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黃啊,有一件事我就不明白了,你一個御馬監掌印太監,手下五六千禁衛親軍,位高權重,為何如此忌憚大圓光寺一個年輕和尚?
沒道理啊,眼巴巴的還親自跑去收服底層幫派辦事,說吧,這七蟲七花丹都已入腹,是生是死全在我一念之間,還有什么不能說的?”
陸無病也不是一味的剛猛霸道。
雖然也前世今生都沒有怎么做過上位者,但也知道,馭人之道,無非就是畫一個餅,再舉一把刀,如此而已,沒那么復雜。
“你若是忠心辦事,這毒呢也不是不能解。
甚至,你這御馬監的差使也不是不能更進一步,富貴榮華終老。
接下來,就看你選擇了…”
陸無病扔了一句話,接過王朝小公主端過來的香茶,安靜的坐著低頭品茶,不再多勸什么。
識時務者為俊杰。
他知道,如黃承宗這種,由一個卑微的小太監,一步步磕頭奉承,直到站到太監的極高位,比任何人都舍不得這份富貴。
要他失了權勢,失了錢財,那比殺了他還難受。
先前以生死相挾,再用毒藥逼迫,或許能讓這家伙有限度的配合。
但他內心真正怎么想?
會不會消極對待,說三分留七分?
甚至,躲在暗中悄悄使絆子…
這些都是不確定的事情。
要他打心眼里屈服,從效忠老皇帝到效忠公主,或者說是效忠自己。
這個轉變十分艱難,也很有必要。
“老奴拜服,從此刀山火海,但憑驅策。”
黃承宗沒有考慮多久,事實上,連兩個呼吸時間都沒有,立即納頭便拜。
他就是這么一個人。
指望一個太監很有骨氣,很有信念,那是很愚蠢的。
但是,若是真能讓他們看到希望,卻也可以成為最鋒利的尖刀。
而黃承宗此時卻在陸無病的身上,看到了那種當仁不讓,無法無天的霸氣與鋒銳。
甚至,他精神微微恍惚之間,把眼前的這個年輕得十分過份的新主子,與往日里那位喜怒難測的老主子的影像悄悄的重合在了一起。
想到先前對方的那一掌印來,自己就像是掌中的蚊蟲一般,分毫掙扎不得。黃承宗什么也不再多想,只是誠心誠意,心悅誠服。
“拜我做甚?記住了,你以后明面上效忠的就是公主。接下來,想辦法聯系皇城十二衛統領,依次約個酒宴,到時我會親自與他們親熱親熱。”
黃承宗一聽,全身微微抖了抖。
禁軍十二衛,包括金鱗衛、旗手衛、金吾衛、羽林衛…等等,雖然訓練不足,層層盤剝,人員也多有空額,總數卻仍有將近五萬。
這些兵員底子其實很不錯,多數是各地抽調精銳組成,因為軍紀問題,打硬仗惡仗可能不太行,但是,用在京城之中,卻是一把好刀。
尤其是金鱗衛親軍,抄家滅門栽贓陷害,那是祖傳手藝,沒人比他們更拿手。
‘這是要沖朝堂下手了嗎?好大的氣魄,難道就不擔心陛下出關之后的事情?還是說,他其實還有后手?’
心里這樣想著。
黃承宗連忙躬身應是。
這時候上了船,當然希望這船越大越好。
至于坑害同僚,拖他們一齊下水,是不是會良心不安?
黃承宗表示,他就沒有這東西。
“發了,說吧,為何要打回春堂醫案和筆記的主意,你知道些什么?”
