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國,陳縣。
陳王劉寵正在校場演武。
劉寵此時正是三十多歲年富力強的時候,看起來頗為英武,倒是不像一般的藩王。
此刻,他正端著弩半跪在地,對著五十步開外的箭靶瞄準。
“噔…”
弦聲嗡鳴后,弩矢射出。
正中紅心,大半支弩矢都已經穿透了箭靶。
那紅心上,已經緊緊的貼著好幾支弩箭了。
劉寵將弩柄抵在腰間,踩住弩床的踏環,彎腰用綁在身上的轆轤勾帶勾住弩弦,直起身來以腰腿的力量再度上弦。
這是一柄六石腰引弩(360斤),靠手臂的拉力無法上弦,得靠全身發力牽引,是以腰腿和背部力量完成的。
綁在上半身的轆轤勾,是一套帶有動滑輪的鉤索,這是上弦器,也兼作胸甲綁帶。
這種腰引弩并不是漢弩的極限(大黃弩能達到十石),但百步之內已經能穿透絕大多數甲胄。
這也是最貴的單兵制式裝備,比制式鐵甲還貴。
因為弓臂和弓弦都是復合材料,包括足夠長的水牛角、泡制多年的竹和桑木芯、優質牛筋與鹿筋、萬中選一的頂級生絲、優質鰾膠等等,而且對材料的處理耗時極長。
而劉寵身后,持著同樣六石腰引弩的‘材官’足有數百人。
說是材官,其實劉寵這里都精銳弩手,不僅是神射手,而且都身強力壯。
在校場列隊的弩手更有數千人之多。
不過校場的弩手背的是蹶張弩或輕弩。
這個校場叫‘教弩臺’,是劉寵練弩兵的地方。
藩王本來是不允許擁有弩和鎧甲的,但劉寵這里卻有強弩數千具,這當然是逾制的。
而且這可不是短時間搞得出來的…
為什么會有這么多弩?
當然是早有準備…
早在熹平年間,當時才十七歲的劉寵就曾與國相魏愔一起大舉祭祀黃老諸神。
藩王私祭天神是逾制,屬于大逆,此事被人告到了朝廷。
但那時靈帝劉宏剛冤殺了渤海王劉悝,不愿再對藩王動刀子,擔心引發大規模的王族叛亂,便只殺了和劉寵一起祭祀的前國相魏愔,換了許玚擔任陳國國相查辦此事。
許玚是汝南人,汝南許氏也是三世三公,許玚的祖父許敬,父親許訓,哥哥許相,以及另一支的族叔許栩,都擔任過三公。
搞月旦評的許劭和許靖是許玚的族弟,吳郡太守許貢是許栩的侄子。
許家兩支,族居地分別在汝南平輿和潁川郾縣,與汝陽和陳縣相鄰,許家與汝陽袁家也一直關系緊密——袁湯(袁術的爺爺)的正妻就是許家女。
許玚擔任陳相之后,陳國里里外外都換上了許家的人,隨后回報朝廷說陳王劉寵祭祀諸神只是為了‘求長壽’,于是靈帝也不再追究此事。
此后,許玚一直擔任陳國國相,直到現在,已經十八年了——在靈帝執政時期,能在一個地方干十八年,一直不升遷不調任不去職,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黃巾起義時,天下大亂,兗豫各郡縣皆有叛亂,流民無數,逃難者塞道盈野。
那時陳國已經擁有數千張強弩,并開始大量征召兵士。
劉寵有善射之名,又組建大量弩軍,陳國人皆懼怕,沒人敢作亂,反倒是有不少豪族投奔陳國避禍。
皇甫嵩和朱儁剿滅兗豫黃巾時,黃河以南的主要戰場潁川長社、汝南召陵、陳留長桓、東郡頓丘——全都在陳國周邊,總數量幾十萬…
在周邊全是黃巾大部隊的情況下,黃巾軍卻從來沒有攻擊過陳國…陳國也沒有出兵討伐黃巾。
原因嘛…不知道。
反正沒人說,那就當是不知道吧。
而且,黃巾大部隊只要被擊潰后,沒被殺的敗兵全都會往陳縣或汝陽跑…
不僅黃巾軍,馬元義當初帶的那些醫者也是往陳縣跑的,只是半路被趙謙追殺,為此還搭上了袁秘的命,順便造就了‘汝南七君子’的美名。
黃巾主力被平定后,各郡人口大量流失,唯獨陳國的人口不降反升,部隊也像是撒豆成兵一樣暴漲,平輿許家的農奴更是猛然暴增。
與陳縣類似的,還有袁家的故鄉汝陽——黃巾也從來沒進攻過汝陽,而且劉辟、黃邵等黃巾余部全都回了汝陽…
袁術總是能快速拉起大量部隊,這可不僅僅只是因為他是黑道大佬。
汝南太守趙謙在得知袁術給劉辟站臺后,就立刻棄官潛逃,這當然也不是為了逃稅。
“噔…”
又是一聲弦鳴,弩矢再度穩穩的扎入紅心,并且將箭靶射出了一個空心——之前所有弩矢都射在了同一處,且全部穿透了箭靶,這最后一箭,使得箭靶中心徹底崩成了彈孔。
“大王神射!遠隔百步,十矢中同一處,真是神乎其技!”
