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寅聽那人帶著河北口音,顯然就是京畿一帶的人。
卻聽知客僧人說道:“各位居士,城中客棧、寺廟極多,何必獨愛慈云寺煩請別家去吧。”
那人語氣不耐的說道:“什么別家!客棧寺廟是很多,可貢院邊上的寺廟,卻只有你們慈云寺!誰讓你們距貢院這么近!當然非慈云寺不可!”
顯然,慈云寺的好處他是知道的,不好糊弄。
知客僧只能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好教居士知曉,西客院是被南直朱小解元租賃三月,居士或許聽說過那位大明神童的名聲,還請莫要為難本寺啊。”
這僧人顯然不想得罪對方,但也沒有退縮,而是直接告訴對方,這是朱解元租賃的客院。
話說到這里,若是知道輕重的人,該當明白得罪一位神童解元的后果,多半就會借坡下驢的離開。
誰知那人的聲音越發傲慢,“什么大明神童!鬼才信他!莫不是南直隸鄉試舞弊!管他朱解元、狗解元,直把西客院租給我等!”
朱寅等人聞言,都是神色陰冷。眾人舉目一看,只見寺廟山門前有一輛華麗馬車,周圍簇擁著二三十個鮮衣怒馬的騎士,個個神色倨傲,一看就是了不得的權貴。
這群人不僅僅是護衛豪奴,還有好幾個士子模樣的人。
幾個士子聽到“朱解元、狗解元”,都是忍不住一笑。
一個頭戴貂皮帽子的刀大漢,正在知客人面前攘臂呼喝:
“天冷的很!快把西客院讓出來,我家四爺要進去備考!莫讓我等戳在這里喝風!”
知客僧人皺眉道:“敢問你家四爺尊姓大名”
京城中的貴人很多,一般的貴人慈云寺根本不懼。可真是那些通天的奢遮人物,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那大漢翹起大拇指,冷笑著往后一指,“我家四爺大名鄭國望,順天府的舉人...”
說到這里,他忽然打住話題,用手朝天指了指,“宮里的皇貴妃娘娘,就是我家主人的姐姐!國舅爺來此...”
“不可無禮!”馬車中傳出一個聲音,隨即一個錦衣狐裘的貴公子下了馬車。
此人年約二十,生的面如冠玉,豐神俊朗,不但賣相不俗,還有幾分書卷氣。
看上去既像個世家子,又像個讀書人。
只是,他生了一雙桃花眼,整個人的氣質有些陰柔,脂粉氣也濃郁了些。
“原來是鄭國舅,貧僧有禮了。”知客僧趕緊恭敬的行禮,“貧僧有眼不識泰山,萬望恕罪。”
鄭家,他可是得罪不起!
鄭國望微微一笑,看似文雅的說道:“大和尚客氣了。在下在京中自有處所,只是獨愛古剎清凈,貴寺又臨近貢院,是以借住一段時日,叨擾。”
他的話說的客氣,語氣卻是不容置疑。
正要上前的朱寅此時也裹足不前,只能站在原地。
商陽等人聽到“鄭國舅”三個字,也都忍氣吞聲。
誰都知道,如今的鄭貴妃娘家,是大明最有權勢的外戚家族。即便宰輔、公侯、權監、藩王,也難以比擬。
鄭貴妃獨寵后宮,鄭氏一門雞犬升天、飛黃騰達,權勢煊赫。
其父鄭承憲全無軍功,卻已升任從一品的都督同知。
鄭貴妃有幾位兄弟,多在錦衣衛、五軍都督府任高級軍職。只有這個鄭國望,因為喜歡讀書,走的是科舉的路子。
自從姐姐受寵,鄭國望的“文運”就到了。
先是輕而易舉的進入北雍(北京國子監),然后去年參加順天鄉試,中了舉人。
這一下子,鄭國望就成為鄭氏家族唯一的舉人,很為家族長臉,就是封了皇貴妃的姐姐,也感到臉上光彩。
可是后來,禮部郎中高桂上疏,說戊子科順天鄉試徇私舞弊,彈劾考官黃洪憲泄露關節,涉及申時行、王錫爵等,要求徹查。
結果查出,鄭國望的試卷不全,另有多人試卷也有問題。萬歷也只能下旨復試。
可是結果呢即便是申時行,王錫爵都被彈劾,惹了一身騷,引起了朝爭,可試卷不全的鄭國望仍然是舉人,并沒有被褫奪功名。
他仍然照常參加今年的春闈。
由此可見鄭氏的權勢。
朱寅想到這里,頓時熄滅了好勝之心。
這個鄭國望,他得罪不起!
