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邙南麓。
這里是皇陵區,劉宏自己給自己準備的墓地也在此處。
這不是山上,而是山腳下的平地,劉備剛帶劉協從山上下來,部隊都等在這里的。
“少師,這里會用什么陵名呢?”
劉協看著面前的陵地問劉備。
少師是劉備的加銜,有教輔幼帝的意味,但并不是老師的意思,也不涉及輩分。
傳術就是師,傳道就是傅,‘師’和‘傅’都不是長輩,只是學生會因尊師重道而更加禮敬而已。
后世文人把‘師傅’與‘師父’混為一談,搞出了以父視之的禮教,但卻并不一定樹德傳道,其實是為了占人便宜。
“這得看先帝謚號是什么,陵名都是與謚號對應的…你想用什么?”
劉備也不拿劉協當小孩,站在劉協身旁正經說著。
“…按實績,父親謚號該用什么?”
劉協有些猶豫。
劉宏的陵地尚未定名,謚號也還沒確定,雖然這幾天太常馬日磾已經擬了個預案,但具體落定還得看最終是哪些人掌控朝堂。
通常情況下謚號會商議很久,直到新君的政局穩定后,才會有一個各方都能接受的結果。
“肆行勞祀曰悼,亂而不損曰靈…這是馬太常擬的,倒也符合實績。”
劉備回答道。
這兩個都不是什么好謚號,但也不是惡意詆毀。
劉宏的生平確實就是這樣,賣官修官損耗民力,天下大亂但沒亡國,中年暴斃急病突亡(也是悼),用靈或悼都是沒問題的。
其實若真想美化一下,也可以用‘肅’,執心決斷曰肅——劉宏確實有果斷決策的能力,只不過大多時候是與士族對立的…
馬日磾這樣的士人對劉宏有意見,當然不會給劉宏擬太好的謚號。
“…為何威宗皇帝能用孝桓?”
劉協大概對悼和靈都不怎么滿意。
威宗是桓帝的廟號,其陵名為宣陵,‘宣’、‘威’、‘桓’都有辟疆服遠的意思。
桓帝定謚的時候是黨錮最嚴的時期,也是士人被打壓,外戚與宦官勢力最強的時候。
桓這個謚號當然是有所美化的,但也算是符合實際。
畢竟桓帝在位期間大漢的人口增長到了頂峰,且平定了羌亂和鮮卑,還收服了西域諸國,辟疆服遠確實是做到了的。
當然,如果桓帝死時是士人當權,以桓帝實施三互法,開黨錮等事,說不定會因其打壓士人而得個‘厲’、‘蕩’之類的惡謚。
“后人議君,皆看其國,不看其人。”
劉備回答道:“無論皇帝是什么樣的人,只要其死后大漢境況不太差,謚號自然不差。”
“如今之世…”
劉協顯得更猶豫了:“我聽阿母說過,似乎不太好…”
很顯然,雖然他年紀小,但也知道現在的大漢比之桓帝時期肯定是差得遠了。
只是到底有哪些不好,他是沒親眼見過的。
劉協口中的阿母是指貂蟬。
劉協是在暴室養活的,一直帶他的是貂蟬,所以貂蟬就是他的阿母——其實民間對無血緣的年長女性都稱‘阿母’,對自己的媽稱‘大人’或‘母親’。
這和劉宏稱趙忠為母不是一回事,那是趙忠的昵稱,就像現代把啰嗦的人稱為‘趙媽’。
“確實不太好…你想看看大漢如今是什么樣子嗎?”
劉備轉身看著劉協:“光聽人說恐難體會。”
“現在可以去看嗎?”
