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敬道:“這都水長祿看著像是有做不完的事。”
有些事就是做不完的,衡想起了小時候田安爺爺說,父親為了治理國家,有一輩子都做不完的事。
忽然又覺得餓了,兩人在咸陽橋邊找了一家食肆。
章敬身上帶著錢不多,只有五個銅錢,買了兩張餅之后,一路走著一路吃著。
正是冬日里,上午時分的風依舊很冷。
一路走著,章敬被冷風凍得直縮脖子,他看著道路上正在不斷往咸陽走去的人群,道:“聽敬業縣的老人說過,他們說以前關中的人們都是窩冬的,這個時節沒這么多秦人出來走動。”
衡吃著餅一邊聽著。
回到敬業縣之后,衡就開始讀書生涯,這個九歲的孩子在這個冬季開始了苦讀。
接連幾天,衡都住在了潼關,坐在油燈邊苦讀到深夜。
早晨的時候,衡在潼關城內的小屋睡醒。
司馬欣平日里主持著潼關城的事宜,小公子來了潼關他自然是知曉的,早晨時就帶著吃食來探望。
吃食是兩張熱乎的餅,以及一碗羊湯。
衡沒有穿著名貴的衣裳,而是穿著與這里的學子一樣的粗布衣裳。
多數時候,這里的學生生活都是拮據的,每個人都要穿著這種粗布衣,誰穿著名貴反而會受到異樣目光。
今年父母送來的新衣裳衡只穿過一次,就是去頻陽看老太公最后一眼的時候。
自那之后,衡就沒穿過新衣裳,倒也不可惜,也可以留著給弟弟禮穿。
一個九歲的孩子獨自睡醒之后,推開屋門,再點燃屋前的爐子,而后坐在爐子邊燒著水。
司馬欣很佩服公子扶蘇養孩子的方式,大秦的小公子自小是養尊處優,但也不總是養尊處優,這樣的孩子當得起最尊貴的身份,也在外吃得了苦。
這種孩子確實難得,叔孫通給公子扶蘇教出了一個好孩子。
當初章邯去西北戍守,留下了他的孩子章敬,那時候叔孫通將章敬當作自己孩子那樣教導,教出了現在學識淵博的章敬。
正因如此,叔孫通也會悉心教導小公子,將小公子教導成了一個極其懂事孩子。
司馬欣心中暗想,這位小公子其實并不需要多么有天賦,也不需要多么高深的學識,只要他懂事就好。
這樣的小公子,是學不壞的,也一定會是個好人。
一個滅了六國的秦王,竟會有這么好的兒子。
而這個皇帝的孫子,也是一個這么懂事的孩子。
這天下的人都覺得皇帝可畏,卻養育出了天下人尊敬的公子扶蘇,以及一個如此堅毅且懂事的孫子。
司馬欣真的很羨慕皇帝,擁有如此好的后人。
再想起自己那愚鈍的兒子,司馬欣就覺得根本不能比。
但司馬欣曾聽說過,小公子的母親是十分嚴厲的,才教導出懂事的小公子。
衡的頭發還有些亂,還顯得有些矮的他在屋前搓著手,等待著水燒開,幾縷散亂的發絲隨風飄著。
司馬欣走到近前,遞上兩張餅。
見到對方遞來的餅,衡先將餅收下了,行禮道:“衡,謝過郡丞。”
司馬欣道:“冷嗎?”
衡道:“不冷,聽聞升遷的文書下來了,郡丞要升任郡守了。”
這個消息早就傳遍了潼關,司馬欣也的確收到了升遷的文書。
今年的丞相府就像是為了給秦廷增加人手,提拔了不少人。
他司馬欣也因此得到了升遷。
司馬欣道:“有人說這又是一次秦廷收買人心的手段,安撫天下各郡的關系,有了這一次升遷,下一次升遷恐怕這一輩子都等不到。”
衡吃著餅,將臉上碎發往后放著,回道:“如果他們以前在六國諸侯王時所經歷的就是如此,那么他們理所當然會這么想。”
司馬欣道:“來年又要進行考試了,公子扶蘇又要履行承諾了,那些揣測的人自然會知道他們想錯了。”
衡點著頭道:“要治理國家,還要被人揣測非議,難怪外公說父親與爺爺總是很忙碌,很疲憊。”
司馬欣笑著點頭,聽著這個孩子還顯稚嫩的嗓音,說著關于國家大事的理解。
說著話,陶壺中的水開了,衡放下手中沒吃完的餅,拿起水壺先倒了一碗熱水給司馬欣,請這位郡守坐下。
司馬欣看了看四下道:“章敬呢?”