即便有田義、沈一貫、海瑞撐腰,他也得罪不起這個鄭國舅!
朱寅剛要離開,卻見鄭國望一回頭,桃花眼在自己身上一掃,有點嫵媚的笑道:“這位小兄弟,莫非就是江左朱郎,大明神童么”
朱寅不卑不亢的拱手:“在下正是南直舉子朱寅。大明神童之譽,萬不敢當。”
“那還真是巧。”鄭國望也敷衍的拱拱手,“這位知客師父說到大明神童,大明神童就到了。
跟著鄭國望的幾個士子,聽到大明神童四字,都是面露冷笑,滿是質疑之色。
“的確是巧了。”朱寅淡淡笑道,“不意在此遭遇國舅老爺,幸會,幸會。”
鄭國望搖頭,“國之稱,我等士子豈能領受”
“都說江左朱郎是國朝最年幼的解元,天生夙慧,今日一見果然是個冰玉般的人物。”
鄭國望的語氣聽不出好惡,秋水般的眼眸微微一瞇,“慈云寺西客院,被你包了么讓給我可好”
朱寅神色不變的點點頭,“可。不過一處寺院罷了,鄭兄既然喜歡慈云寺,那就讓給鄭兄。”
鄭國望一副理所當然的神色,輕描淡寫的笑道:“如此,就委屈小兄弟另尋他處了,無禮之處,還請海涵。”
他努力著讀書人該有的溫文爾雅之態,可是那種說不出的傲慢無禮,卻是無論如何也難以掩飾。
在朱寅看來,就像一個窯姐非要裝出淑女的架子。
朱寅恨不得一腳踢死這個狗屁鄭國舅,可面上卻是不動聲色的笑道:
“鄭兄言重了,區區小事何足掛齒。鄭兄請入寺歇息,小弟就不打擾了。”
“告辭!”
鄭國望笑容寡淡的點頭,“那便后會有期。”
朱寅一轉身,小臉立刻陰沉如水。
眾人也不說話,都是默默跟著朱寅離開慈云寺的廣場。
等到朱寅乖乖離開,立刻有一個士子笑道:“什么大明神童,真是好大名頭,多半是舞弊得來的功名。”
另一個士子搖頭,“俺就不信,還有這么小的解元。盛名之下其實難副,怕是徒有其表,被人吹捧得來。去年的應天鄉試考官該查辦才好。”
鄭國望冷笑道:“朝中不少大臣,借著這個神童,勸陛下讓朱常洛出閣讀書,再立朱常洛為太子呢。”
“他這個神童名頭,哪有什么真材實料他還能強過楊廷和,你們信么”
幾個士子一起搖頭,冷笑不已。
鄭國望瞇著一雙漂亮的桃花眼,“他真要是大明神童,真是貨真價實的南直解元,這次春闈就該高中!要是能拿個二甲,也能讓人信服,他行么”
“要是名落孫山,那他這個神童就是笑話。到時,自會有人出手,讓他連解元的名頭都保不住,里子面子一起去。”
“到時,以他為理由勸陛下朱常洛當太子的人,還有臉再拿這這神童說事么那是打自己的臉。”
他說到這里一指慈云寺,“慈云寺的確最適合考生住,朱寅很會挑地方。可是你們以為,我真是為了和他搶地方住哪里我住不得”
一個士子恍然道:“這么說,鄭兄是聽說朱寅定了慈云寺,故意來和他搶”
“然也。”鄭國望點頭,“我阿兄可是錦衣衛的人,這點事還不知道么朱寅包了整整一個客院,想瞞也難。”
“我就是想看看,他知道訂好的客房被我搶了會怎么應對,最好惱羞成怒之下和我爭奪。可今日卻是見識到了,他是個滑頭,絕不可孩視之!”