這時再問,就能保證對方說的是真話了。
陸無病精神微動,敏銳的感應到了黃承宗心靈內部的糾結與釋然,以及那種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決意。
知道這老太監,是徹底拿下了。
之所以如此大費口舌,各種手段齊施,實在是,沒人知道,這形字印,對于陸無病到底有多么重要。
關系到生死都不為過。
他可沒忘了,自己的腦海里,其實一直裝了一個定時炸彈。
元靈劍譜很好用,好用到根本不能把它當成一本劍法,其劍意之神奇,攻擊之凌厲,魔意之深重,高深處甚至不讓十方印圖。
隨著自己越變越強,這東西也跟著水漲船高,隱隱有著超脫此方世界的詭異神奧。
聯想到自己查探到的某種信息,再想想自己靈魂中以及肉身之中出現的妖魔異狀,他不得不未雨綢繆。
無論哪種修練方式,保持自我本真,這是最重要的。
一個人如果為了追求強大,漸漸的,把自己練得不像自己,練成了別人心念的奴隸,那種強大有什么用?
陸無病可不想有朝一日,自己無知無覺的,成為了哪一個位格高到離譜的大妖魔的某個分身。
所以,傾盡全力,他都要尋求解決的法門。
絕不能裝做看不見。
形字印,大概率就是這把打開門戶的鑰匙。
獲得與元靈劍意魔意抗衡的寶藏。
心念轉動間。
陸無病悄然壓下靈魂深處再次生出的妖魔犄角,同時,氣血涌動著,把內身氣血深處的一絲兇狂殺意,再次壓服。
精神牢牢鎖定黃承宗腦海,聽他說起過往舊事。
“十六年前,令祖陸乘云第一次進宮為巧妃治病…
當時巧妃犯了孕吐,日夜難安,翻來覆去的就如中了邪一般,幾位醫術最好的御醫也感覺束手無策,甚至不敢用藥,只是開出一些安神湯之類的溫補藥物寥寥盡些人事。
當然,這種做法,也導致了陛下不滿,找了個由頭,砍了幾個御醫的腦袋。還四處從民間請來神醫,就如前段時間一樣。”
說到這里,陸無病就看見,身旁靜靜聽著的小公主姬文秀,她此時已是淚流滿面,緊緊捂住嘴唇,面色一片凄苦。
于是,他就知道了。
那位巧妃,就是姬文秀的母妃。
當初懷著的那個孩子,估計就是姬文秀本人。
陸無病悄悄的伸出手,握住文秀公主的小手,感受到對方身體的輕顫,漸漸平伏下來,心里微微嘆息一聲。
他還知道,生下孩子過了不久,巧妃就不明不白的死了。
后來,皇帝姬九鳳,卻依然廣納妃嬪,想要多生兒子。
也許是因為此人做的一些事情,讓老天也看不下去。
后來,再也沒有如他所愿…
直至去年冬月,才有怡妃妃再次懷孕,這次聽說是因為通天觀主王霖的神奇手段。
也是因為通天觀主五氣道人進貢的五氣金丹,從而導致皇帝姬九鳳的閉關清修。
剛開始的時候,過一段時間,姬九鳳還會出關上朝,關心一下朝廷大事。
近幾個月,這位皇帝陛下,似乎是修練到了緊要關頭,已經很久沒有出現了。
這才是大離王朝京師亂象叢生,失了控制的真正原因。
雖然大家都不敢多想。
但多多少少心里面都有一個想法,這皇帝大概、可能,或許要出事。
如今小皇子還在母胎之中,公主繼位就是個笑話。
其他幾位親王,更是虎視眈眈,朝堂文臣武將,更是各有心思。
想議和的、想出兵的、造謠的、搗亂的,鬧得沸沸揚揚,一時之間,誰也看不清后續會如何發展。
如果不是因為處境兇險,想要“說服”黃承宗這個大太監,估計難度還要大一些,要他的命簡單,想讓他忠心耿耿,卻不太可能。
只聽黃承宗繼續往下說道:“也正是令祖那次入宮治病之后,巧貴妃病體得以痊愈,其所用針法之神奇,從此傳揚開來,在京城算是名聲響亮。
這還罷了,也正是那一次的入宮之行,陸乘云自創了一門六陽神針,號稱能生死人,肉白骨。
咱家以為這是好事者以訛傳訛,吹噓而來,曾經改容化貌,前去回春堂問診,受了一次針灸之后,您猜為何?”
