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好,真澄,這么晚了,是因為寂寞才打給我嗎?”
電話里傳來我如古前輩的揶揄。
真澄直接無視前輩的調侃,要是接下話茬可沒完沒了。
從宮古島回來,真澄就已經接受了「自己在言語上無論如何也贏不過前輩」的這個現實,不過也許能從其他方面找回場子。
比如這具從東京回來后,千錘百煉了半年的肉體什么的…糟糕!自己絕對是被我如古前輩帶偏了。
“真澄?你在聽我說話嗎?”
前輩的聲聲呼喚把真澄的思緒拉扯回現實。
“啊,是的。”
“真是的。”
聽著聲音,很容易想象得出來前輩無可奈何卻又寵溺地瞇著眼的表情。
“明明是真澄主動打給我,突然裝冷淡扮酷是怎樣?”
“抱歉。”
“哎——”
電話那邊又是一陣拉長音的嘆息。
“看來真澄又在為女人的事而苦惱啊。”
“這說法讓人覺得怪怪的。”
“可是這是事實吧?”我如古前輩笑著反問。
真澄無奈:“是事實沒錯。”
手機突然震顫了一下。
稍微移開耳邊的手機,通知欄上方提示我如古前輩用Line傳來一張照片。
真澄把通話調成免提模式,點開照片,看見一片渲染的天空。
眼前是遼闊的宮古島海面,就好像和飴糖色的天空相互交融,沐浴在夕陽下的水體反射著紅褐色的光輝。
天氣還算是風平浪靜,很適合看海打發時間。
“如何?漂亮吧,有沒有心情好一點。”
“哦,很漂亮,這是前輩什么時候拍的?”
“就是剛才。”
“誒,可宮古島已經天黑了吧。”
“真澄完全不懂地理常識啊,宮古島的日落要比神戶晚2個小時喔。”
“這是假的吧。”
“是假的,其實只是想給真澄看一眼今天的夕陽而已。”
真澄嘆一口氣:“為了解脫我的心情,前輩真是煞費苦心。”
“咦?原來你有意識到喔,那我剛才的舉止,豈不就像是初體驗時在喜歡的人面前故作從容的處女,結果三兩下就繳械一樣可笑嗎?”
“前輩…”
真澄稍微加重語氣抗議。
“好好,前戲潤滑得差不多,是該到正戲了。”
我如古前輩毫無意義地咳嗽了兩聲,接著說:
“和我講講吧,最近的事…還有那位我捉摸不透的水母小姐。”
直到剛才還一副不正經的促狹語氣,只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剩下的聲音,宛如被陽光烘焙了一整個白天的白沙灘,用溫暖的顆粒包裹著真澄。
這樣讓人卸下心防的語氣真的很狡猾。
真澄的眼神定定凝視著前輩傳來的照片。
被手機相機捕捉到的光景,就只是區區像素點拼湊的畫面罷了。
有點漂亮又浪漫,又讓人不由得說出心里話。
隨波逐流的水母,有朝一日也會被自己的這一特性傷害。
冷淡的母女關系,無法正確掌握與朋友的社交距離。
——因這一切導致的惡性循環,讓海月宛如被向岸風沖上沙灘擱淺的水母,與環境脫節。
但這樣的話無法生存,所以水母會努力地對抗水流。
但是,由于水母不會游泳,缺乏回到海中的力量,所以只會慢慢變得衰弱,最后死掉。
“嗚嗚,真是可憐的孩子。”
我如古千歲裝模作樣地用手背拭淚,“如果真澄不能讓這孩子得到幸福,就太說不過去了吧。”
從電話那頭傳來真澄無奈的聲音:
“前輩,我可不是因為同情心才這樣對待海月的。”
“是是,我知道喔。”千歲將肩膀沉入水下,“真澄是因為「溫柔」才這么做的。”
“已經到了令和時代,再用這種詞贊美人,總覺得怪怪的。”
“是嗎?我倒不這么覺得。”
千歲不以為意,“變得爛大街的同時也就說明,這是人人都想擁有的可貴品質吧。”
真澄嘆氣:“果然和前輩聊天,想沉浸在悲傷或者失落的情緒中是不可能的。”
“哦呀,這么含蓄的告白方式,一點都不坦率喔真澄。”前輩語帶揶揄地笑著說。
“不過考慮到你是關西人,嗯,我就原諒你吧。”
請不要自說自話,前輩。
還有,關西人難道是什么免死金牌嗎?
“嘩啦”
千歲唇角噙著笑意,從浴缸里掬起一捧熱水。
搖曳的水體朦朧地映著燈光,宛如被捧在手掌心的水母。
她分開攏在一起的手掌,讓水母自由。
水花漾起,回蕩在浴室中的水聲聽來格外響亮。
“有水聲,前輩還在海邊?”
