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正午,諾伊特拉爾港口。
平日里人來人往、無比繁忙的碼頭,卻在今天顯得有一絲反常。
在岸邊搬運貨物的力工、在船身檢修狀況的船員、甚至和送行親友告別的旅人,一個個的都壓低了幾分聲量,視線也不自覺地朝碼頭邊緣的深水區水位瞟去。
只因在那里,一艘懸掛有帝國軍旗的大型渡輪,從今早起便靜靜的停靠著。
無論是從船上那一位位軍紀嚴明的帝國軍人,亦或是艦體那夸張的吃水深度來看,今日的港口,怕是會有大人物來造訪。
事實也正是如此。
沒過多久,幾輛懸掛有帝國標志的馬車便在隨行人員的護送下,一路行駛到碼頭上才堪堪停下。
接著,一行幾人從車廂內陸續走出,登上了這艘一大早便停靠于此的渡輪。
就是位于簇擁中心的兩人中,似乎有一人狀態有些萎靡。就連登船時的幾節階梯,都需要有人在旁攙扶。
渡輪發船后。
古特看向身側腳步虛浮,需要抓著甲板上的欄桿才能站定的鄧肯,開口問道。
“現在感覺怎樣,有比早上好些嗎?”
“唔”鄧肯扶了扶還有些昏昏沉沉的腦袋,有些無力道,“稍微有點吧。”
“對了,你昨天給我喝的酒究竟是用什么原料做的,為何后勁會這么大?”
“這個嘛”古特沉吟片刻后答道,“具體情況我也不太好透露,但可以保證,釀酒所用的原材料絕對純天然。”
“再說,那酒我也喝了,今天不是挺好的嘛。”
“會不會是你在之后又喝了些其他的東西才導致的?”
“其他的東西?”鄧肯有些遲疑,“在你走后,我也只喝了幾扎啤酒罷了。”
“那便是了。”古特目光閃過一陣了然。
這一次的天賜酒由于采集時間足夠,實際度數可并不低。
高度的白酒與氣泡綿密的啤酒前后混飲,本就會使酒精快速上頭,容易令人醉倒。
再加上天賜酒的酒液里還存有一絲靈氣,說不定還會伴隨些其他反應。
“鄧肯,你昨天喝完酒后是什么感覺?”
“感覺?”鄧肯皺了皺眉頭,忍著頭腦的混沌開始回想。
“當時,我在察覺身上有幾分醉意后便起身離開了酒桌,回到房間內休息。”
“可在床上躺下后,我的意識已經有些迷醉起來,但不知為何,身體卻變得異常精神。”
“兩相矛盾下,折騰了一晚上也沒能入睡,等今早起來后,就成了你看到的這副樣子。”
“原來如此。”聽到這里后,古特徹底弄明白了發生在鄧肯身上的事情。
溶解于天賜酒酒體里的靈氣,本因隨著人體對酒精的代謝而彌散于體內各處,相對柔和的滋養四肢百骸。
可鄧肯的身體不像自己,能夠快速代謝酒精,又在飲用天賜酒后繼續喝了大量啤酒。
啤酒中的氣體會導致溶解在酒精內的一抹靈氣被快速激發,較為粗放的流入身體內,令鄧肯本該休息的身體瞬間變得精神起來。
就像睡前錯把安眠藥給吃成西地那非一樣,這一覺能睡好才怪。
身體狀況與精神狀況錯配的感受,甚至要比熬上一夜都更難受。
至少在熬夜過后,身體與精神都是疲倦的,不會互相矛盾。
不過溶解于天賜酒中的靈氣畢竟有限,想來影響到了現在,也該差不多了。
事實也正如古特所預料,在渡輪上吃過午飯后,鄧肯身心的困意便如潮水般的涌來。
向周邊人告示一聲后,便急匆匆地向著船艙走去,而古特在看到鄧肯離開后也跟了上去。
畢竟這件事情是因自己而起,為表一絲歉意,古特使用道具好夢枕頭,對著鄧肯艙室內的枕頭施加了一層好夢魔法。
