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直隸,坐落于文脈薈萃之地的龜山書院。
書院占地超過二十畝,始建于趙宋年間幾度廢棄又重建,在大量文人士紳的捐贈下營造的十分精美。
書院中石牌坊、泮池、龜山精舍、麗澤堂、依庸堂等等都是文人墨客書院學子鐘愛的好去處。
書院核心名為依庸堂,門前懸掛著一副聞名天下的對聯:
“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
只是此間的主人卻實在是有些表里不一,這兩句話聽在耳中讓人感覺分外諷刺。
高仁高精忠換上了一身儒衫和其他幾個年輕的儒士守在門外,默默聽著里面各家師長高談闊論。
小高總結了一下,這些龜山書社骨干們最核心的主張有兩點:
“反商稅卻又重農稅。
反對朝廷收礦稅、商稅與民爭利,推動朝廷取消海外貿易稅與鹽稅,同時加重西北農業稅。
百姓吃不飽飯,九邊動蕩怎么辦?我不管!”
“恢復云蒙時期的包稅制,朝廷將收取農業稅的權力也下放給他們.”
高仁知識面很廣,對已經消失兩百年的包稅制也有所耳聞。
云蒙朝廷將稅收承包給地方豪強,允許地方豪強一次性繳納定額稅款后,在轄區內自行征收,也就是賦予他們收稅權。
江南士紳們則通過“詭寄”、“飛灑”、虛報田產、隱瞞稅收等方式,實際繳納的賦稅僅為朝廷規定的三成左右。
剩余七成則被他們通過巧取豪奪轉化為了私人財富。
這可能是最早的三七分賬。
三成是朝廷的,七成是老爺的。
繳稅這事兒不僅不會賠錢,反而能賺錢,也算是開了歷史先河。
在云蒙帝國短短不到百年的歷史中,江南士紳一個個通過控制征稅權盤剝普通百姓積累了巨額財富。
高精忠默默聽著這些掉腦袋的言論,才真正體會到龜山書社對大昭是何等的“精忠”,心里坑害義父的負罪感一下就少了不少。
心道:“桑弘羊之問這不是很好回答嗎?答案就是我來收稅,向百姓收稅,想怎么收稅就怎么收稅。
只要不是當著皇帝,沒有直面千夫所指,他們就敢回答。
都說父母是孩子的榜樣,義父他們如此闡釋精忠二字,那我也有樣學樣,他們肯定是能理解我的吧?”
這時,里面有人哀嘆民生多艱:
“從太祖時期開始,秀才做官,吃多少辛苦,受多少驚怕,為朝廷出多少心力?
到頭來,小有過犯,輕則充軍重則刑戮,善終者十二三耳。
其時士大夫無負國家,國家負天下士大夫多矣!”
蓋棺定論,他們一下子從蛀蟲變成受害者,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心安理得起來。
其他人一起附和:
“非我等士大夫負國家,乃國家負天下士大夫!”
“寧為云蒙犬,不為韓家臣!”
又有人抬出了大昭開國之初各位名人的典故佐證自己的做法沒錯。
文臣之首宋濂、大名鼎鼎的劉伯溫都寫詩懷念云蒙,就連老神仙張邋遢在大昭建國二十年后都自稱“云蒙遺老”.
又有成書于云蒙時期的《草木子》中說:
“法網疏闊,征稅極微。吾松(江)僻處海上,頗稱樂土.一家雄踞一鄉,小民懾服,稱為野皇帝,其墳至今稱為某王墳塋。”
作者葉子奇都自稱野皇帝了,日子有多美可想而知。
大伙兒當然不是真的腦后生辮,體內無骨,懷念異族太上皇,只是懷念那段自己當野皇帝可以為所欲為的日子罷了。
會議例行懷念過云蒙帝國,他們的話題慢慢引到了剛剛失利的“鄭和寶圖破譯計劃”。
鳳洲山人臉色有些憔悴,只是精神卻格外激動:
“諸位,我記得清清楚楚,我對那個黑手說過,我記住你了,咱們走著瞧!
那個黑手就是還童仙!
一個自稱來自墻外仙界的詭異仙童。
被他奪走的可是三成寶船圖紙,外加我手中那三成之一的血河浮屠艦。
同一天,土坑港的劉氏家族也被攻破,他們手里那三成多的圖紙也全都莫名丟失,老夫懷疑下手的是同一群人。
我與那還童仙勢不兩立!”
書院山長安慰道:
“我龜山書社不是泥捏的,搶了我們的東西必須百倍奉還。
但鳳洲賢弟不必一直掛懷于心傷了身體。
前面幾十年咱們沒有天工寶船,不是也照樣牢牢牽住了拴在采水人脖子上的狗繩?
連一代靖海王那樣的人物,我們讓他死他也死!
