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已經十點多了,夜色完全黯淡下來。
路上沒有行人,寂靜包圍著須磨本町的街道。
兩人份的腳步聲打破這份寧靜。
呼出來的氣是白色的,真澄露在布料外的身體,就像是再度確認了肌膚感受到的寒冷一般顫抖。
好想念我如古前輩的…不對!是凜音的…還是不對!是暖爐桌啦。
“千愛這身打扮不覺得冷嗎?”
為了轉換心情,真澄找話題般開口。
自己這個青梅每天絕不會穿和前一天一樣的衣服。
今天是安特衛普藍的圍巾,米色系大衣前襟的鈕扣雖然全部緊扣,但下身卻是一件短百褶裙。
雖然穿著高跟靴,但想必不會太暖和。
“當然很冷。”
千愛從圍巾里稍微探出臉來,暖白的霧氣在夜晚寒冷的空氣中消散。
“不過為了美麗…這都是值得的!”
她用很堅定的語氣說道。
“光是意志不足以對抗嚴寒吧?”
“哼哼,所以我里面還貼了暖包。”
少女得意地揚起唇角,可緊接著又偃旗息鼓,嘆息道。
“不過好像已經不怎么熱了呢。”
她說著瑟瑟發抖地雙手合掌,不停摩擦生熱,纖細修長的指尖泛紅。
“好冷好冷好冷!真澄哥能幫我貼暖包嗎?”
“咦在這里?”
千愛用埋怨的眼神看他,責怪道:
“全都怪真澄哥啦!我本來一直催眠自己不冷,現在被真澄哥戳破后整個人冷得不得了。”
“咦!”
戳破。腦海里不自覺浮現出我如古前輩妖冶的媚態,不對!真澄猛然發覺自己滿腦子都是什么糟糕的聯想啊。
好丟臉。
自己難道是初中男生嗎…
“…真澄哥?”
千愛正帶著疑惑的表情探頭看他的臉。
猝不及防的近距離接觸,讓真澄回神。
“…你怎么了?”
“沒什么。”
真澄調整心情,恢復平靜道。
“既然是這樣就幫我貼暖包啦”
少女“嘶啦”一聲撕開暖包的包裝,遞到真澄手里。
“哦,貼到哪里?背上?肩膀?”
“都要!”
千愛掀起大衣,露出背部的針織衫,讓真澄貼上暖包。
雪白的后頸若隱若現,隱約可見肩窩里的那截吊帶,千愛穿的也和前輩一樣是Aubade嗎?
這副畫面有股莫名的悖德感,好像在看不該看的東西,真澄移開目光,把暖包貼在她的背后。
“好耶!這下就滿血復活了!”
千愛重新裹緊大衣后,天真地伸展雙臂歡呼。
真澄忍不住失笑,換來青梅犀利的一瞥。
“真澄哥怎樣?有意見?”
“怎么會。”真澄忙不迭搖頭否認,小心翼翼地安撫炸毛的青梅。
“我只是覺得…”
他的語氣輕柔得像在觸碰回憶。
“千愛,一直以來都是這樣,單純可愛,沒怎么變呢。”
千愛的腳步突然停了下來,看到她耳尖染上緋紅,大概是害羞?
不對,應該只是寒冷刺骨而已。
真澄也跟著她停下腳步,不遠處的黑色水面自然而然地映入眼簾。
他不喜歡夜晚的海邊,因為看不到水底,感覺定不下心。
“夜晚的水面明明就很漂亮,要是滿月的時候就更漂亮了。”
千愛不依地嘟唇,“我晚上經常自己一個人在脇浜這樣散步呢。”
“晚上自己一個人很危險,千愛還是不要這樣啦。”
“哦…”
少女被睫毛膏延長的濃密眼睫輕輕顫動。
也不知道她聽進去了沒有,千愛開始往前走,真澄連忙跟上去,與她并肩同行。
“老實說,我不太喜歡被真澄哥這樣評價。”
“嗯?”