而困到極點的鄧肯也顧不上心疑,枕著枕頭便沉沉睡去。
“咳咳”
下一刻,兩道輕聲的咳嗽從古特身后響起。
向后望去,古特發現一名身披軍裝的帝國軍人不知何時站在了自己身后,一雙銳利地目光正上上下下地掃視著自己。
“古特先生,鄧肯大人他要休息了,還請您先行離開。”
“好。”軍人無聲地出現令古特心頭一驚,但仍維持著面色的平穩進行回應,之后轉身快速離去。
而軍人則立于原地,目視著古特走遠。
直至徹底看不到他的身影后,才無聲的推開了鄧肯的房門,并從口袋內摸出一塊懷表狀的魔導器,對準了睡著的鄧肯。
隨著懷表上的調時針被軍人輕輕摁下,一陣無聲地波動緩緩蔓延了整個艙室。
片刻后,波動傳回懷表狀的魔導器,隨著“咔噠”一聲輕響,軍人朝表盤看去,發現懷表上僅有秒針跳動了一格后,緊繃的神情不由放松幾分。
將懷表狀的魔導器給蓋上并收回口袋,軍人向已睡著的鄧肯微微頷首,接著無聲地離開了鄧肯的艙室。
與此同時,古特這邊。
在與那名神秘軍人打過照面后,古特便徑直回到了自己的艙室內。
之后反鎖房門,并在周圍布置下了一層示警結界。
做完這一切后,古特拉過一把椅子在桌旁坐下,面色有些凝重地在腦海中回憶著,先前與他接觸時的細節。
由于身處帝國一方的渡輪上,為表互相信任,古特不好釋放魔力探知來提供預警。
可即便這樣,對于如今這副受過多次強化的軀體而言,也總該能聽見些行走時的腳步聲才對。
不至于都被人給摸到了身后,卻一點察覺都沒有。
那個突然出現在自己身后的軍人受到過特殊訓練,懂得如何將行走時的動靜給完美隱藏起來。
或者說,他壓根就不是常規的軍人。
在以魔族及魔物為主要戰斗目標的軍方,軍人們根本沒有進行這種訓練的必要。
因為戰場上的魔族們可不會放松自己的魔力感知,給戰士們悄悄偷襲的機會。
唯有在將刀鋒逆轉,面向人類同族時,這樣的潛伏技巧才會有用武之地。
所以,先前碰到的那名,更有可能是身穿軍裝的帝國特務。
想到這里,古特用手指有節奏的敲打起了桌面,在心里想著水面下的局勢。
若以理性進行分析,比起會面過程出現意外導致雙方關系產生裂隙,帝國的那位皇帝陛下應當更樂意促成此次會面才是。
那么即便他在隨行人員里安插了特務,也該從自己掌控性更強、同時手段相對柔和一些的魔導特務隊中進行抽調。
倘若先前的“軍人”,以及船上其余可能存在的特務皆是隸屬于此,那么自己大可松上一口氣。
因為君命所在,他們大概率是不會對自己出手,自身的性命安全應當無憂。
但也不可掉以輕心,去拿自身性命去賭帝國皇帝的理性。
而且即便是沒有君命,帝國的一些特務機構也未嘗會安分守己。
例如指揮系統非常不透明的影中戰士,他們已經開始失控了,會按照自己的想法去隨意暗殺掉每一個礙事的家伙。
就像在后續劇情中,他們不惜刺殺賽麗艾、芙莉蓮等大魔法使,也要攪黃帝國與協會的合作一般。
而目前自己所要推動的,也是帝國與協會間的合作,古特又怎會不對他們進行防范。
今日的會面也算是為自己敲響了一下警鐘。
讓自己知曉,以目前的警覺水平,還無法在不開啟魔力探知的情況下,察覺到潛伏專業的特務。
就在古特沉下心來思索之際,忽地一聲脆響自身外傳來,令人心神一顫。
而再一次的聽到這個聲音后,古特已經沒有初聞時的慌亂,默默嘆了口氣,從口袋中摸出了道具好夢枕頭。
