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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老秦人

  田安站在御史府外,等著公子出來。

  而且今天陽光很不錯,田安抬頭看了看陽光,有了陽光就暖和了許多,前兩天留下來的積雪正在融化,化開的雪在屋檐下成了水簾。

  公子扶蘇真的一直都在御史府內,真的在耐心看那些官吏往來的文書,而且就是一個地方小吏哪怕是縣令的文書,公子都要來來回回看許多遍。

  程邈不知什么時候睡著了,等他再睡醒時,公子已不在御史府。

  他站起身,一手扶著后腰,看著天色就要入夜,打算離開這里,又想起公子的書信,這才拿起一旁的一卷竹簡,再一看…原本在桌上的字帖也不見了。

  “那多半也是被公子帶走了。”

  程邈如此想著,趕在天色入夜之前就離開了咸陽宮。

  翌日,因正在休朝,廷議要在來年開春之后才會繼續,可御史府不能沒人看著,往來文書還是需要看管的。

  為此,天才剛亮,程邈便早早來到了御史府,接著寫字。

  始皇帝對自己的隸書有所褒獎,他就接著寫。1

  今天,偶爾有三兩官吏前來走動,都是來遞交各地文書的。

  三兩官吏還在低聲議論,程邈手中提著筆,安靜聽著。

  張蒼為何深夜造訪丞相府?公子回宮為何一夜沉默不言?2

  程邈又想起昨天的餅,公子的餅真的很好吃,這輩子要是能再吃一次就好了。9

  西渭河位于咸陽的南面,扶蘇走在河邊還在想著那座咸陽橋,如今這條河的兩岸依舊空落落的。

  從地理位置來看,若是在這里修建一座橋,渭河兩地的人們往來能少走數里路。

  “聽聞公子昨日去了御史府?”

  來人正是老師。

  扶蘇見老師下了車駕,上前行禮道:“老師。”

  李斯走到河邊,望著渭河,言道:“臣昨夜見到了公子給張蒼的書信,張蒼大為動容,深夜造訪臣,臣給了些許指點。”

  言罷,李斯拿出一卷書,雙手奉上,“這是張蒼的回答。”

  扶蘇接過竹簡,沒有當即打開看,而后交給了一旁的田安。

  李斯站在公子邊上,今天似乎話語很少。

  “臣先告退了。”

  扶蘇望著渭河,這才回神道:“田安,送送老師。”

  田安笑著道:“老奴送丞相。”

  臨到重新登上車駕,李斯又回頭看了看公子的背影,恍惚覺得公子心事高懸,但又不肯與自己這位老師說。

  坐回車駕內,李斯側目看窗外。

  車夫趕動馬車,李斯又多看了一眼田安臉上的笑容。

  馬車漸行漸遠,扶蘇依舊看著渭河。

  田安站在公子身后,也不知公子是不是想吃魚了,要不要讓人下河去抓魚?

  昨天,扶蘇在御史府看各地往來文書,也不是完全沒有收獲。

  其中就有一卷文書,所言就是恢復六國分封,并且安撫六國舊貴族,再減免田賦,如此天下可定,人心可定。

  這卷文書乍一看的確是為了天下安定,但也就只是乍一看,細想之下實則充滿了私心。

  其一,他們要恢復分封,其二安撫六國舊貴族,再者減免田賦。

  但…一旦恢復分封,大量的田地又會回到王侯與貴族手中,而黔首依舊沒什么田地耕種,黔首僅有的幾畝薄田如何會受田賦增減影響?

  若這卷文書上的進諫真的能實施,真的減免了田賦,擁有大量田地的王侯與貴族首先獲益。1

  明明是為安定天下的舉措,減免了田賦,卻反而肥了少數人。

  所以,昨天從御史府回來之后,扶蘇就將那卷文書丟入爐子中,一把火燒了。

  原來這個大秦的官吏,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張蒼,程邈,章邯那樣可愛,也不像蒙恬,王賁那樣忠心。

  大秦的官吏中還是有壞人的。

  “田安…”

  “老奴在。”

  扶蘇緩緩言道:“你說人們是不是都愿意活得更好一些。”

  田安低聲道:“那是一定的。”

  “當年商君變法之后,那時候的秦人過得好嗎?”