“被老夫子責罰磨豆腐了。”
“他怎么又被罰了?”
“我讓章敬大哥帶我出去玩,本想去見蕭何,卻見到了都水長祿,我們一晚上未歸,老夫子就罰他了。”
司馬欣錯愕一笑,這幾乎是慣例了,小公子但凡做了什么錯誤,就一定是章敬受罰。
這一次丞相府頒布了升遷令,其實是與大試也是相同的。
就像是世人說,這一次秦廷不過是為了收買天下各郡縣的人心。
真是為了收買人心又如何?
這一次是丞相李斯的手段也好,是公子扶蘇的圖謀也好,秦廷這一次的升遷令,給了天下各郡縣的官吏們提升了信心。
秦廷就是告知天下官吏,只要好好為吏,秦廷就能提拔你,就能給你增加俸祿。
但這一切的前提就是,為吏給一地郡縣增加人口田地,與民情。
一切都是相輔相成的。
司馬欣回頭看了眼小公子屋內的書,這卷書是以前公子扶蘇對諸子百家典籍的摘要,其中有不少關于諸子的言論。
司馬欣道:“以前公子還年少,我就在華陰縣任職縣令,那時在華陰縣就是七年,整整七年總算是治理好了華陰縣。”
衡道:“我知道,現在的華陰縣的蔥,就是關中最好的。”
司馬欣笑著道:“那時幾次三番想過,如果能為公子扶蘇效命,那該多好,只是那時的公子總是憂心天下事,沒有理會我。”
衡想著父親少年時,面對司馬欣或者老夫子是什么樣子的。
但這里的人都十分敬佩父親。
衡只能從老夫子或者是司馬欣,以及其他人口中得知父親少年時所做的種種事。
身為大秦公子,衡聽過他們講述過父親的事情,并且聽了很多很多遍了,有時聽著他們的話,自己也會感覺壓力很大。
司馬欣又道:“我沒什么本事,守了十年才得到了郡丞一職,直到現在才是郡守。”
衡道:“父親一直看在眼里,不會忘記你們的。”
“是啊。”司馬欣忽然一笑,感慨長嘆一聲,又道:“小公子有什么需要,都可以與我說。”
“嗯。”
衡點著頭。
隨著太陽漸漸升高,潼關城開始忙碌了起來。
等小公子吃完了,司馬欣拿著碗筷離開,他也要投入一天的工作。
司馬欣雖說得到了升遷的文書,但這里的郡丞府依舊保留著,也沒有建設郡守府,大抵這里就會改成郡守府,只要換個門面就好了。
這也是司馬欣自己的打算。
剛走到門口,他見到了一個人,此人正是當初的曹參。
曹參行禮道:“見過郡守。”
司馬欣站在門口遲疑道:“是有何事?”
曹參道:“蕭縣令說今晚來潼關與郡守一敘。”
司馬欣覺得今天想著什么事就來什么事,不過潼關城也有一個小客人,想見蕭何,又道:“可以,夜里來就好。”
“是。”
曹參行禮之后又快步離開了。
上午的時候,衡就在這里與一群同齡孩子聽潼關的夫子講課。
在同齡人中,衡的學識也是算是上好,但與章敬相比還差得很多。
現在章敬大哥都能給其余學子講課了。
今天的課是一個叫隹的夫子所講,這位夫子是當初第一批東出的夫子,之后帶了數百人入關中讀書。
現今是潼關城諸多夫子中,舉足輕重的一位。
隹夫子所講的是有關諸子百家以后的學識,隨著秦一統天下,當年聞名天下享譽諸國的諸子都不在了。
現在只有學識留了下來,往后的人們該學什么呢?
