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書房。
唯余一君一臣。
“不知陛下單獨留下臣,卻為何事?”江昭扶手正坐,注目過去。
觀其一臉的平靜,坦蕩非常,似是一點也沒有受到韓絳留任的影響。
一言一行,一舉一動,自有一股忠正賢臣、千古一相的獨特氣度。
趙策英注目下去,并未作聲。
約莫幾息,卻是不免為之一嘆。
人心都是肉長的。
江昭心頭,怎么可能沒有波動呢?
無非是養氣功夫到位,斂藏起來了而已。
“唉!”
“朕要貶你!”
僅此一句話,直入主題,決然非常。
江昭一怔,一時有些意外。
集賢殿大學士韓絳留任,他還以為上面是要玩制衡呢!
結果,竟是要直接貶?
“這——”
江昭面色微變,又微不可察的一斂。
旋即,一臉的坦然,恭聲道:“臣不解。”
其實,貶之一詞,對于宦海官員來說并不稀奇。
起起落落,上上下下,一向都是堪稱宦海常態。
有人仕途順,肯定就有人仕途坎坷。
有人升官,肯定就有人貶官。
陰晴圓缺,暗合天理。
就算是有望入內閣的種子選手,遭貶也是時有發生的事情。
北宋年間的狀元郎章衡,就是典型的例子。
章子平一生,幾次任職封疆大吏,可謂一等一的“實干家”。
然而,就是這樣的人,卻也是一生從未主中央主政。
對于一位“命長”的狀元郎來說,不能入中央主政,儼然就是妥妥的“仕途不順”。
北宋年間的王安石變法,也是典型的例子。
變法派、保守派,斗得不可開交,就連宰相都是幾貶幾擢,時有發生。
究其緣由,蓋因誰也不能保證一直得勢!
既有潮起,便有潮落。
也因此,自入仕以來,江昭就從未懷疑過,可能會存在遭到貶謫的一日。
昔年,賀表事件,可不就是差點遭貶?
往后,也不一定每一位君王都是賢君,一樣有遭貶的可能性。
江昭一臉的凝重。
官家要貶他!
這就讓江昭有些不解。
這倒不是說江昭非常自負,已然目中無人,認為君王也不可貶他。
而是,區區熙豐七年,官家實在是沒有貶他的必要啊!
一則,遼、夏二國尚未滅亡。
自熙豐六年以來,燕云十六州光復,也即意味著大周就此實現了大一統。
這肯定是好事。
但,以官家趙策英的抱負和魄力,不該是局限于燕云十六州的人。
千古一帝、世宗皇帝的大餅已經實現,但不代表千古一帝就沒有高低的區別。
以官家的性子,不該是注目于亡遼滅夏嗎?
二則,變法革新尚未功成。
作為變法革新的唯一核心,猛地遭貶,影響可實在是太大。
且不說變法注定難以繼續推行下去,就說是引起的政治動蕩,都一點也不簡單。
且知,變法革新已有五年之久。
五年!
這么長的時間,可謂是已經徹徹底底的養出了“變法既得利益集團”。
而這所謂的“變法利益集團”,囊括的概念可就相當之大。
凡內閣大學士,合六人,無一例外,都是變法既得利益者。
否則,他們也不可能走上高位。
凡“有進步”的文武大臣,也大都是變法既得利益者。
否則,就在這種以變法為唯一基調的狀況下,他們的仕途斷然是不可能有絲毫進步的可能。
就連鼎鼎有名的“二愣子”齊衡,其實也是變法的受益者。
凡地方郡望、縣望,士農工商,也都是變法受益者。
重工商業、開海禁、海、陸絲綢之路,都是大幅度盤活了經濟市場,讓社會財富大肆上漲。
就江昭所知,僅僅三五年的時間,地方大族積累的財富起碼就上升了兩倍以上。
這樣的利益,堪稱百年未有,也是毫不夸張。
可能也唯太祖年間獨有的“開國紅利”,可與之相媲美。
凡士庶百姓,也都是既得利益者。
別的不說,單是占城稻的大豐收,就足以讓底層百姓身上的擔子為之一輕。
國富兵強,更是人人受益。
就在這種情況下,一片欣欣向榮,結果要貶江大相公,讓變法無法繼續?