以前咱們太過貪心,總想破譯全部寶圖。
如今這解讀進度最快的太虛鯤鵬艦還在我們手上就是萬幸。
書院中保存著記載《逍遙游》的《莊子》原稿,這也是開創道家源流的一國之寶,只要建成一艘天工寶船就足以鎮壓東海了。”
其他書院骨干也道:
“鳳洲兄,海上成了氣候,真正能威脅我們海貿生意的不過東海國一家。
可他孤懸海外,被幾十個倭人藩國包圍,又沒有本土的支持和源源不斷的僑民補充,早晚都會覆滅。
我等已去信相熟的大名,敦促他們發兵圍攻,不日應該就有好消息傳來。”
“不錯,東海國一亡,殺光那些海外賊民,這大昭一朝就沒人再敢言改變祖宗法度和山海咒禁。
只要人身依附土地的經濟模式不變,人心不變,大昭的這個天下終究跳不出我們的手掌心。
再換一個社稷主也得靠我們治理天下.”
就在這時。
一位金牌急腳馬遞騎著一匹高大的紙馬在山林的樹尖上急速奔行,將一批還泛著油墨香氣的新書送到了依庸堂前。
和高仁一起守候在外,地位最高的一個儒生連忙接過包袱送入堂中,恭敬道:
“山長,各位先生,朝廷邸報和世德堂刊印的新書送來了。”
世德堂屬于南直隸唐氏書坊群,此地書業繁榮,政策寬松,民間刻書風氣盛行,出版物以裝幀精美、內容權威著稱。
每次有新書刊印不論是科舉所需的正經學問,還是話本都會送一份到龜山書社。
在座的天班職官都知道自己的根底還在儒士一脈的道行上,不再言語,專心翻閱最近的著作。
鳳洲山人隨手拿起一本名字有些過于淺顯直白,卻直指剛剛所討論之事的《海權論》,皺著眉頭翻開扉頁:
“從來沒有一個國家是因為封閉而強盛。
縱使滄溟大洋深處存在的未知之物,也不能成為閉關鎖國,放棄整個大航海時代的理由 我們應該清楚誰控制了海洋,誰就控制海上的交通要道,誰控制了海上交通要道,誰就控制了世界貿易。
誰控制了世界貿易,誰就控制了世界財富,從而也就控制了這個世界本身!”
僅僅看完序章。
這段與龜山書社主張截然相反的定論就讓他勃然大怒:
“狂悖之徒!!!安敢主張開海,公然挑釁海禁國策!”
其他人一聽這話也紛紛色變,一起聚到了他的身邊,看向書中的內容。
觀點誰都會說,疍民不知道已經吆喝了多少年要開海,卻反反復復就是那么幾句話,毫無意義,他們耳朵都聽出繭子來了。
除非有證據,有理論,有成體系的獨立思想,乃至是讓人難以忽視的巨大利益作支撐,否則所謂《海權論》終究也不過是拾人牙慧罷了。
只是慢慢翻頁,眾人的臉色越看越白。
直到看到某一頁寫道:
“海權即憑借海洋或者通過海洋能夠使一個民族成為偉大民族的一切東西.
涵蓋了海上軍事力量和非軍事力量,包括強大的艦隊、附屬的基地、港口等設施,以及以海外貿易為核心的海洋經濟力量。
須知世界上第一個日不落帝國弗朗機帝國的本土不過彈丸之地,但靠著在遠洋航線上一個小島一個小島地建立海上長城,一躍成為當世面積最大的國家。
他們從海外的經濟利益如下:
在新大陸有2000萬平方公里土地,近乎三倍于大昭,土地肥沃平坦適宜耕種,遍布金礦銀礦.
得到新大陸土著積累的黃金500萬斤(約合8000萬盎司),占全世界黃金流通量的80
白銀奴隸”
道理說的再怎么天花亂墜,也很難直接打動人心,直擊心靈。
但錢不一樣!
它就是人心本身。
眾人都是儒士,只看滾滾翰墨書香氣凝而不散,隱隱交織成一片璀璨的珍寶、土地,就知道書上的數據沒錯,作者不是欺世盜名之人。
全都心中哀嘆:“此書出世,海禁難了!”
而等他們最后看到作者的名字時。
——東海國主靖海王,王澄!
“竟是此子?!”
本就精神憔悴的鳳洲山人吐出一口鮮血,染紅了紙頁上的“潑天富貴”。
“義父!”
高仁連忙上前扶住他,表面關切,心中卻道:
‘這個爹也快了。’
同一時間,世德堂刊印的《海權論》已經在涵蓋整個大昭、六十四個藩屬國的儒家文化圈內迅猛傳播。
看到這本書的不只是龜山書社,還有各地官員、商人、三班職官、采水人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就掀起了滔天巨浪。
每個人身份不同,關注的內容都不一樣,但一定能從書中找到答案。
頓時天下震動!
《水滸傳》、《金瓶梅》是奇書也好,名著也罷,終歸只是用來消遣的而已。
《海權論》卻是影響世界歷史進程的十大巨著之一,它顯然配的上這份影響力。
天人感應之下,九天道炁顯化,代表水官的天一生水金蟾炁垂落王澄頭頂。
法位融合速度一下子像是坐上了火箭。
本來王澄還以為必須得等到自己晉升五品才能一蹴而就。
沒想到僅僅是在《海權論》刊發之后的第二天,四海誅邪箓和金蟾鎮寶箓就在水衡都尉江充的巫蠱桐木人引導下徹底完成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