劉協當然是想到處看看的,他這還是第一次出雒陽,是真沒見過世面。
“可以啊,本就是帶你出來增廣見聞的。”
劉備回頭牽來自己的戰馬:“來,上馬,我帶你去看看黃河。”
“我不會騎馬…”
劉協看著高大的戰馬,有點興奮,但還是很老實的沒逞強。
“這是鞍橋,你抓穩就行…”
劉備的馬裝了高橋鞍,帶個娃當然是沒問題的。把劉協護在身前,劉備直接驅馬小跑出去。
跑到關羽張飛等人身旁時,劉備招呼了一聲:“云長,益德,帶兵去取小平津,今晚我們駐于小平津。”
“大兄…這…”
關羽顯然覺得劉備這時候帶劉協去兜風多少有點不務正業。
“小平津定留有袁賊的輜重部,儲君年紀小,暫時不適合去打仗…只能辛苦弟兄們了。”
劉備交代完,便騎馬向北而去。
趙云帶著衛隊趕緊追了上去。
黃門打扮的貂蟬也騎了匹馬跟著,但她明顯馬術不佳,動作很是僵硬,還好劉備這邊的馬都有雙邊鐙,要不然真有可能摔下來。
“大兄倒像是在做阿父…”
張飛低聲對關羽說著,一邊說還一邊瞟了一眼貂蟬的背影。
他知道劉協管貂蟬叫阿母。
“咳…別胡說…”
關羽明顯是比張飛正經些的:“那是儲君…要不了幾天就得是陛下了。”
“云長兄,俺不是妄議儲君…”
張飛再度壓低了聲音:“俺是在想,若大兄如父般教其明理,儲君將來會成明君嗎?”
“應該會吧…”
關羽撫了撫胡須:“大兄德才兼備,想來儲君也能學有所成。”
“可歷代皇帝皆有德才之士教導…為何明君寥寥無幾?”
張飛聲音壓得更低了。
“…唉…莫議此事…先把大兄吩咐辦了。”
關羽顯然也不明白這個問題,不過關羽比較簡單,想不通的他就不想。
平縣,黃河邊。
這是小平津附近的臨河縣城,多年前也是黃河渡口,但現在渡口已被小平津取代,平縣成了雒陽的衛城。
劉協看到了洪水泛濫留下的泥沼,也看到了泥沼中倒伏的尸骸。
眼下已是深秋,大水已退去不少,但岸邊的農田全部被淹,滿目皆是焦黃的泥濘。
一路過來,看到的災民不算太多,因為絕大多數災民早在洪泛時就已經被驅逐,只留下了殘破垮塌的空屋殘桓。
平縣外面倒是有不少人,但大多看起來要么骨瘦如柴,要么腹大如鼓,全都沒什么精神,與雒陽城內的人差別極大。
——縣內的糧價是粟兩萬錢一斛,麥三萬錢一斛。
這些人正在搜尋地里殘存的糧食,或是采摘洪水褪去后留下的野菜和草根。
原本此時應該是收獲的時節,但洪災之后還想從地里找到吃食,那就得碰運氣了。
雒陽這幾天沒空賑災,平縣也沒人管事,官員們都到雒陽奔喪去了。
劉協對錢沒有太多概念,但他至少知道兩萬錢是很大一筆錢,也知道一斛糧食沒多少。
而且,只需要看到縣外那些虛弱得風一吹就會倒的人就能明白,這不是短時間造成的,只有長期的饑困,才會使得人人都是這副模樣。
“為何有人腹大,有人枯瘦?”
劉協轉頭問劉備。
“腹大面僵者,是長久饑餓以至浮腫,或是為了裹腹吃了太多土…”
劉備解釋道。
“吃土會死的吧?…京畿周邊竟也不得食嗎?那其它州郡…”
劉協眼里滿是哀愁:“天下如此疲困,是父親之過嗎?”
“也不全是…可是,所有人都會認為這是皇帝的過失。”
劉備輕聲說道:“萬民之苦,皆天子之過,這本也是皇帝該有的擔當。”
“…若是萬民只能吃土,那確實只該以悼、靈為謚…”
劉協低聲嘀咕了一句,轉頭又問劉備:“這天下如此破敗,還能治好嗎?”
“當然能。”
劉備點頭:“只是或許有人不愿意治。”
劉協不太理解了:“為何?”
“因為沒餓過…不知道饑餓的滋味。”
劉備知道這事一句兩句解釋不清,便只說了最簡單的。
劉協半懂不懂的點著頭:“我也沒餓過…我想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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