果然,由魔力所組成的光點,在它的上面排成了一行清晰的小字。
有人在美夢效果的影響下,成功喚起一段來自未來的美夢 待這行字跡消散后,古特將道具給收了起來,有些無奈地吐槽了一句。
“不是說只有微小概率觸發嘛,怎么感覺除了我本人以外,其余人都是必然的呢。”
與此同時,鄧肯的艙室內。
正側身枕著枕頭睡覺的鄧肯,無意中換了一個姿勢。開始枕著一條胳膊,趴在一張有鏤空圖案的水晶桌上進行休息。
“鄧肯,鄧肯。”
一道溫柔地女聲從身旁傳來,伴隨呼喚的,還有幾下輕柔的推搡。
“唔”
因翻看魔法書太困而趴在桌上睡著的我囈語一聲,接著迷迷糊糊地爬了起來。
一邊用手將因睡覺而變得有些歪扭的單片眼鏡給扶正,一邊向著身側的愛人表達歉意。
“抱歉,親愛的。”
“我看書時不小心睡著了。”
說著,我看向身旁的妻子萊克蒂蕾,她還是如我記憶時的那副年輕模樣,容姿端麗,惹人憐愛。
不過,我為什么會強調妻子“年輕時”的模樣呢,明明萊克蒂蕾與我都是風華正茂的年紀。
算了,不重要。
在看到妻子注視起我的衣服時,我連忙在在椅子上坐正,并用手整理了下那幾道因睡覺而壓出的褶皺。
忽地,我在自己的衣領上發現了一枚勛章。
勛章的樣貌與款式我都并不陌生,這是帝國能獎勵給英勇作戰的戰士們的最高榮譽之一。
等我返回帝都參加慶功宴后,皇帝陛下的封賞里,大概就有這枚獎章。
可為什么它已經佩戴在了我的身上,而且勛章的邊緣處也已經有了幾分銹跡,像是過去了很久的樣子?
算了,這并不重要。
而妻子萊克蒂蕾則趴在了我身旁的欄桿上,注視著這枚勛章向我祝賀道。
“鄧肯,那個勛章是表彰你功績的吧,恭喜你。”
“嗯。”我應了一聲,將其從身上摘下,放在手心里觀賞。
隱約中,我甚至能在上面嗅到一絲屬于戰場的鐵與血。
“我得到的不僅是這枚勛章,還有我們這些邊境貴族們難以想象的巨額財富。”
“有了這些,你就不會死——”
鄧肯與“鄧肯”皆是警覺,一瞬間,他們似乎都明白了自己正身處在一行夢境之中。
“鄧肯.你怎么了?”
妻子萊克蒂蕾笑著回頭,眉目如常,像是并未察覺到什么一樣。
然而,坐在椅子上的“鄧肯”卻嘆息一聲,接著露出一抹苦笑。
“原來,這是場夢啊。”
“得到這枚勛章那天的事情,我現在還記憶猶新,仿佛至今為止的努力都得到了回報。”
“我本打算第二天早上就趕回維伊澤,但在授勛儀式的當晚,我收到了你的訃告。”
“萊克蒂蕾,我沒能見到你的最后一面。”
“什么?!!”
一道驚呼從虛幻處響起,而坐在椅子上的“鄧肯”則是朝著在虛幻處的自己看去,眼眸中有幾分失神,也有幾分了然。
“果然,雖不知為何,但我的夢境里卻還有一個我的存在。”
鄧肯虛幻的身影逐漸凝聚出了一副投影出來,而與此同時,如同現實一般的夢境,卻開始變得虛幻起來。
而鄧肯顧不上留意環境的變化,向著坐在椅子上的另一個自己便發問起來。
“你剛才所說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而坐在椅子上的“鄧肯”比起虛幻的自己,明顯多了幾分沉穩。
“還真是不可思議的現象吶。”
“你會問我這個.也就是說,在你的記憶、或者說在你的經歷里,萊克蒂蕾還并未逝去。”
“能告訴我下,你的經歷到了哪個時間段了么?”