士人同意嗎?
百姓同意嗎?
地方大族同意嗎?
不出意外的話,十之八九都得為之躁動。
此外,就目前的局勢來說,凡通曉軍政的文武大臣,誰不是江大相公簡拔起來的?
樞密副使顧廷燁、樞密副使王韶二人,兩人身上的“江”字,根本就不可能消去。
種諤、種師道二人,可還執掌著幾十萬邊軍呢!
張鼎、鄭曉、姚兕、郭逵、楊文廣、折克行、景思立之流,誰不受江大相公的恩惠?
江昭緊蹙眉頭。
好吧,就這影響力,遭到忌憚也實屬正常。
但是,就算是要貶,也該一點一點的打壓吧?
遍觀古今,君王貶權臣,誰是一上來就說“朕要貶你”的啊?
這貶人的手法,太糙了!
江昭很是不解。
“有何不解?”趙策英背著手,注目下去,沉聲道。
“不解官家為何貶臣。”
江昭沉吟著,起身一禮,頗為坦然,一副疑惑且意外的樣子:“可是臣德行不足?”
“子川之德行,自是上佳,入仕十五年,未有偏頗,人人稱道。”趙策英認真道。
江大相公是講究人,道德標準不低。
這一點,從人人皆知的韓門立雪,便可窺見一二。
“可是臣名望不足?”江昭又問道。
“子川為天下名士,十余歲便名滿天下。兩次拓土,三十有二入閣拜相,三十有三宰執天下,實是天下有名矣!”趙策英仍是一臉的認真。
江昭的名氣,一樣也是毋庸置疑的存在。
無論是在世名氣,亦或是史書上的名氣,都將注定是一等一的存在。
“可是臣不賢?”江昭三問。
“自子川宰執天下,人人皆言,此為賢相居廟堂。”
“千古一相,名不虛實。自是賢的。”
趙策英撫著膝蓋,不免為之慨嘆。
德行、名望、才能,江昭都是近乎“拉滿”的存在。
這樣的“神人”,就算是史書之上,亦是寥寥無幾。
江昭又是有些意外。
他還以為趙策英是會反駁呢!
“既是如此,臣可否斗膽一問,官家為何要貶臣?”江昭一臉的平靜,似是從未心生憤意,而僅僅是好奇。
趙策英沉吟著,并未作聲。
這一問題,不好答!
上上下下,一時為之沉寂。
其余的太監、宮女,皆是連連低頭,近似匍匐,不敢發出半點動靜。
約莫二三十息。
趙策英一嘆,艱澀道:
“朕病了。”
“病龍難壓飛虎。”
“朕心生忌憚,唯有貶你!”
“他年,大局逆轉,或有轉機。”
趙策英選擇了半坦白的法子。
作為實現大一統的君王,他的威望已經達到了先輩都難以企及的水平。
百年國祚,恐怕也唯有太祖皇帝可與之相媲美。
從理論上講,這樣的皇帝,要想貶一位臣子,注定不會太難。
即便這位臣子,乃是百官之首!
但,理論是一回事,實際上又是另一回事。
事實就是,以江昭的功績、名望、影響力,趙策英真的不太好以政斗的方式貶他。
無它,一旦君臣二人真的鐵了心斗起來,且不說勝負難料,就單是政斗造成的余波,恐怕也足以輕松葬送大好盛世。
這一點,其實并不難理解。
君相之爭,注定涉及站隊問題。
這一來,涉及到了兩大問題:
一、拓土功臣,真的一定站在皇帝一方嗎?
二、假設皇帝贏了,站在江昭一方的拓土功臣,要不要殺,亦或是貶?
