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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審案

  刑部。

  正午時分。

  三丈朱漆飄紅欲飛,兩列著甲禁衛軍持槍肅立。

  朱紅匾額丈許有余,上書“明正典刑”四個大字,讓人不自覺的肅穆,心中不敢有半分放松。

  “帶犯人!”一聲威嚴厲喝,響徹公堂。1

  鐵鏈聲沉沉傳來。

  不一會兒,黃景大口喘息,滿頭大汗的爬進了刑部公堂。

  那鐵鏈足有手腕粗,實在太重,歷來囚犯都唯有爬著,方能進得了公堂。

  “啪!”

  公堂之上,刑部左侍郎重重一拍驚堂木,厲喝道:“汝可知罪?”1

  黃景微低著頭喘氣,沒有回答。

  從詔獄到刑部公堂的路,太長!

  “哼!”

  “黃景,汝欺君犯上,忤逆之輩,官家甚是重視,特命幾位大人徹查此案,待會兒要是幾位大人有話問你,爾須如實招來,休得欺瞞!”

  言罷,刑部左侍郎起身,伸手指了指左首之位的一位紫袍官員:“此乃刑部尚書歐陽修大人。”

  他又指向右首的一位紫衣太監:“這位是司禮掌印李七公公。”

  刑部左侍郎望向左次席,繼續介紹道:“這位是右都御史馮元大人。”

  “這位是大理寺卿黃升大人。”

  “這位是殿前司副都指揮使榮顯將軍。”

  “這位是翰林修撰江昭大人。”

  這些審案人員都是官家欽點,刑部侍郎出聲一一介紹。

  刑部尚書歐陽修,正二品。

  閹人李七,內官之首。4

  右都御史馮元,正二品。

  大理寺卿黃升,正三品。

  殿前司副都指揮使榮顯,榮貴妃的弟弟。

  翰林修撰江昭,新科文魁,從六品。

  黃景一一注目,望向幾人,最終長久的望向了江昭,心頭一沉。

  他不知道廟堂上發生的事情。

  但,賀表是江昭從他手上拿走并呈奏于官家。

  按理來說,江昭是該治罪的啊!

  實在不濟,起碼也得是貶官吧?

  再怎么著,也輪不到他審案啊?1

  江昭此人,怎會成為審案人之一呢?

  黃景艱難的移開目光,心中只有一個念頭:

  莫非,劉相公敗了?

  怎么可能?!

  事實上,從上奏賀表的那一刻,他就已經做好了遭到問話審訊的準備。

  上奏忤逆之言,官家定然震怒,從而問話治罪。

  不過,這都不算是什么。

  刑不上士大夫,審案人頂天了就是適當精神折磨,肉體上不可能有人敢亂來,外面有劉相公的人盯著呢!1

  既然肉體不受折磨,那么無論是貶官,亦或是罷官,都是可接受的結果。

  此事一過,自有商人贈送錢財產業,兩個兒子也都會考上進士功名,富貴不愁。2

  勸諫立嗣的事情,符合黎民百姓的預期,說不定還能贏得一個“忠正勸諫”的名聲。

  過些年,兗王殿下登基,那他就有從龍之功,不說仕途通達,起碼混個四品官位問題不大。

  一時的隱忍投資而已,根本不虧!

  結果,劉相公竟然有可能敗了?

  黃景心頭一慌,連忙出聲:“江修撰方才六品,為何可與幾位大人并列,一起審案?”

  說著,黃景望向幾人,心頭是又期待又懼怕。

  “江......”

  右都御史馮元就要張口說話,江昭直接出聲打斷,漠視一眼:“何時輪到一個犯人來問話?”

  “要說江某區區六品為何來審案,自然是因你背后的人事跡敗露,官家善辨忠奸,特讓我來審人。”

  黃景的心已亂,就連面部表情都難以偽裝,江昭一眼就看出了他心中所想。

  敗了?

  黃景心頭一沉,望了一眼右都御史馮元,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心頭一涼。

  “接下來,我等審案,你且如實招來!”

  江昭淡淡的掃了黃景一眼,態度非常強硬。

  幸虧他本事學的到家,愣是成功辯解清楚,要是他本事不到家,可就讓這家伙害死。

  既然有了審案的機會,不上私刑都是他遵守宦海規則,性子仁慈!2

  同一時間,刑部左侍郎望向幾人。

  這次的審案,他就是起個工具人作用,該怎么審還得是這幾位說了算。

  或者說,江昭與馮元說了算。

  其余的幾位,刑部尚書歐陽修與大理寺卿黃升都是專業審案人員,但肯定不會主動摻和韓系與劉系的政斗。

  司禮掌印太監李七,這位是官家耳目,為的主要是讓審案過程沒有貓膩。

  殿前司副都指揮使榮顯,武將審案,實際上也是差不多的作用,確保審案沒有貓膩,走個過場。

  唯有翰林修撰江昭、右都御史馮元二人,都是此次廟堂上政斗的主力人物。

  “你以賀表為名,暗藏禍心,所書一道狂犬吠日的大逆不道之言,上至官家,下至內閣、六部、九品,乃至于文武百官,無不義憤填膺,萬難理喻。

  我且問你,受了何人指使上奏的忤逆之言,亦或是自己喪心病狂,以邀直名?”江昭問道。

  一出口,就是選擇題。

  黃景臉色微變。

  要是說受人指使,自是萬萬不可。

  要是說以直邀名,可就身敗名裂。

  “說!”江昭冷眼相視。

  黃景咽了咽口水:“我一心為民,何來受人指使之說?”

