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宋這也是特事特辦的意思,也就是學政大人,擱其他人你看他開不開這個特例。
可這個特事特辦對學政大人而言卻是無法接受的。
去鳳陽一來一回得好幾天,先不說能不能重新拿到合規批條,就這耽擱的時間咸豐行的罰息加利滾利指不定增加多少呢!
別到時候六萬兩批下來都不夠還的。
問題是哪怕老宋這個藩司大秘也沒法讓藩庫違規操作,因為最新的藩庫管理條例是經歷司頒布的,也是經歷司要求藩庫嚴格執行的。
作為藩臺大秘,老宋總不能自個打自個臉吧。
雖然看著有點迂腐、教條,但卻能最大程度杜絕因為違規操作導致的系列后果,利還是大于弊的。
“大人意下如何?”
老宋見學政大人臉色難看,好心上前要將其扶著坐下,學政大人哪里肯坐,扶著案幾勉強站穩,顫聲道:“今日若不能取出銀子來,本官那筆欠款如何是好?那錢莊的人日日堵門,本官實在是,實在是”
實在是說不下去,因為一想到那些討債的嘴臉和安慶城中對他老宗師欠債不還的街頭巷議,學政大人就有種再也支撐不住的無力感。
真就無力。
堂堂一省學政,且是歸朝廷管轄的正三品大員,如今淪落到被高利貸上門討債,友鄰單位還不肯幫忙解決,甚至都不愿“出警”維持秩序,擱誰都要崩潰啊。
“大人的事下官聽說一些,唉,下官也不知那咸豐行的人會如何做事,若是知道也不會介紹給大人了。”
老宋一幅懊悔加同情的樣子,沉吟片刻,提議道:“這樣,不如下官再陪大人去趟咸豐行,讓他們再給大人寬限些時日,等趙大人給補了合規條子,錢自然就還上了。”
學政大人聞言,猶豫道:“錢莊的人肯寬限?”
“應是給下官幾分薄面的,大人您是文宗奈何不了他們,下官這藩司難道也壓不住他們?真這安慶城是他們說了算?”
老宋的表態讓學政大人希望再燃,也是,管文教的學政衙門管不了這幫無法無天的商人,但藩臺衙門可是管一省民政商事的,所謂縣官不如現管。
咸豐行那邊真敢不給藩臺衙門面子,那就莫怪藩司天天派人去查你的防火設施,查你門前衛生了。
那就去吧,病急亂投醫也好,死馬當活馬治也好,左右,學政大人也沒路走。
當下,老宋便領著學政大人前往咸豐行設在安慶的分號。
見是藩司的宋大人陪學政大人過來,主事的李掌柜倒也客氣,但一聽宋大人是替學政大人過來協商延期還款一事,那張本掛著笑容的胖臉立刻就拉了下來。
“宋大人,不是我不給您面子,也不是我不給老宗師面子,而是國有國法,行有行規!”
李掌柜兩手一攤,“借款合同白紙黑字逾期罰息寫得明明白白,當初宋大人帶老宗師過來時,本莊也是二話沒說就將五萬兩現銀給送到學政衙門的,如今到了還款日子,學政大人不僅不還,還連個回話都沒有,如今更是拖了大半個月!
若人人都像老宗師這般,我們錢莊這買賣還做不做了?再者,當初這筆借款也是看在宋大人您面子上才出的借,如今搞成這樣,宋大人您自個說這事要怎么解決?”
掌柜的話中滿是牢騷。
老宋忙笑道:“事是這么個事,徐大人也不是不想還錢,只是吶這中間出了點岔子,這樣,李掌柜,你再給通融半個月,這半個月利息照算,不過什么罰息就算了,半個月之后,我擔保徐大人肯定還錢,如何!”
“別說半個月了,一天都不行!”
李掌柜也是被老宗師這筆借款搞的郁悶,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似的,“今天就是最后期限!若日落前見不到六萬兩現銀,明日開始本莊就不是派人在衙門口喊話那么簡單了,到時候只怕更難收拾!”
言罷,微哼一聲,“老宗師又如何,就是總督巡撫他也沒有欠錢不還的道理!”