“唔”伴隨著鄧肯開始動腦思索,周圍的夢境似乎變得更加虛幻起來。
坐在椅子上的“鄧肯”張了張口,似乎想要制止“自己”繼續回想下去,但最終還是忍住了。
“我想起來了!”虛幻的鄧肯精神一振,向坐在椅子上的“自己”陳述道。
“我現在,正要去帝都參加皇帝陛下對我的封賞。”
“什么!”坐在椅子上的“鄧肯”猛地站起身來,一把放在虛幻的鄧肯肩上,口中快速說道。
“還來得及,還來得及!”
“你現在趕緊回去,到維伊澤,說不定還能見到萊克蒂蕾的最后一面!”
“還有,小心馬哈特,它會在明年發動詛咒,將維伊澤給.”
“鄧肯”話語說到這里,本就虛幻不堪的夢境就要直接破碎,將鄧肯的意識給直接擠了出去。
“唔沒有交代完全吶。”
“鄧肯”看著破碎的夢境苦笑一聲,也不知道能不能幫得上那一個自己。
還有,那一個自己,究竟是另一個時空的一段奇遇,亦或只是自己心底一抹強烈的遺憾所化作的不甘在作祟。
不過,一切都不重要了。
能夠在最后的夢中見到萊克蒂蕾一面,我也算是滿足了。
“最后?”
忽地,身旁一道柔和地疑問聲傳來,只見先前還呆站著的萊克蒂蕾走上前來,從背后用臂彎擁抱起了自己的鄧肯。
“你終于招待完客人了,親愛的。”
“現在,是屬于我們二人的時間了。”
瞬間,原本幾近破碎的夢境被穩穩地粘合起來,眨眼間恢復如初。
“親愛的,能跟我說下,你剛才的最后是什么意思嘛?”
鄧肯感受著肩膀上妻子久違的溫暖,沉溺于溫柔鄉中,用無奈地語氣向妻子解釋道。
“我輸給馬哈特了。”
“我們之間的實力差距實在是太大了。”
“這半個世紀以來,我在錘煉上沒有一絲倦怠,可即便如此,我還是沒能戰勝他。”
“那又怎么樣呢?”肩膀上的妻子在耳旁溫柔說道。
“從小到大,我已經記不清你輸給它多少次了,但你從未放棄過啊。”
只是,想到落敗的自己與被黃金化的家鄉,鄧肯的神情難掩有些落寞。
“之前與馬哈特較量的那些都只是練習比賽而已可是這一次.”
然而,萊克蒂蕾這回卻沒等待丈夫說完,而是忽然用力抱了一下鄧肯,將其打斷。
用力之大,像是最后的留念一般。
接著,萊克蒂蕾松開了自己的臂彎,漫步走到鄧肯身前,笑著說道。
“至少我所認識的鄧肯,即便身陷絕境,也會丑陋地掙扎到最后一刻。”
“加油,鄧肯!”
“嗯。”鄧肯抬頭看向妻子明媚地笑顏,被再度燃起斗志的他,忽地回想起自己好像有戰勝過一次老師。
然而在下一刻,一陣白光閃起,夢境至此結束。
“呼,呼”
艙室內,被從未來夢境中擠出的鄧肯猛地驚醒,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然后使勁給了自己一拳。
通過灼烈的痛感肯定了自己現在沒在做夢后,便再也顧不上凌亂的衣袍與身體上的困乏,踩上鞋子便急匆匆地向渡輪指揮室中趕去。
片刻后,聽完鄧肯吩咐的船長一臉為難。
“鄧肯大人您看,我們也是有規則束縛的。”
“改變航道,臨岸停靠這事,我們做起來著實有些為難。”
“按我說的去做,我這就向皇帝陛下寫信,一切后果與責任皆交由我來承擔。”
“這”船長與船副互視幾眼,最后無奈地都點了點頭。
“好吧,鄧肯大人。”
“我們這就調整航線,向維伊澤的方向前進。”
“辛苦了,抱歉因為我的個人原因給你們帶來這些麻煩。”
鄧肯向著船長與船副依次俯身點頭,接著便走出渡輪指揮室,徑直向著古特所在的艙室走去。
雖然沒有任何的證據與推理,但鄧肯能夠肯定,這個夢境與古特少不了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