隹夫子講述了一個觀念,那就是當年諸子如儒,兵,陰陽,道,墨等諸子百家的后人留存在世的已不多了。
幾乎可以說沒有傳人了。
當年皇帝東巡公子收天下書籍,而后編寫了新的百家學說成了如今的諸多書籍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衡聽得很認真,這是他在諸多夫子那里沒聽過的,如今較為新奇的論述,并且也是如今人們所熱議的。
有人將如今的支教夫子所傳授的學識說成秦學,所謂秦學都是融合諸子學說的一種書卷。
但各家秉持著自己的家傳淵源,而自視甚高者,其實這些人挺無趣的。
就像是孔子學說,何必是孔門的學說,當年孔子的弟子何其多,遍布天下列國。
那么現在,秦學也該是如此,學子就該遍布天下。
這都是如今世人所議論的。
其實對支教夫子們而言,乃至現在的潼關也好,從未將這些學識占為己有,也從未說過這些學識就是秦學。
諸子百家的學識,就該是天下人的。
秦不過是在踐行這個流程。
這堂課從講了一上午,從隹開始講到結束,來聽課的人越來越多。
本就是人們所熱議的事,等課結束了之后,潼關城的諸多學子肯定也會接著議論的。
衡走出學堂,見到了提著食盒的章敬。
“郡守說讓我們夜里去他府中用飯。”
食盒中是兩碗面,一人一碗坐在學堂外吃著。
其實在潼關城內,還有諸多學子也是坐在屋檐下用飯,而后在屋檐下休息的,潼關城雖說有食肆,但位置沒這么多,很多孩子都是要搶著去食肆用飯。
如果去晚了,吃食都沒了。
為了平衡學子們的分配,書舍倡導學子們多帶自家的吃食。
衡知道父親是很看重吃這種事的,潼關城內正在修建另外幾座食肆,以備將來之需。
下午的課所講的田忌賽馬的課,田忌賽馬這個故事是在父親與叔叔高的書信往來間寫成的。
叔叔寫成了這個故事之后,父親將其寫入了課程之中,并且得到了叔孫通的允許,成了支教夫子必須要教的一堂課。
齊國大將田忌與齊威的故事確實很有意思,也發人深省。
這個故事早在最先送到老夫子手中的時候,衡就看過了,只不過跟著眾人再學一遍。
溫故而知新,學習就是這樣,反復咀嚼,反復學。
到了夜晚的時候,衡與章敬就來到了司馬欣的家中。
小公子與章敬能夠來自家家中作客,讓司馬欣尤為高興,小公子是個懂事的孩子,而且章敬是潼關今年來最優秀的學子。
司馬欣家的吃食也簡單,都是一些家常的。
司馬欣喜歡往餅中放入蔥,帶著蔥香的餅確實別有一番風味,這位剛升遷郡守特別愛吃蔥。
不過蔥可以與任何食材配合,司馬欣家的飯菜總是帶著一股蔥香味。
不多時,蕭何與曹參也來了。
見到司馬欣的家中有一少一小兩個孩子,先是有些錯愕。
這兩個少年曹參見過。
司馬欣介紹道:“這兩位都是潼關的學子,這是蕭何,蕭縣令。”
“學生衡見過蕭縣令。”
“學生章敬見過蕭縣令。”
兩位少年能夠在司馬欣的家中做客,自然是身份尊貴。
蕭何隱約覺得章敬這個名字很耳熟,似乎在哪里見到過,但一時又想不起來了。
倒是另外一個看起來只有十歲上下的孩子,蕭何倒是從未見過。
蕭何與曹參在兩個少年人另一側坐下。
這兩位少年正在吃著,嘴里嚼著食物,似乎也不愿意開口講話,蕭何也感覺到余下的事不論他與郡守說了,他們都不會參與。
司馬欣道:“你我也有一年不見了。”
蕭何舉著酒碗道:“我敬郡守。”
司馬欣又道:“聽聞你建設涇陽頗有成效。”
此刻說出這話時,司馬欣面上的笑容便是一種沒有看走眼的神色。
司馬欣確實沒有看走眼,蕭何確實是個能人。
而且,司馬欣敢斷定只要升遷令的評判標準還在,蕭何是還能繼續升遷的,“蕭縣令覺得如今的升遷令如何?”
蕭何回道:“先前考試就是秦廷選用人才的一次選拔,這一次的升遷令也是對天下官吏的又一次選拔,聽聞這是丞相的政令。”
司馬欣倒不覺得,他覺得這是公子扶蘇政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