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書房。
錦帛竹書,中堂鋪垂。
“嗒——”
“嗒——”
一步一步,上上下下,唯余淡淡的踱步聲。
“眾里尋他千百度——”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趙策英垂著手,注目于正對面掛著的《青玉案•元夕》,不禁低聲一誦。
“嗒!”
步子一滯。
“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趙策英注目著,為之失神,怔怔不語,久久未動。
漸漸的,眼中又有了神采。
“唉!”
一聲嘆息,似是無事,卻又似有心事。
觀其眼中,卻是不免閃過一絲難掩的失落。
一舉一動,也就此平添一股獨特的寂寥。
“子川走了?”
趙策英背負著手,注目著詞篇,沉聲問道。
司禮掌印太監心頭一震,連忙一禮道:“走了。”
作為大太監,常伴官家左右,不可避免的得觸及一些常人難以知曉的秘密。
而在這些秘密中,其中之一,也是最大的秘密,無非就是官家的重病問題。
癰疽重癥,幾不可治!
官家,真的活不久了!
李憲是一點的望著官家由盛轉衰的。
從熙豐四年起,官家就已經患上了癰疽之癥。
起初的兩年,都并無太大病痛。
及至熙豐六年,光復燕云,恰好也就傷勢爆發。
一點一點的,官家可謂是越來越衰弱。
其中,身體的衰落自是一大重癥,精神的折磨,其實也未必就輕。
精神受到折磨,自是得向人傾訴,從而發泄情緒,以緩解痛楚。
可惜,君王站得太高,注定不太可能有可充當傾訴對象的人。
就算是連皇后娘娘,也不行。
不過,就事實而言,其實也有這樣一位真正的被官家認可,并且可充當傾訴對象的存在。
大相公,江昭!
可惜,大相公在京的時候,官家心有顧慮,未曾與其詳談。
所謂的精神折磨,自然也就沒有得到緩解。
如今,官家一觀大相公相贈的詞篇,自是不免心中觸動。
“走了啊!”
趙策英一怔,悵然若失。
老實說,李憲的猜測沒有問題。
趙策英就是受到了觸動。
遙想當年,大相國寺,上元燈節。
一君一臣,何其意氣風發?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千古一相心目中的圣賢君主,就在身邊!
何其美好?
往后的日子,一君一臣,更是上下一心,同心同德,兩次開疆拓土,一度光復燕云十六州,就此達成了千秋偉績。
可惜,自從患上癰疽,一切都變了。
君王憂心忡忡、忐忑不安,日日受到折磨。
臣子遭到忌憚,心頭惶恐,唯有自貶一方。
一切,都變了!
“唉!”
趙策英心頭一酸,有些不是滋味。
也不知為何,從知曉江昭走了的那一刻,他心頭的傾訴欲一下子就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巔峰。
當然,要是江昭真的就此調頭入京,其心頭的傾訴欲,可能還真不一定的能繼續維持下去。
甚至于,大概率會一下子就消失不見,又一次沒了傾訴欲,選擇閉口不談。
可能,這就是人人皆道的“失去了,才會懂得珍惜”吧!
“走了,也好。”
趙策英的心中很是復雜。
懊悔、苦惱、擔憂、恐懼,盡皆有之。
懊悔,無非是為南征交趾而心生悔意。
以及,對貶了江昭一事心生悔意,兼有苦惱。
主要在于,不南征交趾,就不會患上癰疽重癥。
而貶江昭,也即意味著君臣二人相見的機會,就此稀缺起來。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趙策英,自是一位非常有人情味的皇帝。
自然,他也希望與友人、半帝師的江昭相處得久一點。
托孤嘛,不一定非就得貶人。
至于擔憂、恐懼,無非是對死亡和未知未來的害怕。
但凡是人,誰又不怕死呢?
更遑論,子嗣皆年幼,尚且無力承續江山?
此外,所謂的千古盛世,也是一大擔憂。
自熙豐七年至今,大周儼然是蒸蒸日上,一片欣欣向榮之象。
可,一旦性子強勢的君王不幸病故,這一切是否還能維持,實在是不好說。
締造千古盛世,就更是千難萬難。
“唉!”
又是一聲嘆息。
趙策英搖著頭,心中不寧漸漸平復了些許。
“太子呢?”
趙策英問道:“可見到了最后一面?”
