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鄉”,是個恰如其當的稱呼,都是一個旗的嘛。
也可以理解為趙副都統鄉音未改,畢竟江淮那片管同村同鎮的都叫“老鄉”,擱江西那邊則叫“老表”。
同旗,本質上跟同村同鄉沒有任何區別。
所以,“老鄉”是趙副都統真情流露的一種表現。
當然,太平佐領對“老鄉”這個稱呼比較陌生,畢竟作為正宗京爺,長這么大太佐領都沒出過皇城根,對外地風俗不了解正常。
見太佐領一時半會沒領悟“老鄉”的真諦,趙安便改了說辭,一臉欣賞的看著對方:“你能有如此深刻的覺悟不僅是本副都統之幸,更是我鑲黃旗之幸,和中堂要是知道肯定也很欣慰。”
語氣懇切,仿佛眼前站著的不是被他刁難了九次的屬下,而是失散多年剛剛重逢的摯友親朋。
“.你已經深刻認識到問題的根本,問題的根本是什么吶,就是你之前的思想包袱太重現在好了,你終于是把這思想包袱徹底卸下來,踩碎咯,扔進護城河里去嘍,如此一來,你不進步誰進步?”
一邊說著人太佐領聽著云里霧里的話,一邊取過一張嶄新宣紙,也不看太佐領那份粗陋不堪的底稿,趙安便直接筆走龍蛇起來。
時而引經據典,時而痛心疾首,時而感恩戴德,將一份原本干巴巴的悔過書硬是寫成了字字泣血、反思鞭辟入里、對皇恩浩蕩感激涕零、對未來旗務充滿無限干勁的模范文。
“按這個,重新謄抄一遍。”
趙安將墨跡未干的模范文遞給目瞪口呆,或者說渾渾噩噩的太佐領。
沒有任何鋪墊,沒有任何虛偽的客套,直接做事。
他等這一天,或者說等這一個人,已經等的嗓子都冒煙了。
“嗻!”
盡管不太明白趙副都統的意思,太佐領還是趕緊謄抄起來,寫的相當小心,生怕寫錯一個字。
趙安不過寫了一柱香,太佐領卻是足足謄抄了兩柱香。
效率不高,態度卻是端正的。
看過太佐領的謄抄版,趙安很是滿意點頭,之后笑著拍了拍人太佐領的肩膀:“回去等消息。”
“啊?”
太佐領依舊不明白的樣子,只覺趙副都統無論眼神還是笑容都高深莫測。
直覺告訴他,幸福將要敲他家門了。
趙安不方便跟太平解釋太多,只將對方的謄抄版連同那三千兩銀票小心翼翼封入錦盒中,喚來在印房幫忙的楊小栓,讓他持自己腰牌將東西馬上送到軍機處交和中堂“簽收”。
并交待小栓一句:“告訴中堂大人,這就是馬骨。”
馬骨什么意思,和中堂門清。
看過佐領太平的深刻檢討書后,中堂大人會心一笑,繼而把東西往袖中一揣便進宮了。
養心殿東暖閣內,檀香裊裊,只這香味中始終有股淡淡的老人味。
老太爺的身子骨就跟江南的黃梅天似的,時而瞧著云開日出,轉瞬又能陰雨連綿。
和珅來時老太爺正在塌上打盹,臉上的老年斑愈發明顯,呼吸聲也比往常粗重許多。
聽李公公說和珅求見,老太爺有些費力地抬了抬手,連話都懶得說,喉嚨里發出一個含糊的音節。
陪伴老太爺也有三十多年的李公公立時明白這是準了的意思。
“奴才和珅,恭請主子圣安!”
進屋的和珅利落打千,聲音又輕又柔,生怕有半點驚擾到老太爺。
“嗯。”
老太爺從鼻子里哼出一聲算是回應,眼皮都未曾完全抬起,一副油盡燈枯般的疲態。
見老太爺這般模樣,和珅鼻子沒來由地一酸,連忙垂下眼瞼,掩飾幾乎要奪眶而出的濕意,小心翼翼上前幾步。
那姿態,不像臣子覲見君王,倒像是兒子靠近年邁體衰、纏綿病榻的老父,滿心都是無法言說的惶恐與疼惜。
“主子,”
和珅心中真的疼,疼眼前這位曾駕馭四海、睥睨天下的雄主被歲月這把鈍刀子磋磨得連說句話都費力,此時看著更像是隨時都會撒手人寰。
生老病死不可逆,萬一哪天老太爺真走了,他不敢想象自己屆時會哭成什么樣。
見證這對君臣走到今天的李公公在邊上默默看著,深知和珅的樣子絕不是裝出來,其對主子既有臣子對君父的敬畏,又有弟子對師長的仰賴,更有孩子對父母的孺慕,更夾雜著藤蔓與巨樹共生的惶惑。
巨木若倒,藤蔓又將依附何方?