一旦大規模的殺功臣,亦或是貶功臣,其實也就意味著就此陷入了“內耗”問題。
自此,亡遼滅夏,締造盛世,注定是千難萬難!
為此,經過深思熟慮,趙策英卻是不得不采取“半坦白”的方式,勸大相公主動致仕。
甚至于,隱晦表示會定然有二次起復的機會。
病了!
江昭瞇著眼睛,并未注目于其言辭中的“忌憚”,反而一臉的關切,猜測道:“左臂?”
趙策英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御醫怎么說?”江昭一臉的認真。
“尚且在治。”趙策英注目著,無聲一嘆。
江卿很關懷他。
但沒辦法,必須貶!
近來,他的身子骨越來越差。
隱隱中,已經到了低于常人健康水準的地步。
就連批示奏疏,也無法集中精力。
為今之計,唯有以忌憚的名義,貶之。
“有病就治,病者不諱醫,就是好事。”江昭一副松了口氣的樣子。
旋即,又一臉的真誠與懇切,說道:“臣以而立之年入閣,三十有三宰執天下,一切皆因官家簡拔重用。”
“既然官家要貶臣,臣上書就是了。”
一聲落定,江昭眼眶通紅,退了一步,重重一拜。
僅僅幾句話,任誰見了,都得道一聲忠臣。
“微臣,告退。”
作揖一禮,江昭徐徐退下。
趙策英望著,雙手背負,不可避免的一顫。
江卿,自是忠誠的!
半響,人影消失。
“唉!”
趙策英無聲一嘆。
清算、制衡、托孤!
三條路子,他終究還是做出了選擇。
江昭的影響力太大了。
就清算而言,注定難有效果,也注定行不通。
清算了大相公江昭,要不要清算越國公顧廷燁、代國公王韶,以及威寧伯種諤?
或者說,要不要清算拓土功臣?
熙河、熙豐、拓土燕云、交趾、光復燕云十六州,其實都是一撥人干的——就是以江昭為核心的熙河系!
清算了江昭,不清算熙河系,就等于什么也沒清算。
甚至于,都有可能弄巧成拙,反而遭致反叛。
亦或是,三五年一過,小皇子上位,文武合力上諫,江昭一樣會被起復!
制衡倒是有效。
可一旦制衡,一切的豐功偉績,君臣之恩,也就消散得一干二凈。
所謂千古盛世,更是想都別想。
為此,趙策英選了其他的路子。
猛地遭貶,江昭可能一時心有怨懟。
但,時間一長。
他年,一切自見分曉!
雙目微闔,趙策英喃喃道:
“但愿,莫要辜負朕吧!”
江府,書房。
丈許木幾,上有一頁紙,工整鋪陳。
江昭抻著手,微闔著眼,不時搖搖頭。
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
宦海為官者,能不失權,自然是最好。
歸根到底,誰也不敢保證一定會有二次起勢的機會。
江昭自然也是不想被失權的。
為此,他都已經有了跟趙策英斗法的準備。
就連從何處入手,其實都已經有了一定的苗頭。
無論是設局沈從興,亦或是鼓動吐蕃人造反,都是相當不錯的入手點。
再不濟,也能鼓動一下太宗一脈的人。
反正,法子肯定是數之不盡、層出不窮的。
宦海文人,斗爭經驗之豐富,注定不是君王可與之比擬的存在。
趙策英是實現大一統的皇帝。
但,終歸不是開國皇帝!
而且,登基也不算不久,僅僅是六年而已。
論起根基,深歸深,但卻并非不可動搖。
可誰承想,趙策英竟然一開口就要貶人?
僅此一句話,屬實是打了江昭一個措手不及。
其后,江昭自是主動問了緣由。
一句話就想貶掉他江子川,可能嗎?
嗯.答案是可能的!
通過趙策英半坦白的方式,江昭也算是大致知曉了必須遭貶的緣由。
趙策英病了,病得很重!