“是啊,在我自己的海洋里。”
“浴缸?”
“答對得分,獎勵大姐姐的入浴美照一張,可以自選Pose哦。”
“前輩先暫停,我可沒打算兌獎。”
在真澄看來——至少對自己而言——前輩打從一開始就十分欠缺邊界感:
若無其事地侵入他的社交距離,并且這份侵入是建立在對她自己魅力的認知之上,同時一廂情愿地認為真澄不會排斥。
雖然也確實不是很排斥就是了。
我如古前輩的語氣忽地變和緩:
“很遺憾,我沒辦法給真澄什么有用的建議,不過,對真澄能順利解決這次事件,我毫不懷疑。”
“前輩還真相信我。”
“那是當然。”
我如古前輩以堅定的語氣立刻回答:
“我知道真澄是一個能夠去理解別人,同時又對別人的事擁有同理心的人。”
“正因如此,我才會說真澄是所謂的「溫柔救星」,而且,絕對可以成為別人的支柱。”
她的聲音低藹而柔和,聲音緩緩滲入真澄的胸口,像是海綿吸水般緩緩滲入。
非要用一個詞來形容不可的話,就是「溫柔」。
喜歡的后輩在為另一個女生而煩惱,即便如此,仍舊以溫和,沒有否定的態度包容他,肯定他,貫徹「我會永遠站在你這一邊」的承諾。
——若不是溫柔,還會是什么?
“謝謝你,前輩。”
真澄發自內心地說道。
對他來說,他本就不期望能從前輩這里得到什么指點迷津的力量,我如古千歲,本身也并沒有對宮澤真澄有著什么人生導師般的義務。
自一開始真澄想要的,就只是在前輩那里汲取一點「信任」與「溫柔」罷了。
雖然只是區區微不足道的感動,但是,人就是這么奇怪,當這種微小的感動在心頭激蕩的時候,卻能讓人鼓起與生活對抗的勇氣。
所謂「希望」,也只是付出努力比完全放棄強一點點而已。
正當真澄思緒翩躚之際,手機驀地再次震顫。
看見前輩發來的照片,真澄按著太陽穴,靜靜吐出一口氣,心緒換了個位置激蕩。
前輩她…是特意選了一張浮起來的角度拍的吧。
深夜的房間里,真澄繼續失眠,努力哄睡敏感的神經。
七月份的時候,在神戶的美利堅公園,每個周末傍晚都會舉行小規模的花火表演。
天色是藍調的時刻,尚未完全變黑,會場沒有音樂,花火的樣式也不甚張揚。
金色,橘色,紅色的光芒“噼里啪啦”勾勒出蜿蜒的曲線,在靜謐的藍紫色夜空中散開,又轉瞬煙消霧散。
浮光掠影的彩色鱗片倒映在海面,像是水中隨波逐流的水母。
——不對,不僅僅是像而已。
煙花的余燼輕飄飄墜落,在水中搖身變成了五顏六色的水母,接著被海浪打上欄桿外的礁石,擱淺。
光怪陸離的一幕讓真澄即便意識朦朧,也立刻意識到了自己在做夢。
他先是伸出手掌,確認自己這次是不是龍蝦——十指修長,是自己的手。
還好,是人類的身體。
如果一只巴爾坦星人呆愣愣地直立站在陸地上,首先會引來的是奧特曼吧。
“煙花。”
突然從旁邊傳來了熟悉的聲音,一名白裙裸足的女孩子出現在面前。
“喔,是龍蝦先生。”
嬌小的身材只到真澄的腰部位置,所以她很努力地抬起頭。
“我這次不是龍蝦吧?”
雖然是毫無道理可講的夢境,但真澄仍抑制不住好奇,“是活生生的人類喔。”
“是人類,也是龍蝦。”
小小海月說出來很像是小孩子的發言。
實際上她現在就是小孩子,所以在所難免。
“你這次能看到東西了?”
小小海月緘口,柔弱的手握住了真澄垂著的右手小指。
“看得到了。”
“像這樣握著手的話…就看得到…”
“哦哦,這樣。”
“但是…就只有這樣…”
真澄的理解方式有些微妙地合不上拍。
“這又是怎樣?”