竟是直接語含威脅了。
“你們這是要逼死本官不成!”
眼見對方滴水不進,還敢當面威脅自己,飽詩圣賢書一直在翰林院這座“象牙塔”從事文學研究工作的學政大人不僅倍感羞辱,更是氣得渾身發抖。
“老宗師這是什么話,什么叫我們逼死你?欠債還錢,天經地義!老宗師您當日拿銀子時可沒說欠錢不還啊。”
事關幾萬兩巨款,李掌柜哪敢松半句口,老宋見狀自是幫著學政大人說情,可李掌柜就跟王八吃秤砣鐵了心似的,硬是不露半點口風。
急的老宋也是生了心火,正要發脾氣肌膚,外面傳來咸豐行總行負責人劉小樓的聲音:“喲,今兒什么風把宋大人和老宗師都吹到我這小廟來了?”
“東家,你來的正好!”
李掌柜趕忙上前匯報情況。
劉小樓聽罷故作“哎呀”一聲,然后對著急的臉都脹紅了的學政大人道:“老宗師,您這事兒辦的真不地道,您這要拖個幾天倒也罷了,可您這一拖就是大半個月.咱們錢莊打開門做生意,這人人都要像老宗師您這樣,我這錢莊還不得倒了?”
“劉老板,”
老宋上前圓場,解釋說不是老宗師不肯還錢,而是批條出了問題,只要再寬限個十天半月,錢指定到賬。
“宋大人,你莫看我這是開錢莊的,天天都有白花花的銀子進出,可實際我這錢莊周轉壓力很大的,幾萬兩不是小數目,這壓在老宗師那這么多天,擱誰受得了?”
劉小樓的態度和李掌柜差不多,咬死老宗師必須還錢。
這就棘手了,把老宋搞的很無奈,又見老宗師氣的就要背過氣去,不由冷哼一聲:“老宗師是本省文教臉面,你們這般搞法不是叫老宗師難堪,而是叫本省所有讀書人難堪!劉老板,本官勸你一句,有些事能做,但別做的太過份,要不然你這錢莊生意怕也做不長。”
“這”
劉小樓聽出老宋話中威脅之意,遲疑了一下,道:“老宗師這筆款子肯定是要收的,不然我這錢莊也難以維持,老宗師的難處我也知道,這樣,我這有個兩全其美的法子,不知老宗師愿不愿聽?”
學政大人此刻已是六神無主,忙問:“劉老板有何高見?”
劉小樓點了點頭,走到學政大人面前道:“咱們干錢莊這行有個借新還舊的說法,就是借筆新債用于還舊債,但利息稍微高點,不知老宗師是否愿意?”
“借新還舊?”
學政大人還沒開口,老宋就替他問了關鍵點,這借新債的利息相比舊債如何?
得到的答案是借新債的利息要比舊債高,先前老宗師借五萬兩月息四百兩,合一年四千八百兩。
這是最便宜的利息,因為考慮學政大人身份和藩臺大人面子給的最優條件。
但借新債的話就得按行規,年息一分二厘。
拿借十萬兩算的話,一年利息就是一萬兩千兩。
一聽利息這么高,學政大人本能就要拒絕,但劉小樓隨后一句話卻讓他再次遲疑。
劉小板的意思是新債利息雖高,但再高也沒有舊債的利滾利和罰息高!
若老宗師現在借六萬兩新債就能一次付清舊債所有利息和罰息,且只承擔一分二厘的利息。
不借的話,按現在罰息和利滾利計算,最多兩個月,老宗師的五萬兩債務就會滾到十萬兩。
哪個劃算?
老宋也幫著算了賬,得出的結論肯定借新債劃算,然后直接替學政大人做主了,意思請咸豐行再借六萬兩新債給老宗師還之前六萬兩舊債,借期也只一月,這樣藩庫銀子到賬直接就給還了,老宗師這邊只需承擔六萬兩新債一月利息。
幾百兩而已,便宜的很。
聽老宋這么一算,學政大人也不再猶豫了,因為借新還舊的確劃算,要不然這舊債滾起來,他把學政衙門賣了都還不上!
