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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九章 羞見長安

  秋陽如虎,毫不溫柔,三伏余威猶在啊。

  還沒有到晌午,天就已經很熱。尤其是這蜂巢般的號房,根本就擋不住陽光照射,很多人都已汗流背。

  不少人干脆右手寫字,左扇。

  朱寅很想掉儒服,光著膀子寫。可是偏偏考場紀律嚴格,白天再熱也不能脫下儒服,有礙觀瞻。

  于是,朱寅只能將美女蛇貼身藏著,借助涼颼颼的蛇身聊以降溫,果然涼快了一些。

  到了晌午,朱寅終于寫完了《四書》義的第二題,出自《大學》的“我善養吾浩然之氣”。

  從卯時到午時,朱寅花了三個時辰(六小時),寫了《四書》義的兩篇八股文,大概上千字。這個速度不快不慢,肯定合格。

  當然只是草稿,上面圈圈點點。

  元釗見到朱寅小大人似的專注沉穩、從容不迫,雖然不知道他寫的好不好,卻更是不敢小覷。

  他看到很多成年考生,都是忍不住心浮氣躁、焦慮不已,溫良君子的形象都有點掛不住了。

  可這個小相公很是沉得住氣。光是這份心性,將來就能成就一番事業。

  元釗尋思著,如何盡量利用這個機會,交好朱寅。

  他干脆站在朱寅的號房前,高大的身子擋住部分陽光,朱寅被陽光照射的部分身體,就在他的影子里了。

  如此一來,又涼快了一些。

  朱寅含笑致意,表示感謝。

  忽然旁邊號房里的考生,也就是曾經被美女蛇嚇到,還怪朱寅讓他更加難堪的士子,站起來說道:

  “號軍,在下要出恭。”

  那號軍不禁皺眉,有點不耐煩的說道:“這才半天,就要出恭走吧。”

  實際上此時出恭很正常,很多考生都出恭過,無論是大是小。

  可是這考生比較傲慢,對號軍之前愛答不理,直接稱呼“號軍”,讓監考他的號軍也沒好臉色。

  那考生此時見號軍不耐,臉色更是漲得通紅。他手中折扇“啪”的打開,梗著脖子道:“帶路!”

  號軍冷哼一聲,轉身就走。

  考生跟在后面,裝作淡定的邁著步子。可從他的走路姿勢就能看出,他可能快要拉褲襠了,之前一直在憋著呢。

  果然,他僅僅走出六七步,步伐就猛然加快,彎著腰小跑起來。

  那領路的號軍,眼見他如何猴急,不禁面露鄙視之色。

  可這考生跑的太急,忽然腳下一塊磚松動,一個趔趄就摔了出去。

  “啊呀”他驚呼一聲,捂著臀部,滿臉都是驚懼之色。

  隨著這一摔,他體內之物再也無法管制,決堤一般沖出。

  居然當場拉褲兜了。

  “不”他慘叫一聲,一臉生無可戀之色。

  傍邊的考生和號軍皆盡掩鼻,神色厭惡之余,又覺得大開眼界。

  居然在考場拉褲兜真是聞所未聞啊。

  哈哈哈哈...

  朱寅看著不遠處地上的考生,冷冷一笑。

  我昨天幫你捉蛇,你居然瞪我!

  今天怎么樣當眾稀,社死啊你。就算你考中舉人,也是一輩子洗刷不掉的羞恥。

  眾目睽睽之下,那號軍笑罵一聲晦氣,捂著鼻子低聲道:“盛開,快起來…”

  話剛落音,卻見一個監考官吏大步過來,喝道:“成何體統!真真斯掃地!”

  “快快起身洗凈罷!”

  可是盛開卻面如土色,遲遲不肯起身。

  監考官吏眉頭一皺,頓時疑竇叢生,喝道:“來人,將他架起來!”

  兩個士卒上前,老鷹抓小雞般拎起盛開,卻見地上那攤污穢之中,居然有一樣東西,像個小圓筒。

  監考官吏強行令人打開察看,果然是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這就是作弊!

