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邊地,少河川沼澤,多曠野荒原。
加上干旱少雨,一人雙馬,所以朱寅行軍很快。
除了三百多精銳家兵,朱寅武有蘭察、丁紅纓、毛文龍等,文有商陽、韓尚等。
毛文龍已經被保舉為巡撫標營的把總。雖然朱寅這個寧夏巡撫身邊還沒有標營,可毛文龍也是正兒八經的七品武官。
暫時沒有標營可以統領,毛文龍卻能統領朱寅身邊的三百多精銳家兵。
朱寅身邊還有專門負責西北情報的學生李鉉成。
還有魏忠賢。
魏忠賢自愿為奴,為朱家當了一年的馬兒,果然將朱家所有的馬匹養的膘肥體壯,家中馬務也辦的井井有條。
朱寅對這個“九千歲”十分滿意,就讓魏忠賢當了家兵中的風紀使,輔助毛文龍管理家兵。
雖然文臣不能豢養太多的家丁,可朱家的家兵仍有五百多人,都是精挑細選,以后也會越來越多。
為了家兵的風紀,朱寅設置風紀使。這個風紀使不僅僅是糾察,還有監視內部、預防滲透的特務使命。
魏忠賢能干機敏,又精通騎射,所以朱寅這次也帶上了他。
軍情緊急,朱寅直接沿著北邊驛站,馳騁西去。一路上只在驛站夜宿、喂馬,不入城池、不受拜見。
三日就到宣府,過而不入。又三日即入大同。
北京至大同八百里的路程,不到六天就到了。
一進入大同,地形雖然更加峻峭,人煙卻也更加密集,城鎮之中的商業也更加繁榮。
大同雄鎮,此城真與鐵城同。
七十二城堡,由南到北,層層防御,星羅棋布。自宣府以西,峻垣深壕,烽堠相接,難怪于少保有詩曰:
“百二連營秦壁壘,五原封鎖漢封疆。”
可是朱寅一路走來,想到于謙的詩,卻覺得有點諷刺。
大小軍寨、烽堠、隘口,皆有明軍把守。即便是僅容一人一馬通行的隘口,也有十人防守。
問題是,此地還在長城之內,是屬于大明的大同府,并非塞外。
朱寅看到這些辛苦守邊的成卒,同情之余也不以為然。
堂堂天朝,本不該如此的。
大同有八百多個堡寨,三百多個座墩臺,光是戍守的駐防兵力就需要十萬人。
這使得大同鎮號稱十幾萬大軍,九邊中兵力最多,可用來機動的野戰兵力,卻只有兩三萬人。
明朝從永樂之后,常年在九邊軍鎮駐軍八十多萬人,戰馬十余萬匹,每年耗費國家歲收的四成。
兩百年如一日的耗費巨額錢糧,就是為了應付四分五裂的蒙古諸部。就這,還經常被蒙古兵攻入境內,燒殺搶掠。
朱寅作為穿越者很難理解,花費這么多兵力消極防御,軍事上究竟有何意義。
自從土木堡大敗后,明軍轉攻為守,對長城防御的依賴前所未有。正統七年開始大修長城。到隆慶初修完,共歷時一百三十余年。
明朝大規模的修筑長城,又耗費大量的人力物力,還砍光了北邊的森林,導致北邊更加凋敝,生態更加惡劣。
但蒙古貴族仍然經常南下。
等于說分裂的蒙古諸部,在長達兩百年的時間里,消耗了明朝近半的國力,硬是解決不掉。
漢朝的匈奴,唐朝的突厥,都比明朝時期的蒙古諸部強大,漢唐是怎么干的 就是被人詬病的宋朝,面對強大的契丹,也沒有消極防御到這種地步。
只要出幾個正常的皇帝,怎么也把蒙古諸部整死了,更輪不到建州女真坐大。可惜朱棣的子孫沒有一個成器啊。
經過宣大總督駐節的陽和城時,發現城邊有很多廟宇,有北岳廟、凈土庵、千佛寺、奮忠祠,以及很多牌坊。
其中有一座嶄新的廟宇,居然是供奉朱寅的神廟!