未想,劉小樓卻搖頭道:“老宗師這筆新債本莊沒法借,只能幫老宗師從別的錢莊借,最低也要借十萬兩,否則怕是借不出.”
什么意思呢,行話叫拆借。
就是咸豐行出面替老宗師向同行借款十萬兩,其中六萬兩用于還咸豐行的舊債,余下四萬兩按行規要折色和砍頭息,算下來到老宗師手的只有三萬五千兩。
“.老宗師放心,我們這都是正規的,也均是按行規辦理,絕不敢欺瞞老宗師。”
為讓老宗師放心拆借,劉小樓指其業務合作伙伴是內務府旗下的恒利錢莊。
大牌子,央企,背后是皇上!
絕對信得過!
“恒利借大人十萬兩,大人還本莊六萬兩,到手三萬五千兩,這樣您不僅還了本莊的欠款,自個手頭也能寬裕應應急,豈不從容?”
說話間,劉小樓讓李掌柜去取一份委托借款書來,手續很簡便,老宗師只需簽字蓋押,其余事情都由咸豐行出面同恒利辦理。
無需老宗師出面,如此既能保證客戶隱私,也能讓客戶省心省力。
“這樣是挺好的,”
老宋聽的不住點頭,湊到一臉發懵的學政大人耳畔,“內務府的錢莊靠得住,大人不若就辦了吧,省得這安慶城天天傳大人的閑話。”
李掌柜也在旁敲邊鼓:“東家這法子對老宗師再好不過,不然老宗師這筆債老拖著也不是回事。”
學政大人這會怎么想?
內心必然是激烈掙扎的,本來借五萬兩應急的事變成還六萬兩,憑空損失一萬兩。雖說這一萬兩損失藩庫兜了,但莫名其妙又背上十萬兩債務,感覺怎么有點飲鴆止渴?
借還是不借?
劉小樓、老宋、李掌柜三人出奇一致,就是均保持沉默,讓老宗師自個去衡量借與不借的得失。
屋內相當安靜。
有聽診器的話,當能聽出學政大人心頭正在撲通跳。
想到明日咸豐行可能變本加厲的討債手段,想到五萬兩借款可能會滾到十萬兩甚至更多,想到自己的官聲清譽會因這筆欠款毀于一旦.
學政大人不敢再想,把心一橫抱著先過了眼前關再說的念頭,苦澀開口了:“那這借新還舊具體如何操作?”
“簡單!”
劉小樓將李掌柜拿來的委托借款書放在學政大人面前,“這是份意向文書,大人只要簽了,我即刻派人去恒利錢莊辦理借款一事,至于大人欠本莊的銀子嘛,”
讓李掌柜把學政大人之前五萬兩借款合同拿來,“自然是一筆勾銷!”
說完,頓了頓,“若大人不愿的話唉,那我們也只能按規矩辦事了。到時候,怕是不僅大人您.連帶著大人的家眷親族都難得清靜嘍。”
話語溫和,卻隱含著不容置疑的威脅。
被逼到墻角的學政大人,看著那份密密麻麻的委托借款文書,手抖得厲害。
“大人,放心好了,藩庫那六萬兩銀子下官替大人去辦,至于多借的銀子,下官也會督促藩庫將學政衙門明年的開支提前撥下來”
按老宋的意思,算下來學政大人最多再還幾千兩,這點錢縱是學政大人自個拿不出,衙門經費擠一擠,下面州縣經費再扣一扣,怎么都能擠出來的。
“老宗師?”
劉小樓將毛筆遞了過去。
最終,走投無路的老宗師還是在劉小樓指的合同位置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李掌柜取來印泥請老宗師在合同上自己的名字上按下去。
一式三份呢,相當正規。
全部辦好后,看著大拇指上鮮紅的印泥,老宗師不禁有點癡癡,似乎聽到某種東西碎裂的聲音。
茫然,十分茫然。
好端端的,怎么就背上十萬兩債務呢?
“還愣著干什么,趕緊給老宗師和宋大人上茶,上好茶啊!”
劉小樓這邊一臉笑容將學政大人簽完名的合同收起,“老宗師爽快,我也爽快,請老宗師放心,最多七八天,那三萬五千兩就給大人您送到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