  “果然是作弊!”監考官怒道,“還藏入谷道帶進來!你好大的膽子!”

  “沒有!沒有!”盛開嘶聲叫道,嚇得渾身顫抖,還算清秀的臉上滿是驚恐,“我姐夫是誰王殿下!我姐姐是王妃!你們不要冤枉我!”

  “住口!”監考官吏戟指喝道,“親王怎會有你這種親戚!淮王封地江西,你緣何來應天考試!來人,拿下!”

  一群士卒唱個喏,撲上將盛開拿下,迅速帶離考場。

  等待盛開的,重則坐牢流放,輕則杖刑之后革出功名,終生不得考試。

  朱寅聽到“淮王”二字,立刻想到自己還有誰王朱載堅的把柄:他的親筆信。

  去年斬殺“花佛”釋永真時,從釋永真的遺物中搜出了很多嘉靖時期的密信,關系到一些官員秘辛。

  那些人二十年多前還不算什么,如今不少都成了大人物。

  其中就有朱載堅的信。

  當年朱載堅還是個不得寵的王子時,曾經寫信給釋永真索要虎狼之藥,讓釋永真代他銷售違禁貨物給倭寇,還吹捧嚴黨,請釋永真賄賂嚴嵩,改他為世子。

  這封信只要交到朝廷,朱載堅的王位就要被革除,轉到他兄弟的手里,就是他兒子都不能襲爵。

  當然,不到必要的時候,朱寅不準備對付一位親王。

  尤其是淮王封地鄱陽,地理上還屬于江東,距離南直隸和浙江都很近。

  朱寅收回思緒,站起來活動活動,一邊搖著扇子。

  美女蛇從他的衣襟里爬出來想逃走。卻又被朱寅捉住,掛在脖子上貼身佩戴。

  美女蛇十分無奈,只好乖乖的盤著,不甘的吐著信子。

  它也知道自己無毒,不能把這可惡的人類怎么樣,只能認命了。

  此時正午,天氣更熱。很多考生已經放下筆,吃飯的吃飯,如廁的如廁。

  但是,相互之間嚴禁交談。

  要么就安靜的進食,要么就趴著桌子憩一會兒,要么在號軍的監視下去茅房,要么在號軍監視下去打水。

  朱寅也開始吃午飯了。一上午體力消耗很大,出汗很多,必須要補充能力。

  他打開食盒,按照日期取飯。

  越是容易變質的飯菜,寧采薇編的日期越靠前。比如今日中午這頓是:

  “咸鴨蛋一顆,鹵賺頭二兩,熏烤鹿肉二兩,奶糖九顆,煎餅一個,小香瓜一個,烤饅頭一個,腌魚子一兩。’

  脂肪、蛋白、碳水、維生素、鹽分都補給到了。

  朱寅很想給元釗幾顆稀罕的奶糖,但因為考場紀律,他不能給元釗任何東西。

  朱寅吃完了午餐,就對元釗說要去打水。

  “小公子且慢坐,小人去打水!”元釗趕緊說道。

  每條考棚都有兩口水缸,里面有注滿的清水。元釗帶著朱寅的水壺,打了滿滿一壺,又在號房外的炭爐上生火。

  “俺來燒水,小公子只管歇息。”元釗十分殷勤。

  其他考生都羨慕朱寅,怎么有這么聽話的號軍。

  朱寅道了謝,摸著美女蛇道:“你剛好是條雌蛇,給你取個什么名字呢嗯,你叫玉斑錦蛇,就叫阿錦吧。”

  “這叫玉斑錦蛇么”元釗一邊燒水一邊笑道,“還真是錦帶一般好看,難得小公子還愛蛇。

  朱寅心想這蛇后世好幾萬元一條呢,笑道:

  “愛蛇倒是說不上,只是同情罷了。我若是放了它,它在這考場立刻會被打死,活不過一個時辰。我放了它,就是害它性命。

  元釗用火鐮子點燃艾絨引火,抬起有點動容的臉,喟然道:

  “原來是仁心!小相公正是君子啊。小公子中了舉人進士,才是百姓的福氣。

  不遠處號房里的郝運來聽到這句話,不禁翻了個白眼。

  老實巴結的傻軍漢!朱雅虎有個屁的仁心,這小子就是奸!