陳國國相許玚在旁邊抱拳恭維。
其實箭靶距離大概五十步…但十發都射在同一個點,這確實是神射。
劉寵有些自得的笑了笑,把弩遞給了身旁的侍衛:“曹操的部隊來犯了嗎?”
“是來了…不過,曹操來此只為追稅,大王無需與他為難,出些錢糧打發走就是了,何必與其生怨呢?”
許玚點頭,但隨即便勸說劉寵:“劉備倒行逆施,假以時日必激起天下皆反,眼下時機未到,觀其自敗就是了…”
“許公,當初雒陽大亂時,你說時機未到…”
“劉備帶天子去青州時,你也說時機未到,說是自有袁紹可擋劉備,可觀其兩敗…”
劉寵伸手接過身旁近衛再次裝填好的弩,對著遠處的靶子瞄了瞄:“哼…前不久彭城王落難,甘陵王被害,齊王自盡…可袁紹一聲不吭的消失了,他擋住劉備什么了?何來兩敗?!”
“如今劉備禍亂天下,殘害藩王,誅殺名士,曹操甚至還欺上了孤王…你又說時機未到,讓孤觀其自敗?”
劉寵說著轉過臉,搖了搖頭:“不知在你眼里,何時才算時機已到?待孤老死入土之后嗎?!”
“大王,劉備擅用心計啊…”
許玚嘆了口氣,從懷里摸出兩本小冊子遞給劉寵——就是劉備發行的忠臣錄和奸臣錄:“此物乃劉備所發,如今已經盡傳四野。我等窮盡一生,只求身后能有個忠孝仁義之名,可此物一出,天下誰還愿意行險?需得耐心等待,徐徐圖之…”
“就因身后之名,你便怕了?當初挑動黃巾時為何不怕?”
劉寵把弩平抱在懷,轉身看向許玚:“許公,孤已不是當年的懵懂少年了…你把持陳國十八年,從陳國掠走了無數錢糧,用陳國做了那么多逆亂之事,無非就是想借孤的名頭…”
“如今孤都不怕,你卻怕了…哈哈…倒不知你在怕什么?你怕劉備,卻為何不怕孤?!”
劉寵眉間的神色,看起來已經有些癲狂了。
從十七歲到三十五歲…這漫長的忍耐,確實也足以讓人癲狂。
“大王,我等只是不愿行險…劉備倒行逆施,必使得天怒人怨,但還需等待些時日,才能使得各郡皆同心并力…”
許玚耐心解釋著:“況且,此怨還需傳于天下啊,若不能先使劉備聲名狼藉,便難以動搖其根…”
“夠了!”
劉寵打斷了許玚的話:“你等只知玩弄名聲,卻不敢當真上陣…待你等下定決心,那劉備早就顛覆天下改朝換代了!”
“…大王若要謀逆,請恕我許氏不敢奉令,以免一損俱損…”
許玚臉色冷了下來:“大王何不試試,看看這些材官是尊奉大王之令,還是聽奉許某之命!”
“那便試試…駱郎中,舉弩,三刻!”
劉寵嗤笑一聲,高聲下令。
“仰三!”
材官隊伍前的郎中令舉起了令旗。
“唰…”
臺下列陣的數千兵士同時抬起了弩,將望山仰角撥到了第三個刻度。
許玚面露驚恐之色:“什么!駱俊!你竟然…”
“十八年…許玚,你以為孤這十八年來只會宴飲射獵?你當初是如何欺孤的…孤可沒忘!”
劉寵也舉起了手里的弩,對準許玚扣動了弩機。
“…你…”
許玚前胸幾乎被洞穿,弩矢只留了尾羽在外,只出了個短促的聲響便倒地斃命。
“駱郎中,從今以后你便是孤的國相。”
劉寵快意的看著許玚的尸體:“取許玚之財招兵買馬…無膽之人,枉稱名士…”
“大王,劉公山已入東郡,張邈已入陳留,鮑信已入濟陰,只待大王舉旗一呼,兗州必然景從…”
駱俊上前,站到了原本許玚的位置,開始匯報兗州各郡的情況。
“僅憑他們可不夠…潁川才是必取之地。先將許玚尸首送往譙縣吧,待擊破曹操,那些無膽之士才敢景從…劉備有膽,才能以區區數千兵奉天子輔政,劉備可輔,孤亦可輔…”
劉寵望著天空,深深的吸了口氣。
就仿佛坐了十八年牢的囚犯剛走出監獄一般。
同時,一桿大旗被豎立起來,上面赫然是“輔漢大將軍”字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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