  他連連搖頭:“官家無子,這又不是一時半會的事情,君王無子,則江山社稷動蕩......”

  “住嘴!”江昭直接打斷,根本不給胡扯的機會。

  官家要的是黃景認罪。

  “既不是受人指使,那就是以直邀名。”

  “汝忤逆犯上,名為賀表,實為忤逆之言,既是忤逆,又是欺君。”

  “敢問左侍郎,這罪怎么判?”江昭望向刑部左侍郎。

  刑部左侍郎一嘆。

  他一點也不想摻和這種事情。

  但沒辦法,必須得有刑部官員主持審判流程。

  刑部左侍郎沉吟了一會兒,答道:“欺君之罪,輕則削官、下詔獄,重則流放,亦有處死一說。忤逆犯上,可處廷杖、流放或是撤職。”

  一般來說,不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者。

  此事,亦有太宗祖訓。1

  不過,也不乏一些先例,以“賜死”之名行處死之事。

  “好!”

  江昭頷首,望向其余幾人:“黃景以直邀名,已經認罪,要不就一齊上奏,賜死吧!兼可子孫三代,不得科考。”

  黃景一驚。

  就這么判了?

  能不能專業一點?

  本來,照他的預想,乃是劉相公勝利,遣人審案。

  如此一來,適當走走流程,罷官也并非不行。

  這已經是重罪了!

  結果,江昭此人,竟是一言不合就死罪,連坐子孫?

  “當然,這么倉促就判,未免有些輕浮。”

  江昭補充道:“此人忤逆犯上,罪不可赦,不如就以死罪及子孫不可科考為上限,讓他口吐一些東西,吐得多就往下減刑,吐得少就照此判。”1

別人都是一點點的加,你是從最高望下減  “幾位大人,如何?”

  江昭望向幾人,一臉的溫和。

  右都御史撫了撫眉心,心中有些亂。

  “江修撰適才所言,未免有些太過。”馮元沉聲道。

  “那馮大人來審,也并無不可,讓他吐出幕后之人就行。”江昭無所謂的搖了搖頭:“反正,御前能讓官家滿意就行。”1

  這話一出,馮元心頭一沉。

  怎么才能讓官家滿意,自然是背后的指使者足夠大。

  從卯時政斗始,已經過了三個時辰有余。2

  這會兒馮元也已經反應了過來,知道自己辦了錯事。

  他出場那會兒沒問題,但凡能三兩招讓江昭陷入頹勢,那他的出場就是值得的。

  但問題是他沒拿下江昭!

  時間一長,水也沒有攪渾,自然讓官家反應了過來,猜了一些東西。

  這次審案,幾乎就是帶著答案找過程。

  而區別就在于,這個答案背后的人,究竟有沒有兩王的手筆。

  “你且如實招來!”馮元沉聲道:“本朝向來善待文人,以你五品官身,要是如實說來,則妻兒老小無生計之憂。”

  “你此次上奏,可有受人指使,挑撥君臣之誼?”

  言罷,馮元閉上眼睛。

  他只能提醒到這一步。

  要是不出意外,過些日子劉相公就得倒下去。

  作為劉相公的人,他這會兒也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啊!

  君臣之誼?

  黃景望了過去。

  這說的“君臣之誼”,可能是江昭與官家、韓尚書與官家,或是劉相公與官家。

  但,也可能是兩王與官家!

  兩王也是臣!

  并且,他上奏的賀表,所書的是邕王適合承繼皇位,行捧殺之計。

  莫非?

  黃景心念一動,已經有了答案。

  “江修撰所說的減輕刑罰,所言可真?”

  饒是有了答案,黃景也并未直言,而是適當拉扯。

  這審案過程,都有刑部與內官記載,不可太過突兀,否則就得起反效。

  “自是為真。”江昭頷首。

  這些說的話都有一一記載,屆時無非是再向官家稱述一遍。

  再說,黃景的罪,無外乎就是受人指使,不合時宜的上奏了舉薦邕王的話而已,幾乎不可能判死罪。

  太宗訓曰:不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者!