  就如《易》曰:“小人而乘君子之器。”

  對朱寅這種人,就要用《易經》中的《遁卦》:“天下有山,遁,君子以遠小人,不惡而嚴。”

  最后就能逢兇化吉,誠如《泰卦》曰:“君子道長,小人道消也。”

  要不是考生之間嚴禁交談,郝運來一定會冷嘲熱諷幾句。

  這一次,他押對了《中庸》,考中舉人更有把握了。

  呵呵,小老虎啊小老虎,等我中了孝廉,一定會請你去我家做客,喝酒。

  讓你看到我在考試前立下的門楣會不會倒,讓你看到我家門口的功名旗桿啊。

  郝運來微微一笑,文章更有思路了。

  要是這次中舉,將來就能為弟弟娶個好媳婦,為妹妹嫁個好人家,自己這個長兄也算盡心了。

  很快,茶銚里的水就燒開了。朱寅加了一把涼茶、薄荷、酸梅,這才喝的過癮。

  直到此時,朱寅才想去廁所方便了。

  簡陋的茅廁當然沒有更衣之處,朱寅只能先脫掉儒服,只穿著短褂單衣。然后在元釗的陪同下,來到最近的茅廁。

  一到門口屎尿味就撲鼻而來,一群蒼蠅“嗡”的一聲彈射起飛,朱寅卻是神色不變的走進去,只是打開折扇驅趕蒼蠅。

  明明是進入茅廁,他卻像是閑庭信步。

  朱寅受過克服骯臟的心理訓練。執行任務時,若是逼不得已,可以做到藏身糞坑、垃圾堆、下水道。

  做不到這些,就不算一個優秀的特工。

  而距離茅廁最近的號房,不到一丈遠,這就是所謂的“糞號”了。

  但見類號中的考生,臉色蒼白,神情苦楚,身邊的蒼蠅揮之不去,可見十分煎熬。

  朱寅進入茅廁,但見五只大馬桶一字排開,馬桶里面都已經蔚為可觀了。

  原來,茅廁中不是蹲坑,而是糞桶。

  此時很巧,只有一個考生蹲在那里,倒是不用等。

  那考生卻很是引人注目。他手持一條竹片,三四寸長,半寸來寬,十分光滑。

  這就是廁等了。

  傳說此物最微,可入藥治療難產。

  可是如今的大明朝,用廁籌的已經不多。雖然有《惜字律》這種道德規約禁止用寫過字的紙擦屁股,但可以用草紙啊。

  草紙如今很便宜,絕非用不起。

  有些人不用,純屬是習慣。

  但見此人將廁籌放在臉上擦一擦,感覺不到毛刺刮臉,這才滿意的微微一笑,手持廁籌伸下去揩拭。

  一下,兩下...

  朱寅神色平靜,倒是沒有嫌棄他,只有一個疑問:“這玩意兒刮得干凈么”

  那考生的號軍忍不住問道:“為何不用草紙”

  考生答曰:“無他,清涼可人,古意盎然也。”

  他的號軍立刻閉嘴。

  朱寅很快完事,凈了手走出茅廁時,發現“糞號”中的考生奮力驅趕蒼蠅,神色悲憤。

  一臉生無可戀。

  另一個類號考生,此時并沒有動筆,只是無語望蒼天。

  朱寅不禁有點同情了。

  天氣悶熱,距離茅廁這么近,蒼蠅又多,誰也受不了啊。

這還怎么安心考試  朱寅回到號房,這才好整以暇的寫第三篇八股文。

  等到朱寅寫完第三篇草稿,已經是下午申時初刻了。

  之前還悶熱,此時卻陡然涼快下來,甚至秋風乍起。

  可是考生們不但不高興,反而人人露出憂色。原來那肆虐的秋陽已然不見,空中卻變的烏云密布。

  要下雨了!