  “回公子,當然是好的。”田安的話語聲停頓了片刻,他又道:“可是在商君來秦之前,那時候的老秦人太苦了,太難了,老秦人是從亡國之危難中一步步走過來的,老奴年少時,還記得大片大片的老秦人去祭拜秦孝公。”

  “在老奴的小時候,總聽爺爺們說老秦人太難了,老秦人很苦很苦,現在的大秦就是從那時候起一步步走出來的,爺爺們告訴老奴,讓老奴別忘了老秦人們的苦。”

  扶蘇看著河邊還漂浮一些薄冰,望向遠處的天空,黑云壓頂,又沒有風。

  昨天才晴朗了一天,現在的關中天氣看似又要下雪了。

  扶蘇打算回宮了,在回去之前又順便去商顏山看了看,見到了騎著一頭驢,拿著一卷書的叔孫通。

  叔孫通騎在驢背上,他一邊念著書中的內容,身后跟著一大群孩子。

  他每念一句,那群孩子們也跟著念一句。

  扶蘇沒打算讓車駕停下,而是路過商演山回了咸陽,在路上還能看到勤勞挖豎井的人們。

  還有那位站在要道口,恪盡職守的章邯。1

  看著這些景色,這才覺得自己的心情好受了很多。

  扶蘇回到宮中,看著張蒼的解答,而后又寫了一篇文章與問題,讓田安派人去交給他。

  這個寒冬又下起了大雪,大雪接連下了好幾天。

  程邈站在御史府門前,閑著無事的他將雙手收在袖子里,站在屋檐下看著漫天的大雪。

  這場雪真的很大很大,幾乎是看不清前路了。

  公子已有三天沒有來這里了,程邈在冷風中嘆息一聲,心中覺得恐怕這輩子再難吃到如此美味的餅了。3

  正想著,程邈忽然聽到腳步踩著雪的聲音,他轉頭看去,見到了走在雪中的人影。

  原以為是什么人在這個大雪天來遞交文書,等對方走近了,程邈見到了高高瘦瘦的田安,與提著一個食盒的公子扶蘇。1

  “臣,程邈,拜見公子。”

  “不用多禮。”扶蘇說了一句就走入了御史府中,一邊道:“聽聞你的字不錯。”

  說起寫字,程邈又有了自信,他解釋道:“公子若喜,臣可以多寫幾個字的。”

  扶蘇擺手道:“用飯吧。”

  程邈再一次躬身行大禮,他雙手接過公子遞來的餅,又一次嘗到了這美味,臉上帶著笑容,嘴里還在咀嚼著,此生足矣。7

  田安將硯臺上結著的碎冰渣磨開,而后研磨好墨,放在公子的案前。

  程邈正吃著,扶蘇坐在邊上就開始書寫,這一次要寫的問題還是要由程邈交給張蒼。

  “公子,那張蒼平日里也深居簡出,與臣一樣的。”

  扶蘇寫了一篇文章,吩咐道:“還請交給我的老師張蒼。”

  程邈十分滿足地將這卷竹簡放入了袖子中,而后站在邊上,等候著公子的吩咐。

  與那一天一樣,公子扶蘇很專心的看著各地往來的文書,期間沒有言語。

  爐子燒得很旺,府內既溫暖又安靜,加之剛吃了溫暖的食物,困意上心頭,程邈又一次睡著了。7

  等他再次醒來的時候,公子已不在這里,而且天色也快要入夜了。

  接連幾天,扶蘇的生活都是這么度過的,絕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御史府,而自己與張蒼這位老師都是通過書信往來,來傳授學識。