“和以前一樣,沒怎么變…像是這種話之類的。”
真澄很久沒看到像這樣鬧脾氣的青梅,反而覺得很可愛。
“…抱歉,如果說了讓千愛不高興的話…”
“也不是啦!”
看見真澄露出歉疚的表情,千愛心里很是過意不去。
她顫動著唇瓣,明明是簡潔明了的字詞,但是它就踟躕在嘴邊,完全找不到出來的正當理由,于是欲言又止。
真澄意識到她有話想說,于是開口道:
“我送你到家吧?”
“咦這個就…”
“畢竟你下了電車之后還有段路要走。”
“就那么點路沒必要。”
“不,果然這個時間,我還是不放心千愛一個人走回去。”
真澄往下看著千愛的臉說道,把那猶豫的神情看在眼中,他想了想,又說道。
“在女生一個人走夜路這件事情上,千愛倒是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了呢。”
“…真澄哥。”
千愛抬起頭,翡翠色的眼眸直勾勾地看著他。
“怎么?”
她卸掉唇釉依舊是櫻粉色的唇,有什么想說似的上下動著。
真澄靜靜等著她的話,不過千愛最后還是沒開口,只是露出笑臉,點點頭而已。
“好吧,那就有勞真澄哥了。”
通過檢票口,兩人并肩站在月臺上,這里除了他們兩個之外一個人都沒有。
真澄不假思索地坐在候車的椅子上,不解地看向依舊站在原地的千愛。
“怎么不坐?”
少女老大不高興地瞪了他一眼。
真澄撓了撓頭,視線落在她短裙下的那截白皙柔嫩的肌膚,了然點頭。
“那,要不要過來坐坐?”
他拍了拍自己的大腿,看似漫不經心地說道。
千愛瞬間變得面紅耳赤,裹在圍巾里顫抖的脖頸上都微微滲出了一層汗水——
“真,真澄哥!?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輕浮了?”
“呃,我只是開玩笑的啦,抱歉,因為看千愛很緊繃的樣子。”
真澄深刻反省自己,也許是因為今晚的事,他有點得意忘形過頭了。
電車駛進月臺,車門開啟,溫暖的光線映亮了千愛的臉頰。
真澄注視著她短裙下露出來的修長美腿,將手輕輕放在躁動的心臟上。
上面寫滿了引人入勝的文案,超級圣誕節特賣會!強調節日的來臨。
華麗麗,閃亮亮的黃色粗體字,比神戶港的煙花還要耀眼。
“在真澄哥看來,以前的我是怎樣的?”
千愛盯著廣告海報,突然問。
“以前是指多久以前?”真澄不解地看了她一眼。
“從真澄哥有記憶,有印象開始。”
“那也太久了吧。”
真澄喟嘆一聲,仔細醞釀著字詞。
“黏人的小孩子。”
這句話讓千愛頗有微詞的嘟起唇,用手肘輕輕頂撞真澄的側腹。
“我說的是剛見面的時候的千愛啦,那個時候的你就是普通的五歲小孩子啊。”
真澄理所當然地說道。
“誰要真澄哥說這么久了。”千愛嗔怪道:“至少也要從小學開始講起吧。”
真澄無奈:“你不是要我從有印象開始講嘛。”
“「黏人的小孩子」算什么印象啊,神戶市里這樣子的小孩子多得是吧。”
“我還沒說完呢,黏人的,漂亮的小孩子,應該是這樣吧。”
“這叫什么印象,只會讓人覺得更膚淺了。”
“因為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千愛的臉確實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嘛。”
真澄面露柔和的笑意。
“淺色的頭發,翡翠色的眼睛,白皙的皮膚,很漂亮,也很惹人憐愛。”
千愛聽得滿臉通紅,避重就輕地別過頭。
“就,就算真澄哥夸我,我也不會那么容易高興哦。”
“是是是。”
真澄含笑點頭,沒指出千愛此時嘴角上翹。
“…再然后的話,應該就是善良,很有活力,熱心腸,也很溫柔…”
如果細數回憶,恐怕電車行駛到終點站也說不完吧。
于是真澄慎選字詞,來概括記憶里那個鮮明的少女。
“…私服換得很勤,冬天明明很冷也要堅持穿裙子,烤肉還有血色就著急吃…”
“等一下!”