  這雨一下,估計一時歇不下來。

  “小相公,要下雨了。”元釗望著天,“趕緊掛起雨簾子吧。”

  朱寅趕緊取出寧采薇準備好的雨簾子,掛在號房沒有墻的那邊。寧采薇還準備了兩顆小秤砣,用來墜雨簾。

  按照規定,只有下雨時才能掛雨簾擋雨。不下雨時不許用。

  朱寅剛剛掛起雨簾,天上一道閃電劈開云層,接著就是“轟隆”一聲雷鳴。

  隨即,傾盆大雨就噼里啪啦的打下來。

  整個考場上,都是暴雨敲打萬千瓦的聲音,訇然大響,猶如萬馬奔騰。

  冰亮的雨水淋著被曬的火熱的瓦片,立刻化為一片片白氣,仿佛水霧蒸云,頃刻又消散不見。

  數千考生的房號,全部掛著雨簾,看上去五顏六色,十分壯觀。

  號軍們也戴上早就準備好的斗笠蓑衣,仍然站在號房之外履行職責,櫛風沐雨。

  隨著大雨落下,狂風也席卷而來。

  很多人準備不足,沒有重物墜著雨簾,以至于雨簾被狂風卷起,暴雨頓時飄了進去,打濕了試卷,墨跡污染。

  甚至還有人的試卷被狂風卷走,頓時捶胸頓足,哭嚎著追出。

  如今已是下午,要是草稿毀了,可能就來不及完成考試了。

  不少考生用身子遮擋飄進來的雨水,自己半身濕透,卻還要護著試卷。

  朱寅的雨簾有小秤砣墜底,大風卷不起來,加上元釗站在門口遮風擋雨,情況好的太多。

  小小的號房里,沒有一點雨絲飄進來,毫無淋漓之苦。

  聽到外面的暴風驟雨,他反而心靜如水,寫起來更加順暢。

  等到天黑掌燈,朱寅已經完成了《詩經》義中兩道題的草稿,只剩兩道題了。

  朱寅加了一件衣服,繼續寫。阿錦則是藏在他的衣服中取暖,再也不肯冒頭。

  兩根蠟燭燒完,城中二更鼓響(九點),朱寅堪堪完成了所有考題的草稿。

  此時,剛剛是結束一天考試的時間。

  “小相公。”雨中站了幾個時辰的元釗提醒道,“今日可以封筆了,還是應該早點歇息。”

  朱寅點點頭,收了紙筆,如釋重負。

  此時雨小了很多,但還沒有停。

  朱寅揉揉手腕,對元釗十分感念,又十分同情。

  這一天,日曬雨打,真是大不易啊。

  “元大哥也去歇息吧,今日實在辛苦了。”朱寅有點過意不去。

  元釗笑道:“雖說真是辛苦,但考完我等也有賞賜,卻是不白辛苦。”

  等到元釗離開,朱寅再看時,只見外面很多號房的考生仍然在寫。

  巡邏的官吏下了通知:不許再寫,立刻熄燈封筆。熬夜答題者一旦被發現,試卷作廢。

  同樣,夜里相互交談,擅自出號房,考卷作廢。

  如果內急,需要等到巡邏士卒到來,再集中帶著去茅廁。

  當然,也可以在號房內解決。

  頓時,一聲聲的嘆息連接響起,猶如秋風秋雨。

  第一天考試最為重要。今日發揮如何,中與不中,很多考生已經心中有數了。

  朱寅吹滅自己蠟燭,看著風雨如晦的漆黑夜空,感覺今日就像做了一場大夢。

  來到明朝快兩年,他終于參加了鄉試。

  直到此時他才感到一種說不出的疲憊。

  仿佛所有的力氣,都被七篇文章榨干了。

  隱隱約約的,他聽到不遠處的號房中,依稀傳來一個悲愴的自言自語:

  “年年下第東歸去,羞見長安舊主人。”

  PS:考場就寫到這里了。明天寫考場外的事。今日心情很差,就到這里吧。蟹蟹,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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