李公公的眼皮沒來由的跳了兩下。
“和珅吶,”
老太爺喉嚨里滾動著含糊不清的音節,枯瘦的手臂已掙扎著想要抬起,李公公見狀下意識就要上前攙扶,這是他做奴才本分。
可老太爺那渾濁的目光卻只落在和珅臉上。
這細微的差別,李公公明白。
皇子皇孫來時老太爺心情好或許還能靠著說幾句話,心情不豫或身子實在不爽利時多半就是這么歪著,連眼皮都懶得抬全。
能讓他掙扎著非要坐起來的,也只有面前這位和中堂了,便是福中堂他們都沒這資格。
“主子,奴才扶您。”
和珅幾乎是搶步上前,一只手穩穩托住老太爺的后背,另一只手小心扶著老人的臂彎,力度掌握的極好,既要給老太爺足夠的支撐,又生怕捏疼了老太爺這具已是風燭殘年的軀體。
“主子,您慢點兒慢點兒.”
和珅的樣子看著像是在哄小孩,老太爺偏是受用,借著和珅的力道費力坐直身子。
不過就這么一個簡單的動作,卻耗去老太爺不少氣力,坐定后呼吸急促了幾分,胸膛微微起伏著。
李公公則將一個厚厚的明黃軟墊塞到老太爺腰后。
兀自坐著喘了會,覺得舒坦了些后,老太爺方抬起一直耷拉的眼皮,目光在和珅那張無比俊朗但此時卻滿是憂色的臉上停留片刻,嘴角微微動了動,似乎想給和珅一個安撫的笑容,然終究沒能成功。
李公公將主子這一細微動作看在眼里,知道老太爺這僅是對和珅寵信,而是一種近乎依賴的親近。
“朕剛才瞇瞪的時候,”
老太爺的聲音有些干啞,目光也有些不對,似乎神思還游蕩在某個回憶的角落,“想到了很多事,零零碎碎的,像走馬燈似的。”
“主子想到什么?”
和珅從輕步過來的小太監手中接過由人參、茯苓等熬制成的茶飲端到老太爺面前。
老太爺隨手接過卻沒有喝,而是輕輕放在一邊。
“朕想起康熙五十六年,朕才那么點兒高,”
老太爺用手在身前比劃了一個矮矮的高度,枯瘦的手指微微顫抖,“頭一回被圣祖爺帶到這養心殿來,當時朕年紀小,圣祖爺又疼朕,容著朕在這養心殿亂竄等朕大了些,又看到阿瑪坐在這兒.阿瑪脾氣比皇祖大,朕當時連大氣都不敢喘.”
和珅如同一個忠實聽眾半跪在老太爺膝下靜靜聽著。
“后來啊朕也坐到了這位子上。”
老太爺語氣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這一坐,就是五十多年…朕坐的乏了,也累了”
說這話時,老太爺臉上滿是惆悵。
和珅不敢接言,因為他不知道老太爺想表達什么意思。
老太爺再次開口了,但這次開口卻讓和珅忍不住心頭一跳。
“和珅吶,你說,正大光明匾后面,那東西還在吧?”
這話如同一聲驚雷在和珅耳邊炸開,令他渾身一僵頭皮瞬間發麻,一股寒意從脊椎直沖頭頂。
主子這是在考慮身后事,還是單單在確認密詔的安全?
又或是在敲打自己?
和珅反應也是快到極致,立刻將身子伏得更低,誠惶誠恐道:“主子放心,乾清宮乃禁苑重地,正大光明匾更是社稷所系,宮禁更是禁嚴,那后面的旨意除了主子世上絕無第二人知曉!”
“噢。”
老太爺布滿老年斑的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那渾濁的目光似乎閃爍了一下,又漸漸黯淡下去。
仿佛只是確認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隨即又陷入了那種精力不濟的萎頓之中,剛才嚇的和珅頭皮發麻的問話,似乎只是老太爺神思恍惚間的一句囈語。
和珅也不敢多說,將茶飲端起輕輕放到老太爺手中,心中卻是不斷打鼓,更是充滿好奇。
正大光明匾額后的儲君名字,究竟是誰!
主子又為何忽然提這事。
沒有主子的允許,這大清朝有誰敢將那匾后面的東西取出來 老太爺“嗯”了一聲喝了兩口,放下茶飲看向和珅,目光很是柔和:“說吧,今兒又為什么事來的?”
“主子,”
和珅忙調整了下狀態,平復心情帶著點喜色道:“鑲黃旗滿洲副都統趙有祿整頓旗務頗有進展,奴才特來向主子稟報,讓主子也高興高興。”
“趙有祿?”
老太爺渾濁雙眼努力睜了又睜,眉頭鎖了又鎖,終是想起這人是誰,爾后有些詫異道:“朕記得不是讓他回安徽當差了么,怎么還留在京里的,什么時候又成了滿洲副都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