病龍難壓飛虎。
無論是為了集中權力,以消散心中的恐慌,亦或是純粹的為了皇位傳承,以便于給下一代鋪路,趙策英都必須貶了他。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江昭自是唯有暫時性的答應。
當然,在御書房中答應了是一回事,出了御書房還認不認,又是另一回事。
“唉!”
一聲嘆息,江昭拾起書案上了白紙,眼中略有復雜:
“癰疽。”
這就是趙策英的病!
太醫院的御醫,有好幾位都是江昭的熟人。
就像是曾經南下宥陽的趙太醫,就跟江昭頗為熟絡。
其三子趙氶是進士出身,為了還人情,江昭還讓人簡拔過幾次。
“大夫”這種職業,一向都是越老越吃香。
時年七十有二的趙太醫,自然也是為官家診治的核心人物之一。
此外,白石潭賀家,世代醫官。
而賀氏一族,一向是與盛氏一族關系不淺。
通過趙太醫和賀宏文,江昭有意打聽,自然是輕松就知曉了趙策英的病。
癰疽,確為重病!
“貶吧!”
江昭不免一嘆,有些唏噓。
如太宗皇帝、李世績故事!
這出戲碼,不稀奇。
當然,這就涉及到一個問題——老皇帝為了給新皇帝施恩于重臣的機會,毅然決然將重臣貶了,萬一重臣知曉了是“劇本”,還會不會對新皇心懷感恩呢?
答案是會的!
很多人都認為“如太宗皇帝、李世績故事”故事的核心是老皇帝貶人,新皇帝施恩,從而可讓重臣心懷感恩,忠誠于新君。
這樣的想法,其實沒錯。
但是,卻較為片面,而且沒有理解“如太宗皇帝、李世績故事”的核心。
實際上,“如太宗皇帝、李世績故事”主要有兩大功效:
其一,也就是所謂的“心懷感恩”這一套。
一旦遭貶,誰也不敢能保證百分百起復。
新皇啟用重臣,就是有恩于他。
如此,自是可讓人心生感恩。
不過,這并不是“如太宗皇帝、李世績故事”的精髓。
畢竟,功效如此單一,萬一真的就遇到了不心生感恩的人,豈不是就廢了?
實際上,“如太宗皇帝、李世績故事”的真正的精髓,也即其二,乃是一種道德陽謀。
古往今來,老皇帝臨走前貶重臣,其實都是相當普遍的事情。
那,被貶的重臣會不會察覺到這有可能是老皇帝的計劃呢?
能察覺到的。
都是古往今來最聰明的一批人,無緣無故遭貶,怎么可能察覺不到異常呢?
但,事實就是,即便察覺到了異常,也一樣是該忠誠還是忠誠,該感恩還是感恩。
無它,蓋因這就是一場關乎道德的陽謀。
重臣被貶,天下皆知。
反之,重臣被啟用,一樣是天下皆知。
于是乎,不管被重新啟用的忠臣是不是真的心懷感恩,反正在天下人的眼中,新皇就是對重臣有恩的。
臣對君有恩,君以國士待之。
君對臣有恩,又待如何?
也正是因此,若是重臣有半分反心,就注定會一下子走到世俗道德的反面。
畢竟,君對臣有恩,不感恩也就算了,還心生反意?
如此,豈為忠臣?
這一點,無疑是為了世人所唾棄。
這也是為何,“如李世績故事”非常有效的緣故。
世俗道德,就是一種無形的束縛。
但凡是有道德的忠臣,就肯定吃這一套,而且也不會反感。
甚至于,大概率還會就此感激兩代君王的恩情。
可能被貶的重臣不一定感激新皇的啟用,但一定會感激老皇帝貶他,從而讓他有機會做兩代重臣!
畢竟,老皇帝貶人,新皇施恩,相當于是讓君臣二人有了恩情,這是好事。
反之,沒有道德的奸臣,可能本來就有忤逆之心的,卻也必須受這一套的掣肘。
這就是純粹的陽謀。
當事人是否知曉局面,其實影響不大。
嗯.江昭,也吃這一套!
“唉!”
“官家真是害苦了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