千愛目瞪口呆地傻眼道:
“后面那些都是什么啊?”
“我眼里的千愛啊。”真澄若無其事地說。
“未免太巨細靡遺了!還有,說到底,牛肉是可以生吃也無所謂的食材吧?既然是這樣,半生不熟又有什么關系!”
“不,哺乳動物的刺身都是經過處理的。”
“真澄哥要和我爭辯生食的議題嘛。”
銳利的目光,青梅少女擺出蠻不講理的樣子,惡狠狠地瞪視他。
真澄立刻豎起白旗投降。明明是她先提起的這個話題。
“不過…”
千愛靜靜垂下眼睫,注視著車廂的地面,像是拂去掩蓋過去記憶的灰塵般不斷眨著眼。
“原來我有給真澄哥留下過這么多印象。”
“嗯?”
“我還以為在真澄哥的心里,我只是一個被打上青梅竹馬標簽的普通女生而已。”
“光是青梅竹馬這個標簽就不普通了吧。”
“是嗎?”千愛憂郁地蹙著眉角,“我倒是覺得,青梅竹馬這張牌,不怎么好用呢。”
“這是怎樣?”
沒對這句話做出解釋,她繼續往下說。
“雖然真澄哥說我漂亮,但好像并不是所有人都這么認為。”
“千愛是說小學時候的事吧?”
真澄的臉頰不自覺蒙上一層陰影。
在不成熟的青春期,美麗可能反而會帶來不幸,成年人會因為這份美麗無意識地照顧,而同齡人只會覺得她不同。
在還不到追求個性的年紀,她的舉動會格外引人注目。
因此一旦出糗,就會給周圍人留下深刻印象,為大家提供排斥異類的正當理由。
當時還是初中生的真澄對于人際關系的處理十分無力。
他能做的,只有在和千愛相處的時間,握緊那雙稚嫩的小手,給予她支撐。
“不,這樣就夠了。”
千愛搖搖頭,咬著唇說道:
“真澄哥原本在學校里加了社團對吧?結果那段時間為了能在放學之后陪我,先是不斷跟前輩請假,然后想辦法翹掉社團活動,后來干脆直接退部。”
她的語氣不同以往,失去了原有的活力,眉間有一股掩映不住的悒色。
“想起來那時候的日子也真是單調,起床,上學,上課,被大家排擠,像個透明人靜靜地呆在一邊,等著一天結束后回家,回憶什么的完全沒有。”
千愛像是要將那時幼小的自己擁入懷中般,彎下身子。
“那樣的日子怎么會有愉快的記憶嘛,如果不是有真澄哥的話,我完全不會想擁有這段回憶。”
她唇角彎曲,自嘲地說道,有那么一瞬間她露出憂郁的成熟表情。
真澄不禁怔住。
他原本以為自己已然熟知青梅的全部事情,可看到她竟然也會有那樣的表情,不由為自己的自大而感到羞恥。
“…對真澄哥放棄自己的人際關系,來照顧我,我總覺得很難受。”
說到這千愛清秀的五官扭曲了,感受痛苦似地短短吐出一口氣。
“唉。”
千愛聽到一聲嘆息。
她戰戰兢兢地抬起頭,看向自己的竹馬,這個男生正面露與記憶里一般無二的柔和笑意。
“為什么千愛向我敞露心扉的時刻,總是在道歉呢?”
