想幫著你的父親治理國家了?”
“禮不敢失禮,父親很尊重丞相,丞相就算是不去幫父親,禮也一樣會尊重丞相的。”
李斯扶著花白的胡須道:“我真的老了,已無心力再去幫你父親了。”
禮從李斯的眼神中看到了失落,這就是李斯的壯志還未實現,人生理想還未達成,他自己卻先老了。
禮沉默地坐在案前,目光繼續看著書,他覺得爺爺與丞相都是有著壯志的人,他們的一生所做的事,都是以前的人從未做到的。
但他們的理想實在是太好了,好到無法達成,直到現在。
再回首看去,這個國家還未治理好,他們卻老了。
治理國家談何容易,耗盡了一輩老秦人,也耗盡了一輩人的心血,直到現在這個國家要交到下一代人的手中。
丞相是真的不能再去幫父親了,禮猜測著這或許也與爺爺有關,但他不能說出自己的猜測。
禮也習慣了常將心中的猜測藏起來,而后又純真的面對他人。
見小公子依舊在看著書,李斯覺得不好再打擾小公子就離開了。
見到有宮女端著一盤酸棗就要送去小公子的殿內,李斯道:“小公子在看書,不要打擾。”
宮女低著頭回道:“這是小公子交代的,說是近來想多吃些酸棗。”
李斯拿起一兩顆,放在口中吃著,又吩咐道:“送去吧。”
“是。”
禮依舊坐在原地,正在看著一卷書,見到了酸棗端到了眼前,問道:“丞相走了?”
宮女回頭看了一眼,回道:“丞相走遠了。”
禮放下了手中的書卷,蹙著眉吃了一顆酸棗,又吩咐道:“準備筆墨,我要寫信。”
等筆墨端來,禮鋪開一張紙,給兄長寫著書信。
他要告知兄長,丞相已不愿輔佐父親了。
雖說兄長在北方戍邊,但他要將近來在咸陽發生的事都告知兄長。
兄弟兩人要齊心,消息互通有無,信中再向兄長問詢了有關北方的情況。
在禮的認知中,只有他與兄長足夠團結,才能夠幫助父親治理國家,兩兄弟看過叔叔的史書,看到過列國王室為了權力相互廝殺的事跡。
這也讓禮尤為深刻地知道,他既要好好讀書,將來讓自己的學識能夠用在治理國家上,還要繼續維系好兄長,他深知這個家到如今是多么的來之不易。
寫罷一紙書信,他放入一個皮套中,而后用自己好顯生疏的針織手藝,將牛皮套的開口縫合好,再將其縫入一件新送來的冬衣中,做完這些他將冬衣放入包袱,交給一旁的宮女。
這宮女比自己還年長三歲,是母親安排在身邊的,禮將包袱給她,吩咐道:“你去找田安爺爺的內侍,讓他們將這件冬衣交給北方的兄長。”
“可…”她先是接過包袱低聲道:“這是夫人給的小公子的,大公子穿不下。”
但看到禮的神情,她知道這不容置疑,不再問緣由,又忙回道:“這就去安排。”
這信送出去,這個宮女會如實告知母親。
與兄長之間有密信往來,母親與父親都會知道,禮唯獨不想讓丞相知道,不能讓丞相與父親之間嫌隙。
雖然丞相不愿意幫助父親治理國家了,但丞相對父親的恩情,于世人而言這是一樁很好的美談。
禮不想讓這樁美談有任何的瑕疵。
而自己拙劣的手段,肯定會被父親看穿,但這也無妨了,這世上既能看穿自己所有的心思與秘密,并且還能一如既往愛我的人,也只有父親與母親了。
只有在父親與母親,還有兄長面前,禮才會覺得很自在。
而對于其他人,禮總會多幾分戒備。
做完這些事,禮又走到殿外。
見小公子走到殿外,臥在殿外的一頭鹿也站了起來,它走到小公子身邊,頂著高高的鹿角,目光看著四下,似乎在幫助小公子警惕四周。
禮拍了拍它的后背,沿著山間的小徑走著,就當是散心了。
這頭鹿也一直陪在一旁,如果小公子累了,可以坐在它的背上。
臨到夜里的時候,禮采了不少山間的果子,回到了驪山的行宮放在了爺爺面前。
嬴政問道:“你摘的?”
“嗯。”禮點著頭,一些棗與柿子分給爺爺,又道:“等入冬之后,它們就都壞了。”
嬴政拿起一顆棗,笑呵呵地放入口中嚼著,隨著咀嚼胡子也跟著動,低聲道:“你今天悄悄送出去一個包袱。”
“那是給兄長的。”
嬴政低聲問道:“包袱里有什么?”
禮回道:“有一封給兄長的密信。”
嬴政笑呵呵道:“肯定不是好事。”
禮咧嘴笑著沒有多言。
隨后,有內侍端著一個銅鍋而來,銅鍋內倒入羊湯,湯水間還有漂浮的干菜葉子,以及一些蔥花。
外面已是夜里,天地之間寒風呼嘯而過,站在殿外的侍衛感受到有點點寒意落在臉上,而后抬頭一看,見到已有雪花隨風而落。
而后風逐漸小了雪卻越來越大了。
早晨時分,大雪還未停,冬至還未到關中又下起了大雪,當人們看到了今天的日歷,才發現離冬至還有三天。
章邯早早就去渠邊提了一桶水,來到叔孫通屋門前,準備燒水。
叔孫通早起,看了眼屋外的大雪蹙眉不語,見到章邯正在燒水,他上前道:“大將軍,你不用做這些。”
章邯道:“我孩子是你養大的,這點事算什么。”
叔孫通低聲道:“老朽都說了,你兒子不白吃糧食。”
章邯道:“那也是老夫子教出來的,養出來的。”
“章敬這孩子在北方可還好?”
這些年,章敬幾乎把叔孫通當親爺爺,章邯回道:“這孩子打了東胡,也算是打過仗了。”
“那孩子以后和你一樣,能當將軍。”
“嗯。”
見章邯只是應了一聲,叔孫通扭頭又不愿搭理這人了,這么多年不見還是老樣子,還不如他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