“太子殿下,也于江岸相送。”李憲恭謹道。
太子相送,這其中一定程度上有著趙策英的手筆。
一方面,主要是為了加深太子與大相公的羈絆。
可別小看太子相送這一點。
就封建時代的社會風氣來說,太子相送,臣子但凡有情感,肯定就都會為之觸動,動容不已。
就此,不說銘感五內,化作死忠,卻也相差不大。
就這一點而言,不分忠奸。
無論是忠臣,亦或是奸臣,都一樣起效。
嗯類似于司馬懿一樣,心懷謀逆之心逆臣不在其中。
另一方面,還是道德陽謀。
五歲的小太子,不惜出城相送。
這是何等的恩遇?
但凡消息傳開,自然是又會添上了一層道德綁架。
甚至于,他年史書之上,未必不能因此而添上一筆,以證君臣相合,恩遇佳話。
當然,其實所謂的手筆,也并不是何種滔天手段。
趙策英,僅僅是讓人將此消息傳給了小太子而已。
趙伸,年僅五歲而已。
可以說,從其記事起,有起碼一半左右的時間,都是相伴在大相公江昭左右。
從一開始的嘴饞,慢慢的演化到教導學業。
一日之中,可能有兩三個時辰,小太子都是待在的昭文殿。
論起相處時間,皇后肯定是遠遠不及的。
皇后和太子,也就十天半月見一次而已。
老父親趙策英?
也夠嗆!
勉勉強強,或許可達到伯仲之間的水平吧!
就這樣的相處時間,且還都是頗為美好的相處,一點一滴,自是銘記心頭。
小太子猛地知曉了江昭要走,心頭自是悲傷不已,足足哭了半日左右,方才哄好。
如此,甚至都不必其他人主動提醒,小太子就連忙出城相送。
或許是太監、禁軍都得到了趙策英的授意,反正小太子是“恰好”卡點到的江岸。
“嗯。”
趙策英了然,心頭有了數。
旋即,注目于詞篇,不再作聲。
“但愿,還能再見吧!”
淮南東路,淮左。
安撫司。
一人扶手正坐,鬢發微白,約莫五十六七的樣子,拾著文書,不時注目審閱。
此人,卻是新任淮南東路安撫使王拱辰,從二品實權大員。
從理論上講,五十六七歲的從二品,也算是頗為不俗,有望繼續向上攀登。
甚至于,要是時運好一些,仕途通達,未必不能試著爭一爭內閣大學士的位子。
畢竟,從二品到從一品,也就兩級而已。
理論上,六年即可攀登上去。
不過,王拱辰對此并不滿意。
無它,他五十四歲左右的時候就是封疆大吏了。
也即,上一次政績大考,就已然是從二品大員。
而且,就進步速度而言,他其實并不算快。
王拱辰是天圣十年的狀元郎。
那一年,他十九歲!
自天圣十年至今,已有近四十年。
狀元郎,入仕近四十年,僅僅是從二品。
老實說,說是“熬資歷”也不為過。
熙豐四年,王拱辰是廣南東路的安撫使。
如今,三年過去,他也還是安撫使,并未有任何變動。
當然,就經濟水平而言,淮南東路無疑是天下一等一的水準,堪稱經濟重鎮。
此次,轉為淮南東路安撫使,其實也算得上是“小升”。
可,即便再是“小升”,說白了也還是從二品。
五十四歲的從二品,妥妥的入閣有望。
五十七歲的從二品,其實就有點“懸”了。
粗略一算,五十七歲從二品,也即意味著起碼得是六十三歲才能入閣,六十六歲致仕榮休。
但問題是,可能嗎?
就實際而言,但凡有五十來歲的人,誰肯讓六十三歲的人入閣?
機會一下子就渺茫了起來。
對此,王拱辰能滿意才是怪了。
至于無法擢升的緣由,也不稀奇。
一方面,乃是他本身的問題。
王拱辰在廣南東路任職期間,政績并不算好。
兼而在變法之初,王拱辰是持反對態度,使得上頭認為他識人不明,政治眼光不行,也就沒給他擢升的機會。
于是乎,自是不免繼續留任安撫使一職。
另一方面,上頭沒位置了!
熙豐七年,就算是算上自貶致仕的大相公江昭,攏共也就騰出了兩把內閣椅子而已。
內閣大學士更替較少,正二品大員上去的自然也就少。
正二品上去的少,從二品可爭的位子自然也就更少。
更何況,天下一府兩京一十五路,合從二品封疆大吏一十八人。
其中,更是有王安石這樣的狠人。
此外,京中也不乏有一些兼任著虛職的從二品大員。
除去王安石占的位子,其余人可爭的位子,估摸著也就寥寥兩三道而已。
也就是差不多十進一的機會。
難,難,難!
若是三年一過,還不能升上去,大概率會被閑置,從二品虛職榮休。
王拱辰的心情,并不算太好。
“大人。”
一聲輕喚,安撫司屬官吳庸走近。
“怎么?”