如今大明各地,有不少朱寅的廟宇、生祠。
雖然是民間自發修建,可虎牙特務們的輿論宣傳也功不可沒。這種隱蔽的造神行為,已經持續數年。
但見那神童廟門前的對聯是:
“才氣通玄謨,文運生紫煙。
橫批:“連中三元。”
眾人望廟中一瞅,但見正中佇立著一尊泥胎神像,高僅五尺,童子身形,角髻簪花,手中持笏,身穿大紅官服,雖然不倫不類,但也像尊神。
神仙前的神位上,寫的是“文曲星君轉世神童連中三元江左朱郎雅虎公之神位”。
商陽等人看到朱寅的神像都是神色古怪。看看主公,不約而同的一起低下腦袋,或者轉過頭去。
他們主要是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就是朱寅自己,也有點尷尬了。
特務李鉉成卻是笑道:“主公,這西北很多地方,如今都有主公的神社、生祠。九邊各鎮也有,已經不足為奇。”
朱寅咳嗽一聲,“這...唉,民心淳樸啊。過了,真是過了。”
這是朱寅第一次見到自己的生祠。
魏忠賢看著朱寅的神廟生祠,恭維道:
“主公是再世的神仙,轉世的佛爺,孩兒們哪敢不敬愛的自然要修建生祠廟宇,表示虔誠孝心了。”
朱寅神色古怪的看了魏忠賢一眼,似笑非笑,意味深長。
魏忠賢不禁有點疑惑,主公看我的眼神,為何大有深意 隊伍很快來到陽和城下。
朱寅端坐馬上,抬頭看著巍峨高大的城墻,目光玩味。
情報學生李鉉成回報說,陽和城中現在有兩個熟人。
陽和城是大同東路第一要塞,城墻近十里,固若金湯,既是一座巨大的軍事要塞,也是陽和府的府城。
著名的宣大總督就駐節在這陽和城。除了宣大總督,陽和城還駐扎一位兵備道。
按理說,宣大總督駐節大同,寧夏鎮爆發叛亂,朝廷應該直接下詔,就近讓宣大總督或者三邊總制平叛。
似乎輪不到朱寅。
可是如今的宣大總督鄭洛,還兼任陜西四鎮經略,掛兵部尚書、右都御史,太子太保銜!
這位鄭經略的官位太大。反而不適合直接去寧夏戰場。
因為朝廷不希望搞出太大動靜,有意淡化叛亂的嚴重性,也就沒有讓位高權重的鄭經略總攬平叛軍事,而是讓朱寅出馬。
邏輯是等到朱寅遇挫,無法鎮壓叛軍,鄭經略才會出馬。
要是一上來就是鄭洛出馬,那不是給叛軍臉么 朱寅的儀仗隊伍出現在陽和城東門成安門下,又沿著城墻從南邊的迎暄門過,可是始終沒有人出迎。
甕城上的明軍士卒看著打著欽差對牌的朱寅,雖然目含敬仰和好奇,卻沒有出城的意思。
朱寅敏銳的感覺到城樓上有兩道熟悉的目光俯視,當下無聲的一笑。
有意思。
朱寅也不奇怪沒人迎接。
開玩笑,鄭經略會出來迎接你一個巡撫 怎么可能。
就算鄭洛愿意出城迎接,他也不能出城。因為朝廷禮制在此,等級森嚴,鄭洛也不能壞了體統。
按道理,朱寅還應該入城拜見鄭洛。
可是朱寅也沒有。而是經過陽和城直接往西而去。
因為朱寅擔著平叛重任,兵貴神速,特殊時期也不用進城拜見。
直到朱寅的隊伍走遠,西城樓上才出現一個身穿一品常服的老者。
正是大名鼎鼎的宣大總督、陜西四鎮經略使、掛兵部尚書、右都御史銜、太子太保,鄭洛。
老者默默看著朱寅的背影,猶如一座石雕。
這位名滿天下三元神童,能鎮壓叛軍么 他這幾年不在朝中,對這位名聲極大的少年新貴,缺乏了解。
“月盈,化吉,朱雅虎是你們的同年,你們可知此人”
老者身后轉出兩個七品官員。一個是新任陜西巡按運來,一個是新任山西巡按鄭國望。
望,十五之月也,是為月盈。所以鄭國望字月盈。