  雖說只與張蒼見過一次,但扶蘇覺得自己與張蒼,從師徒關系都快成為筆友了。

  而程邈就是給兩人傳遞書信往來的重要關節。6

  這場大雪斷斷續續又下了五天,關中的冬季很漫長,往往到了來年的三月還會有雨雪。

  扶蘇坐在寢殿內,正執筆在竹簡上書寫著,所寫的就是老秦人的故事,田安就是一個老秦人,他知道很多老秦人的故事。

  扶蘇聽到這些艱苦奮斗的故事,在心底里有一種力量被喚醒了。4

  那是一種潛藏在靈魂深處,永遠不會被抹去的記憶,這些血與戰火的記憶就像是一幅幅畫面出現在腦海中。2

  有時歷史就是如此的相似,落后了就會被打,所以要富國強兵,要艱苦奮斗。

  當年商鞅寫下了秦人食草,那時候的秦人為了保護家園連草都能挖出來飽腹,因為他們知道,一旦他們沒守護住家園,他們的妻兒就會被賣為奴隸。

  扶蘇手中的筆繼續寫著,人不能忘了那艱苦的故事,老秦人要富國要強兵,就需要變法。

  哪怕這個變法過程中會有很多既得利益者受傷,哪怕會消失一個階級,這個過程殘酷又無情,可還是要咬著牙走下去。

  就像是荀子他老人家說過,君者,舟也,黔首者,水也。

  那么,現在的大秦似乎在進行第二次變法。

  翌日,程邈如往常一樣站在御史府門口等著公子扶蘇。

  不管是大風還是大雪,公子都會很準時的來到御史府門口。

  程邈行禮道:“公子。”

  扶蘇詫異道:“怎么值守這里的人,一直是你?”

  程邈解釋道:“原來是我們幾個人輪流值守的,那幾人家中都有變故,就在下一人無事,馮副相就讓臣來值守御史府,臣家中…也無甚事的。”1

  扶蘇將手中的食盒遞給他。

  田安將小半箱竹簡放在桌案上,叮囑道:“這些都是要交給張御史的,有勞了。”

  程邈狼吞虎咽吃著一碗面皮湯,一邊不住點頭。

  而扶蘇又如先前一樣,翻看起了這里的卷宗。

  不論風雪多大,公子扶蘇每天都來這里查閱文書,就這么持續一天又一天。

  當今年的風雪再一次停歇的時候,這一年也就結束了。

  次年一月,關中依舊是陰沉沉的,風雪依舊,風聲聽久了也就習慣了。

  張蒼背著一個包袱來到了商顏山下,他抬頭看著這個新建設的村子,腳步稍停,目光似在尋找,沒有找到自己想見的人,便又邁步走入這個村子。1

  剛走兩步,就有一個秦軍校令快步跑來,攔住道:“什么人?”

  張蒼拿出自己的官身令牌,解釋道:“我來尋叔孫通夫子。”

  那校令見到令牌就讓開路,并且又道:“隨末將來。”

  張蒼又提了提肩膀上沉重的包袱,終于到了一間屋子前,幾個孩子剛跑出來。

  與此同時,章邯也來到了這里。

  張蒼轉頭看去,就見到這位將軍一到此地,一群黑乎乎的小狗就朝著那位高大的將軍沖鋒而去,像是小狗大軍沖向了目標。1

  一路上還有幾只小狗翻倒在地,它們扭動了幾下再次跑去,而后一大群小狗圍著章邯,扒拉著要往上爬。1

  章邯用腳將這些小狗撥到一旁,聽了校令稟報,沉聲道:“準備一些姜湯給公子的老師驅寒。”2

  張蒼作揖表示謝意,就走入了叔孫通的屋子。

  屋內,叔孫通見到來人,道:“張蒼?師從荀子,與丞相李斯是好友,現在又是公子扶蘇的老師。”

  張蒼走入屋內,沒有當即發言,而是將包袱放下。

  包袱落在桌案上發出沉重的響聲,以及竹簡那特有的碰撞聲。

  “老夫入秦雖才半年,可老夫善記人,什么樣的人,見過一次就不會忘。”

  叔孫通又道:“公子扶蘇與丞相當真是好計策,用遷民戍邊之舉將一些齊魯博士發往北方,公子賜給我三百弟子,實則是為了讓老夫離開廷議,這一前一后當真是好設計。”

  言至此處,叔孫通又嘆道:“哎呀…李斯實在是太厲害了,老夫現在才后知后覺,原來我等都進了公子扶蘇與李斯圈套。”

  正說著叔孫通又走到了屋內的一個角落,他坐下來開始研磨豆子,又道:“商顏山有一物,名為豆漿,此物實在美味,可要喝一口豆漿太累了,嗯…”

  說著話,叔孫通轉動這個磨盤,因太用力下巴的胡須還有些顫抖。6

  張蒼道:“豆,本是充饑飽腹的糧食,何必如此。”2

  叔孫通有些推不動磨盤了,累得扶著腰,又道:“張御史,所來何事?”

  張蒼解釋道:“公子讓我將這些書送來,希望你能教授給這里的孩子,都是公子親手所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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