王拱辰頭也不抬,繼續審閱文書。
作為安撫司屬官,吳庸的作用類似于秘書。
“大人,進奏院來文書了。”
吳庸一臉的鄭重,呈上文書,簡略稟報道:“大相公上呈了文書,主動自貶。就在昨日,已是從汴水乘船南下。”
“可要設下重禮,于江岸相迎?”
“嗯——”
王拱辰拾著文書,粗略掃了兩眼,不免沉吟起來。
按理來說,大相公還鄉,肯定是得巴結上去的。
就算是兩者并不是同一脈的人,也不影響巴結一事。
畢竟,吏部考核的文書呈上去,萬一涉及簡拔,有了大相公說上一兩句好話,亦或是松松口氣,受到擢拔的機會肯定就會容易不少。
可問題是,大相公被貶了!
僅此一剎,王拱辰就做出了決定。
“王某到底是新近上任,不太了解淮南事宜。”
“這樣吧,讓安撫副使去江岸相迎。”
“是。”屬官應了一聲,走了下去。
王拱辰不打算巴結大相公。
甚至于,都不打算結交。
究其緣由,蓋因大相公肯定不是無緣無故的自貶的。
天底下,唯有一人能讓大相公自貶,那就是官家!
大相公是莫名自貶的。
這其中,要是說沒有隱情,鬼也不信。
萬一結交了大相公,鬼知道會不會觸怒官家啊?
還是謹慎一點為好。
再說了,有道是人走茶涼。
大相公,說到底還是自貶了。
版本之子,終究還是隕落了。
不在廟堂,影響力又能維持幾年呢?
逢此情形,何必結交?
這可是妥妥的燒冷灶。
上頭還說他政治眼光不行。
可這一次,沒有心頭急切的巴結上去,不就是非常冷靜的舉動嘛?
儋州,宜倫。
“呀!”
“天道好輪回啊!”
“哎呀呀!”
一聲驚呼,盡是欣然。
其中欣悅,溢于言表。
卻是一三四十歲的婦人,一舉一動,自有一股幸災樂禍之色。
“你大呼小叫什么?”
縣丞康海豐連連皺眉,有些不耐煩的望向妻子。
這夫妻二人,赫然是康海豐、王若與夫婦。
本來,康海豐、王若與夫婦二人,經過王老太太暗中操作,已經走出了凄苦的儋州。
江昭也默許了這一做法,并未予以干預。
可誰承想,王老太太不知是不是昏了頭,竟然跟江大相公干了起來。
而最終結果,自然也是顯而易見。
王老太太之操作,猛如兇虎,但卻拙劣不堪。
然后嘛 王老太師受到牽連,自此不再配享太廟,成為了有史以來第二位被移除太廟的人物。
王老太太、王世平二人,也都相繼被調出了京城,任職苦寒之地。
本來已經脫離苦楚的康海豐、王若與二人,又不得不重返儋州生活,凄慘哀哉。
不出意外,又一次受到牽連,康海豐自是苦惱非常。
夫婦二人,貌合神離已久。
王若與遭受了不少冷暴力,自然也是許久未曾高興。
不過,今日卻是例外。
“好事!”
王若與一臉的興奮,連連道:“大好事。”
康海豐一怔,心頭一動。
對于他們來說,真正算得上好事的,無非就一點——有望離開儋州!
康海豐連忙走過去,問道:“什么好事?”
王若與手持文書,一副痛快的模樣,傳過書信,重重道:
“江子川...被貶了!”
“什么?!”康海豐一驚,連忙拾過書信,注目觀閱。
赫然,書信上就是關于江昭遭貶的消息。
“這——”
康海豐望著,也不禁心頭泛起一絲希望。
江子川被貶,失勢了!
版本更替,上一代版本之子,廢了!
“哈哈哈!”
“好,好啊!”
“快。”康海豐三步兩步,連忙找來紙筆:“且給岳母書信一封。”
“如此,我夫婦二人,自可逃出生天,富貴不愁。”
“哼哼!”王若與連連點頭,眼中盡是苦盡甘來的得意。
“天道好輪回,蒼天饒過誰?”
“江子川,你也有今天?”
江天一色,平淡無波。
船頭。
江昭負手,眺望遠方。
自嘉佑二年入仕以來,他便鮮少還鄉。
準確的說,就還鄉過一次。
也即,祖父江志病重的那一次。
如今,又是七八年過去。
終是,再次還鄉啊!
《知否:我,小閣老,攝政天下》花雪飄飄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