  這話的含金量還是不低,鮮少有治死者,哪怕賜死也少見,更多的還是不斷的流放輾轉,讓人生病的處罰方式。2

  當然,黃景一案,特殊就特殊在官家震怒,黃景不敢保證官家不會賜死他。

  既然不敢保證,那哪怕是一丁點的概率,也值得他重視。

  黃景心頭一松,勝方的承諾,還是比較有含金量的。

  他不免一嘆:“下官一心為公,心系賢王,確有上奏不合時宜之言,下官認罪!”

  都到了這一步,認罪與否已經不怎么影響結果。

  從劉相公失敗的那一刻,罪狀就已經定下。

  這話一出,司禮掌印李七與禁衛軍副都指揮使榮顯齊齊松了口氣。

  既然審出了結果,那就好交差。

  畢竟,哪怕不審案,兩人也是位列審案名單,屬于“審案人員”,要是沒有結果,也是得問責的。

  官家賀壽之事在即,過兩天就是二十六,這案子肯定是得在這之前就辦成鐵案。

  “誰人指使?”江昭再次問道。

  這次審案,主要就是兩個目的。

  讓黃景認罪。

  讓黃景說出幕后之人。

  這次,幕后之人甚至將官家都算了進去。

  自古爭斗,以往也不乏有算計君王的事情,可幾乎都不會讓君王察覺出來自己遭到了算計。

  這一次,這種明顯的算計,倒是頭一次。

  這種算計君王的事情,官家心中很是憤怒,不允許發生。

  他要殺雞儆猴!

  截至目前,這只雞要么是劉沆,要么是兩王。

  黃景搖了搖頭,“沒有人。”

  江昭皺眉。

  “如實招來!”江昭尚未再次問話,馮元斥了一句:“休得胡言,速速供出幕后主使。”

  “無非是為天下蒼生計爾!”黃景一臉的坦然:“此前,我勸諫立嗣之事,卻不得官家重視,劉沆閣老有識之士.......”

  劉相公已經敗了,江子川要的答案就是劉相公。

  黃景徐徐道來。

  不過,在他的口述中,劉沆僅是個成全他的人。

  他自言長久上奏,不得官家重視,劉沆心存憐憫,也就給他出了個主意。

  讓他趁著官家賀壽的這些日子,上奏一封奏疏,勸諫立嗣。

  劉沆閣老的心意是好的,可惜被他誤解成了“以賀表上奏”,好心辦了壞事。

  說了好一會兒,黃景似乎發自肺腑的一嘆:“邕王賢德,可君天下。上古之時,堯舜禹禪讓佳話......”

  “住口!”

  江昭重重的望了黃景一眼,心中有了揣測。

  這會兒,他已經湊出了謀劃的七七八八。

  那句“禪位”,實在是不對勁。

  兗王早已收買了黃景,暗中設局,讓黃景以“大公無私”的形象出現,表面是偏向于邕王,實則是在官家心中扎了根刺。

  犧牲的,則是本就非常可能“失敗”的內閣大學士劉沆。

  事實上,宰輔大相公富弼的偏向,已經讓競爭沒有了太多懸念。

  不過,劉沆有些不甘心,選擇賭一把!

  以黃景的一封賀表,摻雜兩王之爭,拉韓章下水。

  韓章與黃景是直屬上下級,一旦韓章下了水,那黃景那一封賀表的罪名,足以讓人大做文章。

  輕則,韓章入閣的時間得延遲幾年。

  重則,韓章得再次遭貶。

  而代價,則是黃景與韓章一換一。

  哪怕是最壞的結果,也是韓章不能被拉下水。

  如此,兩王之爭,遭到審判的黃景就會成為關鍵人物,言語嫁禍邕王,降低邕王在皇帝心中的印象。

  而代價,則是牽扯出已經政斗失敗的內閣大學士劉沆。

  因黃景話語中美化的緣故,劉沆甚至都不需要付出什么,頂天了遭貶,名聲微臟而已。

  一魚兩吃啊!

  這場政斗,劉沆輸了,有可能大虧,也有可能小賺。2

  一旦官家心中偏向于邕王,那他就是大虧。

  一旦官家心中偏向于兗王,那他就是賺的。

  韓章贏了,自然也不可能虧。

  真正虧的其實是官家,以及兩王之中受到官家疑心的那一位。

  江昭搖了搖頭,揮了揮手:“記錄在案!”

  幕后之人,要么兗王,要么邕王,但究竟是誰,他不在乎。

  屆時,一切審案流程呈遞于官家。

  官家怎么判斷,都行!

  反正,韓系已經贏了!

  “既有悔過之心,重書一份賀表吧。”

  六月二十六,官家大壽,要祭祀蒼天,百官賀表也是祭品之一。

  “具體怎么判,問詢了官家再行處置。”

  “退堂!”

  言罷,六位審案官員齊齊起身,直往宮內趕去。

  這審案結果,百官都等著呢!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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