這次寧夏之亂,最先向朝廷匯報者,就是陜西巡按郝運來。
按理說,郝運來做官才三年,是沒有資格當巡按的。他又沒在庶常館待過。
可是有鄭氏的幫助,輕飄飄一個巡按御史就到手了,不知道羨煞多少同年。
至于三甲進士鄭國望,身為“國舅”,那就更是官運亨通。
三年工夫,都察院觀政一結束,也是巡按御史起步,簡直是作弊一般。
說來也巧,兩人剛剛得了巡按御史的官位,寧夏就亂了。
可運來立功升官之心如火如荼,鄭國望也一心證明自己是男兒好漢,反而都想利用職權參與平叛。
作為巡按御史,他們本來就有資格成為監軍團中的成員。
根本不需要朝命。巡按御史什么都能插手,監軍更是天職,他們直接就能去軍前對武將們指手畫腳。
兩人得知朱寅成了巡撫,都是幸災樂禍,希望朱寅一直在地方窩著,再也無法當京官。
運來沒有說話,鄭國望卻是說道:
“回族叔的話,朱寅雖然才高名大,可他從來沒有統兵過,這次去寧夏,多半勞師無功,受到陛下切責。”
鄭洛皺眉道:“你如今已是巡按御史,怎么還不知規矩老夫說過了,不要叫我族叔,你我都是朝廷命官。”
鄭洛和鄭氏的確是同宗。只是出了五服,血緣已經疏遠。但真要論起來,鄭洛的確是鄭國望的族叔。
郝運來看著朱寅的背影,說道:“回經略相公的話,晚生以為,朱寅只要不犯大錯,聽取眾人建議,叛軍必敗。相公無需擔心。”
“朱寅此人雖然沒有統兵過,可運氣向來極好。或許是個福將也未可知。”
鄭洛微微點頭,“但愿他馬到成功,不要讓寧夏糜爛,勞師無功。唉,老夫若是年輕幾歲,哪里能坐在此地等待捷報。”
“月盈,運來,老夫簽發手令,將督標兩營,讓你們帶到寧夏,聽從朱寅節制。”
“你們一人統帥一營,明日大早就出發吧。”
鄭國望神色一喜,隨即蛾眉一皺的說道:
“大同精兵很快就要被朱寅調走,防務本就空虛,經略相公把督標兩營讓我們帶走,那經略的安危誰來保護若是韃子攻打大同...”
鄭洛擺擺手,“老夫年事已老,你們不用擔心老夫。若是韃虜真的攻打大同,督標兩營才四千兵馬,也無濟于事。”
“眼下寧夏有事,平叛主力就是秦軍晉軍,你們是秦、晉巡按,本就有監軍之責,責無旁貸。”
郝運來心中驚喜。他這次來陽和城,本來就想帶走鄭洛的督標。
“經略放心便是,下官帶走督標去寧夏,督標回,下官回!”
當天黃昏,朱寅就到了大同城。
大同總兵、大同知府,代王府,全部在大同城。
此地是唐之云州,遼之西京,不但是邊城重城,也是繁華之地,商貿輻軫,貨集八方。否則當年正德皇帝也不會來此巡游。
明初第二次北征,徐達走的就是大同,可惜結果大敗。徐達在草原吃了大虧,為了防御又重修大同城。
朱寅沿途看到一座座關城烽堠,追古今,遙思后世,不禁感慨萬千。
雁門關抗遼,平型關抗日,都在這大同。
大同周圍十三里,高四丈余,固若金湯,氣勢磅礴。整體布局如“鳳凰單展翅”。
大同四門,東曰和陽,南曰永泰,西曰清遠,北曰武定。
朱寅來到和陽樓下,不禁又想于謙的詩:
“目極煙沙草帶霜,天寒歲暮景蒼茫。坑頭炭燒黃鼠,馬上彎弓射白狼。上將親平西突厥,前軍近斬左賢王。邊城無事塵靜,坐聽鳴笳送夕陽。”
此時的大同城,戚繼光、李如松兄弟等人已經到了。
按照朱寅之前的命令,一起出關的將領會在大同匯合。此時應該匯集了一半兵馬。
朱寅不但向朝廷保舉調遣了熊廷弼、秦良玉、李如松,還調遣了麻貴、蕭如薰。
他將和戚繼光率領這些人,主動出塞!