說到這里的時候,黃承宗面色脹得通紅,呼吸變得急促,眼神變得狂熱。
似乎當初那一次針灸給了他無與倫比的沖擊。
直至過了十五年,仍然記憶猶新。
陸無病沒有插言,他知道,這時候的黃承宗,已經進入某種傾吐欲望激發的狀態之中。你不讓他說,他反倒是難受至極。
果然,黃承宗聲音轉為激昂:“那六陽神針,竟然能讓老夫這等殘疾人士,感覺到一種沖動,一種生長的跡像。
陸先生,您可能不明白老夫當時心中到底如何想法,那種處于黑暗中許久許久,再次見到光明的悸動,沒經過的人,怎么也不會懂的。”
黃承宗都忘了稱呼自己為咱家,估摸著心底深處,他其實一直是個正常人,一直期望著有某一天恢復正常,變成一個身體完整的男人。
“當時,咱家就在想啊,不管這陸大夫到底需要一些什么。無論什么寶物,我都能弄來,只要把我這病給治好就行。”
“天不從人愿,卻沒想到,等我再次去的時候,就發現,回春堂就像遭了賊人洗劫一般。倒塌了三間房,而陸乘云大夫,也離京遠走。
多方詢問,派人打探,才明白,老夫回來的那天晚上,回春堂有人夜襲。
當時附近的人發現,有一道劍氣直沖斗牛…
長信坊四周三條街,但凡看到此劍氣之人,全都在突然之間,暈了過去。
至于百五十丈開外,卻是無風無浪,什么也沒有聽到,也沒有看到。
只覺得那一晚天色格外黑沉,也沒有星星…并且,夜風有點大。
據老夫事后推測,應該是有人以無上玄功,把那片街區所有元氣和光線,全都遮蔽了起來。”
“感受過回春堂那股龐大恐怖氣息之后,咱家再也沒去過,也沒有出京再去尋找令祖父,就把此事默默藏在心底,直到十年前…”
“十年前,莫非又發現了什么蹊蹺事情?也是相似的針法?”
小公主姬文秀也被勾起了好奇心,奇怪問道。
“這一次倒不是什么六陽神針,而是一劑還陽湯。”
黃承宗心情慢慢變得平靜,似乎在求而不得之后,已經學會了接受現實。
那是江北名醫張玉景入京的事情了,太后因感染了風寒,久治不愈,宮內御醫也是無法可想。
聲稱壽元即將耗竭,再加憂思傷懷,非尋常藥物能進,只能養著聽天由命。
不過,張玉景此人倒是厲害,竟然別出心裁的想出了一份榮養湯。
雖然沒有徹底治愈太后她老人家,卻能讓病情穩住不再惡化,由此,也就得了大筆獎勵,在京中名聲大振。
再過不久,他家的還陽湯就傳得神乎其神。咱家也去喝了一碗,同樣的配方,同樣的味道,這一次,咱家卻沒有著急。
只是靜靜呆在左近,每到晚上,就提前潛入其中,偷看此人醫病,甚至不敢進入他家醫館。”
“出事了?”
“沒錯,就在張大夫的還陽湯大肆救人名聲傳出來之后,再過三天時間。
當晚,咱家正在窗前偷瞧,突然感覺到天空一黑,腦子發懵,暈了過去。
第二天再行打探,就聽到隔壁張大夫家娘子,到處哭喊著自家丈夫失蹤,屋內還丟了東西。
朝天府派了人來查探一番,也沒個說法,事情就此不了了之。”
黃承宗冷然又道:“如果說這兩次,只算巧合,那么,當大圓光寺的無相法師,五年前來到宮內為貴人醫病的時候,回去之后再次名聲鵲起,領悟了懸絲彈脈的神奇妙法…咱家就知道,這一次是最好的機會。”
“為何?”
“因為,大圓光寺住持法源,對自家寶貝徒弟看得很緊,京城之中誰不知道。
無相法師,是被稱為佛子的存在,他無論得到了什么樣的秘術,幕后之人,再想從他手中搶奪,沒那么容易?”