“是不是神童不知道,但絕對是人小鬼大!”
直到離開了一箭之地,朱寅這才回頭,眸子陰冷的看向慈云寺的方向。
自己被欺負了。被權勢欺負了。
而且他肯定,鄭國望不是僅僅為了慈云寺。
他們鄭家,討厭自己。
此人一定是故意的。
“好一個仗勢欺人的無禮狂徒!”韓尚忍不住低聲罵道,“這種人也能考中舉人,真是斯文敗類,丟讀書人的臉。”
商陽沉聲道:“雅虎兄是對的。遇到這種人,暫時讓他三尺又如何退一步海闊天空。能屈能伸,方為大丈夫。”
“就說這什么鄭國舅,京中勛貴都不敢得罪,我等也只能退避三舍,不可與他一般見識。”
“此人是沖著你的神童之名,他是恨你成為立太子的由頭。”
朱寅嘆息一聲,吐出一口氣,“理是這個理,我也不是忍不下。可如今定好的慈云寺被這廝強行霸占,我等沒了去處。其他寺觀肯定住滿,只能去客棧了。客棧喧鬧,距離貢院考場又遠,遠不如慈云寺,當真可恨。”
韓尚道:“雅虎兄何不去令師沈侍郎的官邸你是他晚輩,自然可住在那里,還可得他考前指點。”
朱寅搖頭:“我可是帶了幾十個隨從啊,興師動眾的如何去恩師府上又不是幾個人。”
為了路上安全,他帶了很多人。可是到了京城又發現,人馬多了住宿也是一大麻煩。
就是去住江寧會館,這么多人也難以安頓下來。
最后,朱寅只能率人離開內城,從崇文門去外城。
北京城太大了。朱寅等人足足花了半天的工夫,才在正東坊的帽兒胡同,找到一家合適的大客棧,幾十人,幾十匹馬全部住了進去。
這家客棧叫云祥樓,是正東坊最有檔次的大客棧。可即便如此,也是噪雜的很,難以鬧中取靜。
大比之年,客棧都很緊俏,也只能如此了。
此處距離考場將近一個時辰的路程,比慈云寺差遠了。
也就是朱寅舍得花錢,否則這么多人馬,客棧都不好找。
因為沒有獨立的院落可以包租,眾人只能分散在各處院落。
朱寅只和寥寥四五人,一起住在東院二樓的三間精舍。其他人都在其他院落。
為了安全,他和蘭察同住一間精舍。韓尚、商陽住在隔壁。
等到暫時安頓下來,天已經黑了。
朱寅想到這一番折騰,心中更是怒罵鄭國望。
正在此時,忽然聽到對面的房中傳來高聲議論。
一人語氣激憤的說道:
“真是豈有此禮!今年元宵節鰲山燈會,陛下奉兩宮皇太后參加燈會,皇后、鄭貴妃各自陪伴兩宮太后,眾嬪妃也一起陪同賞燈,可皇長子生母王恭妃卻不能駐足觀看!國家禮法何在!”
另一人道:“聽說王恭妃和皇長子母子二人,已經被發配到景陽宮了!景陽宮那是什么地方大內東西六宮,就數景陽宮最是偏僻冷清!這與打入冷宮何異”
“宮中各種慶典宴會,恭妃母子居然不存在一般!竟是被排擠的成了透明人,沒了參加的資格!”
又一人道:“何止!宮里傳出來的消息還說,鄭貴妃、宮女中官還迫害他們母子,不但缺衣少食,缺醫少藥,這么冷的天連炭都斷了!這是要他們母子死啊!皇長子殿下別說出閣讀書,能活下來怕也不易。”
“虎毒不食子!陛下獨寵鄭氏也就罷了,卻置親生骨血于不顧,當真驚駭天下!若是恭妃母子有個三長兩短,議論洶洶,皇上何以面對列祖列宗啊!”