朱寅知道,歷史上的寧夏之役,明軍犯了三個錯誤。
一是初期主持平叛的總督魏學曾,一直企圖說服叛軍投降,貽誤戰機。魏學曾被撤職下獄,又使明軍換帥。
二是甘肅巡撫葉夢熊接替魏學曾后,無法有力統御各部,明軍各部難以協調,空有絕對兵力優勢,卻遲遲無法攻克叛軍占領的寧夏城(銀川)。
第三點是最重要的,屬于戰略錯誤:明軍遲遲沒有切斷河套地區的蒙古外援,使得叛軍在蒙古部落的支持下,戰意堅定,軍心頑強。這是導致明軍沒無法速戰速決,叛軍負隅頑抗的首要原因。
河套草原的蒙古首領,著力兔、僧宰等人聯合三萬騎兵支援叛軍。有這三萬蒙古鐵騎虎視眈眈,明軍怎能全力圍攻叛軍 明軍戰術上玩的很花,什么水淹銀川、策反離間、圍點打援等等。
可卻遲遲解決不了叛軍,耗銀兩三百萬。
以后世馬后炮的視角看,平叛的關鍵之地根本不是銀川,而是蒙古部落占據的河套草原!
說是平叛,其實叛軍不是重點,重點應該是叛軍背后的河套蒙古。
打掉了河套蒙古,叛軍沒有了后援和希望,就會不戰自亂。軍心瓦解之下,可一鼓而下!
這是釜底抽薪之策。
這一點,明廷中的有識之士不是不知道,可是知道也沒用。
因為朝廷不愿意主動出塞“挑釁”韃子。對于蒙古諸部,朝廷多年的政策一直追求“和平”。明軍很少敢主動攻擊蒙古。
朝廷和俺答汗議和通貢之后,也就消停了十幾年。
就在去年,便爆發了洮河之變。朝廷下詔再次停止通貢互市。
此時若是主動出寨攻擊河套,反而是個好機會,朝中的阻力最小,蒙古人也難以意料。
朱寅的隊伍剛來到大同城外,剛剛豎起王命旗牌,城中就響起了蒼茫的號角聲。
“嗚嗚嗚嗚嗚”
隨著號角吹響,鐘鼓聲也響了起來。
緊接著,城頭上的號炮就隆隆轟向。
“轟轟轟轟!”
城頭有人大聲喊道:“欽差撫軍已到!開門迎接!”
隨即和陽門大開,吊橋放下,甲衣鏗鏘之中旌旗招展,戚繼光、李如松等將領一起出來迎接。
黑壓壓的大群將領來到朱寅的儀仗前,一起站在西邊,拱手的拱手,下跪的下跪,異口同聲的說道:
“見過欽差撫軍,恭迎!”
“恭迎!”
最前面的人,就是提督諸軍的戚大帥。
按明初的規矩,一品武將怎么可能給四品文官拱手行禮反過來才是。
可是到了如今,文官監軍的情況下,一品武將也要對巡撫行禮。
朱寅見到胡子花白,身材高大的義父對著自己拱手行禮,不禁心中慚愧。
可是他不能暴露兩人的關系,只能趕緊下馬,裝模作樣的拱手答禮。
“大將軍免禮,諸位免禮!”
戚繼光看著意氣風發的義子,心中十分欣慰。
義子年僅十五,就當巡撫平叛了。如此人物,居然是他的義子!
朱寅對戚繼光道:“大將軍天下名將,國朝長城,晚生十分敬仰。今日見到大將軍,何幸如之。”
戚繼光心中也是好笑,不動聲色的說道:“撫臺客氣了。”
兩人寒暄幾句,忽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撫臺相公可還記得末將”
朱寅一看,只見戚繼光身后露出一張熟悉的面孔。
卻不是李如柏是誰 “哈哈。原來是故人!少將軍,好幾年不見,在下甚為想念啊。”
李如柏笑的合不攏嘴,臉都因為興奮有點發紅,搓著手說道:“末將也甚為想念臺相公,想不到六年不見,公子已經清貴至此...末將真是...”
李如柏都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他以前以為朱寅是某位宗室,誰知不是,可連中三元的神童,卻更比宗室尊貴的多!
朱寅笑道:“你我故人,不必如此。”
說話間眼睛一掃,果然見到李如柏腳下的皮鞋。
這是現場唯一穿皮鞋的男人。
只是那雙皮鞋,實在是太熟悉了。
很顯然,李如柏這次是故意穿了這雙皮鞋,彰顯故人的身份套近乎。
朱寅都不知道說什么才好,憋得有點辛苦。
他怕笑出來,趕緊看向李如柏身邊的一位英氣逼人的挺拔男子,拱手說道:
“如松將軍將門虎子,在下聞名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