“法源住持到底有多強?”
陸無病大概明白了。
就算黃承宗對于那個幕后黑手,心里忌憚至極,但只要他一想到法源,立即就不怕了。可想而知,這個老和尚定然非同小可。
“平日里燒香拜佛之時,法源神僧在所有人的眼里,都是一個平平常常,全無修練痕跡的普通老和尚。
就跟,就跟公主府里面的那個老道士,差不多的感覺…”
這一次,黃承宗說得語焉不詳,只是說出自己的一種感覺。
但陸無病卻是知道,這種平平常常,氣機一點也不外泄,融入日常生活當中,是一種什么樣的境界。
聽小公主姬文秀所說,青云老道每天樂呵呵的只是喜歡釀酒喝酒,平日里還會讓公主府下人出去買點特色小菜。每天都是醉里乾坤大,壺中日月長,過著稀里糊涂的日子。
但是,只要有他還在公主府住上一天,就沒人敢動姬文秀一根寒毛。
這是一個返樸歸真級別的老道士。
換句話說,他能隱藏全身氣血和真氣,能活兩百歲,是真氣徹底呈液態,實力深不可測的先天第四境高手,歸真境。
黃承宗本身修為已然踏入先天第二境,先天實境…他或許打不過許多人,但是,感應能力出色,其判斷基本上不會出現太多錯誤的。
他既然感覺那位法源和尚是歸真境高手,那么,就不是自己所能隨便碰磁的存在。
事情就變得麻煩了啊。
我打得過歸真境嗎?
陸無病默默的估量了一下,覺得有點懸。
自己的實力,多多少少還是有些明白的。
內氣修為處于先天實境后期,離著踏入先天三境極意境,已然很近很近。
自己的優勢是混元太清氣…融合三峰真氣之后,品質比同等級高手的真氣,要強上十倍。
尋常先天極意境界高手,自己打起來都算是輕松如意 但再越一個級別,達到歸真境,自己的混元太清氣,就不見得能占得便宜。
氣態真氣,打液態真元,其中的躍躚到底有多少距離,陸無病并不清楚。
卻也不好直接去試。
這種等級的高手,一旦出手,贏了倒好辦。輸了的話,那問題可就大了,說不定就是生死相搏,拼命逃亡,把事情搞得一團亂麻。
唯一慶幸的是,自己的肉身也強得有些恐怖,在與歸真境交鋒之時,估計也能占上不少便宜。
如今沒有足夠把握,只能加快速度,把真氣再進一步,踏入極意境界,估計也就差不多了。
只越一級,陸無病有信心。
想到這里,他已經基本上明白了,黃承宗為何改容換貌指揮野狼幫圖謀回春堂的筆記了。
一是想要隱藏自身,不想驚動幕后黑手。
另一個原因,當然是光明正大的與無相和尚談合作,雙方共同參悟,各自出力,成果共享。
黃承宗嘆息一聲道:“咱家不敢多問到底是誰傳了秘技給那無相和尚,但卻能猜到,那人肯定是藏在深宮之中。
從無相和尚那里問來這張圖之后,老夫參悟來去,卻一直沒能領悟其中真義。
也不知道到底是因為悟性太差,還是那和尚從中藏了一手,沒有真正傳出來?”
說到這里,黃承宗從懷里,珍而重之的掏出一張絹圖遞了過來。
陸無病接過一看,嗤笑道:“假倒是不假,傳得有點少。”
這張圖畫得似是而非,甚至,比起家傳的六陽神針含金量還要少一些。
就算是學了個完全,也不過能達到老爹陸長風的水平。
對于老太監長出小機機,那是一點作用也沒有,最多治個外傷。
黃承宗聽得此言,先是憤怒,接著眼中亮光一閃,顯然從陸無病的話里聽出來了一些其他意思。
他重重握了握拳,說道:“老奴知道無相法師見不得人的一些事情,主上若是想要查出幕后主使者身份,可以從此著手,逼迫那和尚吐出實情。只不過,得避開法源神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