朱寅聽到這些士子的牢騷話,對王恭妃母子也生出惻隱之心。
這是一對苦命的母子。
明史上有兩位哭瞎眼睛的后妃。一位是錢皇后,為留學瓦剌的丈夫哭瞎了眼睛。一位就是王恭妃,為兒子哭瞎了眼睛。
王恭妃在景陽宮的日子經常是饑寒交迫,還被宮人太監欺凌。不說精神上被百般摧殘,單說物質保障,甚至不如普通百姓。
她死前都無法見到自己的兒子,所謂“至飲恨而不得一訣”。
她死了四天,萬歷毫無反應,只當不知道,以至于無人敢收尸。當時是九月,尸體可能已經發臭了。
群臣幾次上疏,萬歷才在王恭妃薨逝的第九天,下詔治喪。
治喪之后,又遲遲不安葬。群臣上奏十幾次,萬歷一概裝聾作啞。
后來福王一個妾室死了,萬歷卻專門下詔工部,隆重安葬福王的妾室。大臣趁機上奏,請皇帝連王恭妃一起安葬。
萬歷這才同意。
于是堂堂太子生母,居然借了這位小妾的光,才得以安葬。
至于她的陪葬品,僅有兩件品相極差的破銀器,如此寒酸,還不如民間小富之家的陪葬。
萬歷之涼薄一至于斯,怎不令人齒冷心寒 就在今年,大理寺評事于仁會上一本《酒色財氣疏》,指責萬歷偏寵鄭氏,沉湎酒色財氣,有廢長立幼之心,惹的萬歷大怒。
朱常洛也是個可憐人。
萬歷國本之爭,朝臣聯合起來指責皇帝“揆之倫理則不順,質之人心則不安”,強烈要求皇帝立皇長子為太子,毋再以年幼為推辭。
群臣的堅持,讓萬歷對朱常洛的態度更加惡劣。
朱常洛長期被父親冷暴力,被鄭氏迫害。十三歲才開始讀書,還被故意輟學,差點成為文盲。
就算好不容易立為太子,也是朝不保夕。整整十年無法見到母親的面。
三十八年的人生猶如囚徒一般。長期的壓力讓他油盡燈枯。
雖然最后熬死了老煙鬼,卻只當了一個月的皇帝,來不及施展抱負就撒手人寰。
而他的兩個兒子,一個年紀輕輕死因可疑,一個在煤山吊死。
儲位對他來說,從來就是痛苦的根源。如果他只是一個普通的藩王,他這一生會幸福的多吧。
朱寅暗道:“朱常洛,我若是奪回大宗的帝位,其實也是幫了你啊。”
朱寅正想到這里,忽然有人喝道:
“好膽!竟敢背后非議圣上,傳播謠言!拿下!”
“錦衣衛辦案,余皆回避!”
隨即就聽到“哐當”一聲,房門被踹開,接著就是喝罵聲和鐵鏈聲,噪雜的腳步聲,鋼刀出鞘聲。
忽然又一個聲音喝道:“住手!”
“本御史奉都御史海公之名,巡查全城!臨考之際,大比之年,誰讓你們捉拿進京趕考的舉子有圣旨么你們好大的膽子!”
“國家掄才大典,豈能讓你們這些鷹犬放肆!”
又聽一人亢聲道:“我等是奉了鄭指揮使的命令,來稽查誹謗之言!這幾個舉子也的確非議圣上!理在我們這!為何不能拿!”
那御史冷哼一聲,“你們的理再大,也大不過海青天!來人!拿下這些膽大妄為的錦衣校尉!關進都察院監獄!”
“就是你們的鄭指揮使,本官也要一起參!倒看鄭貴妃怎么庇護他!”
PS:今天就到這里了,暫時只能佛系。蟹蟹支持,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