小小海月沒回應,目光投向大海。
那雙包含了群青色大海的眼眸里,似乎看到了比煙花更加遙遠的東西。
她的雙眼太過美麗,所以真澄也跟著看向遙遠的水平線的另一頭,那里沒有色彩,是一片暗色。
星期六晚上七點五十,三宮站附近的卡拉OK。
“誒,還真不得了。”
在發出一聲真澄不知道哪里不得了的感嘆后,麻美在包廂里走來走去。
顯示器的屏幕里播放著卡拉OK自己的節目:講話動聽的女主持人正在介紹那些初出茅廬的新人偶像。
真澄下意識地瞄了眼其中一名雙馬尾的少女,酒紅色的挑染和幽幽子有點像,只是因此看得稍微久一點——
黑川澪忽然拿起遙控器,關掉節目,將畫面調到選歌界面。
真澄悄然嘆息,視線轉移到亂晃悠的麻美身上。
“空間好寬敞。”她用指尖戳著沙發表面,“沙發大到可以整個人直接躺上去。”
然后她就身體力行,直接撲倒在上面,一具身體兩面顫抖。
“麻美。”
真澄無奈開口,對著翹腳的麻美皺起眉頭。
“哦,知道了。”
雙腳磨蹭,鞋子“啪嗒”一聲落在地上。
“我不是叫你脫鞋。”
真澄皺著的眉角松開,嘆了口氣,蹲下來幫她把亂丟的鞋子擺好。
“喔!這里有菜單。”
因為脫了鞋,麻美干脆在沙發上盤膝而坐,拿起擺在桌上的菜單。
“麻美姐,怎么好像第一次來卡拉OK一樣。”千愛吐槽。
麻美點了一下頭:“是啊,我就是第一次來這里嘛。”
“誒,不會吧。”
千愛驚訝,對著一臉平常地回答的麻美,看起來很難想象地歪著頭:“明明就會去女仆咖啡廳和同人展。”
“大錯特錯!這兩個場所的性質就差很多好嘛,出入同人展的御宅族,和出入卡拉OK的御宅族,完全就是兩種人類了。”
社會和人類學家瀨野麻美如是說道。
“誒菜單上的種類還真多…炭烤雞肉,這完全就是居酒屋了吧。”
“莫非卡拉OK也有大將,主廚嗎?我沒看過這種題材的漫畫呢。”
真澄平靜地說道:“我想那應該只是用微波爐的預制食品。”
“這樣啊不過照片看上去挺有食欲的,這完全就是居酒屋了吧。”
不明白她為什么又要重復一遍那句話。
麻美繼續翻頁,把纖細的指尖放在光滑的內頁上:“啊,我想吃這個,炸雞拼盤,還有漢堡,要巨無霸的。”
“胃口真好。”
“我也在幫真澄君點餐嘛。”
修剪整齊的指甲在菜單上游移,顏色素凈。
“奶酪披薩看起來也不錯…話說選完后要在哪里點單?”
“那邊的電話可以跟柜臺點餐。”
“原來如此。”麻美心滿意足地微微頷首,脫口而出道:“好方便,就和LoveHotel一樣。”
她若無其事地說出了讓真澄喉嚨一緊的輕飄飄的話。
的確很方便,旅館房間里的自動販賣機堪稱哆啦A夢的四次元百寶袋,什么神奇小道具都買得到。
“…不可原諒。”
耳朵捕捉到極細微的低喃,真澄忽然感覺身后掠過一股冷冰冰的寒氣,提心吊膽地轉過頭。
“怎么了?真澄。”
黑川澪唇畔浮現淡淡的笑意,任誰看來都是再溫柔不過的可人微笑,朝這邊暗送秋波。
“沒,沒什么。”
“我去取飲料,大家想喝什么?”
卡拉OK有自助飲料機,真方便,人類文明太強大了。
千愛:“我要茉莉花茶,熱的。”
黑川澪:“我和真澄一樣就好。”
麻美放下菜單舉手:“我要檸檬氣泡酒。”
“今天禁酒。”真澄不假思索地拒絕。
“誒,真澄君控制欲好強。”
麻美鬧別扭似地鼓起臉頰,雪白的肌膚好像河豚一樣充氣,讓人忍不住想用手指戳一戳。
片刻后她妥協道:“檸檬水,加冰,冰到像氣泡酒一樣的程度。”
“好好,我知道了。”
真澄敷衍完麻美后看向凜音和海月:“你們呢?”
“檸檬水就好。”凜音淡淡地說:“你一個人接所有人的飲料有點忙不過來吧,我和你一起去。”
“咦?倒是不用,我是咖啡師啊。”真澄下意識地說。
身為人氣咖啡店的咖啡師,要撐過高峰期,良好的記憶力是必需的,與他共事了半年的繼承人小姐理應也明白這一點才對。
然后他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美少女的用心,不過反應太遲鈍,其他的女生們也紛紛響應。
黑川澪立刻跟進:“我也去。”
“凜音和澪姐姐都去的話,我也去。”
“好!那我也一起。”麻美還是念念不忘檸檬氣泡酒。
“你們先等下。”真澄趕緊叫停,無奈道:“這樣和每個人接自己的那份有什么區別,而且太費周章了。”
他瞥了一眼從剛才起就默不作聲的水母少女,昨晚夢境的內容再度浮上心頭,想了想,真澄說:
“讓海月和我一起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