“誒。”
“上次在京都的時候也是,可以的話,我希望千愛能更理所當然地接受這一切。”
“這樣,不會太任性嗎?”
少女話語中不自然停頓的部分里帶著不安。
“因為我們是青梅竹馬啊。”
“青梅竹馬…不是那么好用的牌吧。”千愛再度低聲呢喃。
“也許是這樣吧。”
真澄隱約意識到了千愛想要說什么。
青梅竹馬是張很方便的牌,因時間而誕生的情感,天然在兩個人之間維系起了一段親密的情感。
但反過來說,這也成為了一種束縛。
要打破一段關系是需要勇氣的。人的關系一旦成型,就很難邁出新的一步。
真澄想不到要說什么,只好緘口,而千愛也沒想過要得到他的看法,也閉口不言。
──像這樣兩人一起沉默的情景,讓真澄回憶起十月份,天秤座下的宮古島。
「莫把幺弦撥,怨極弦能說」
切莫撥動琵琶的細弦,深切的哀怨心情已久,卻難以言說。
縮短和對方之間的距離,就代表著傳達給對方的東西的份量也會跟著變大,就像手越靠近火焰,越會覺得溫暖一樣。
但若是靠得太近,就會燒傷,要拿捏傳達給對方的東西的份量很重要。
電車的報站聲響起。
千愛從座椅上站起身,忽然又低頭望向真澄。
“真澄哥…”
不知為何,她的態度有些扭捏。
“你…要不要來我家坐坐?”
“誒,這么晚?”
真澄沒多想,朝比奈一家搬到中央區的公寓后,他也不是沒去拜訪過。
“感覺會打擾朝比奈叔叔和斯蒂凡妮阿姨。”
“沒關系。”千愛搖搖頭。“我爸爸媽媽他們去旅行了,家里目前就只有我一個人。”
“原來如此。”
真澄下意識地點點頭,忽然梗住。
等一下!
夜深人靜,孤男寡女,共處一室。
看了一眼時間,假如再多待片刻,恐怕就會得到“末班電車已經停運了哦”,這個電視劇,動漫里登場率超高的臺詞。
再看看千愛淡淡染著紅暈的臉蛋。
“不!今天的話,實在是不行了。”
真澄突然露出驚恐的表情。
他通過堅持晨跑和力量訓練的身軀,并沒有想象中那般強大。
剛才在后廚的時候,繼承人小姐就不經意地說了“看來真的是沒什么精神呢,連它都…”,嚇得真澄心中一凜,以為被看出端倪。
雖然用了令人不齒的方式搪塞過去,但要是在加上千愛的話…
“真澄哥怎么這么抗拒?”
千愛神情不滿地嘟起唇。
“不,是那個…時間,對!末班電車…要是去千愛家里的話,恐怕來不及坐上回去的電車。”
為了避免青梅使用這個借口,真澄率先將其挑出。
“不會耽擱太久的啦。”
千愛表現得不甚在意。
這是怎樣?自己小覷了?
她這副滿不在乎的樣子,讓真澄沒來由地升起一些對抗心。
開什么玩笑?自己可是在我如古前輩的捉弄下支撐了很久耶,不久前也在凜音那里找回了些許自信心。
“…我只是打算要真澄哥試試制服而已。”
千愛若無其事地說道。
“誒?制服?”
真澄不禁傻住。
“這是什么網絡黑話或者諧音嗎?比如芒果之類的。”
“黑話?諧音?”
千愛不明就里地歪著腦袋,那雙翡翠色的眼眸閃爍著美麗的夜色。
“完全不懂真澄哥在說什么,制服就是制服啊,是咖啡店的冬季經營時要穿的制服。”
她慢條斯理地解釋道:
“女生們的都做好了,不過真澄哥的始終還差一點,難得有機會,我想讓真澄哥先試一下,可以嗎?”
青梅少女在胸前十指交叉,露出祈求般的眼神。
“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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