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其妙就成了“少君”小爺,趙安肯定有點思維卡頓。
其實這事一點不稀奇,因為物以稀為貴。
青幫出過李衛這個幕后總督幫主,也出過乾隆這個皇帝老太爺,唯獨沒出過有文化的進士老爺。
百萬幫眾不是沒有讀過書的,當年李衛改造青幫時還替青幫建了幾所幫學(義學)專門扶持幫內子弟讀書考科舉,但幾十年下來最高學歷也就是個舉人。
如今好了,普遍文化水平偏低的青幫突然出了個同進士出身的幫眾,上至四庵老太爺,下至普通幫眾,哪個臉上沒光?
雖說這個進士老爺水份太大,但文憑是實實在在的嘛,而且也是實打實的府學老宗師,正七品的朝廷命官!
這不消息傳到朱寺庵老太爺那,老太爺一高興就給賞了個“少君”待遇。
最高興的還是張寶發這個便宜師傅了,拉著還有點懵的趙安就給三祖上香,這回倒沒把老太爺的龍頭棍畫像請出來。
走完流程,張寶發便將一塊綠色長方形竹牌遞給趙安,上面刻有“江淮泗揚州頭”六字,此外還刻了個看著像是三角形的小旗標志。
為啥是竹牌不是鐵牌、銅牌,估計跟青幫從事漕運走船有關,不忘老本的意思。
這牌子便是揚州分舵二號人物“少君”的令符,有了這塊牌子,理論上趙安就能號令揚州分舵的青幫幫眾為他做事。
不過有張寶發這個“爺叔”在,趙安覺得自己這個“少君”可能跟“同進士出身”差不多,純屬榮譽稱號,當不了揚州分舵家的。
事實也是如此,四庵的老太爺們再歡喜幫里出了個大學生,也不可能讓一點經驗都沒有的大學生當分舵負責人,而且這大學生明面上還是個學官。
為這大學生弟子仕途著想,也為青幫將來著想,老太爺們都不可能讓這大學生實際負責幫務。
一切都要避著些的。
畢竟乾隆老太爺這三十多年來不喜歡青幫行事“高調”,以至連幫主都不準青幫選。
這要知道自個破格特賜功名的趙有祿是青幫成員,老太爺不得肺氣炸了?
弄不好又得收拾青幫一頓。
那樣好事就變壞事了。
四庵的老太爺們哪個不是人精,能犯這低級錯誤?
擱趙安這邊,他這個“少君”還真就是青幫榮譽成員的意思。
面子大于里子。
看著畢恭畢敬給三祖上完香的進士老爺徒弟,“爺叔”張寶發心里樂的跟什么似的,幫里那幫跟他不對付的聽說他張寶發收了個進士老爺做徒弟,哪個不是羨慕嫉妒恨。老太爺們更是把他夸上天,說不定明年他就能沖擊六部侍郎的位置了。
禮畢,想到一事問趙安道:“對了,智安,你到底是叫趙安還是叫趙有祿?”
這事是糊涂著,剛開始聽說皇上特賜揚州府學教授趙有祿同進士出身,張寶發壓根沒當回事,因為不關他的事,也不知趙有祿這個人。
未曾想過幾天碼頭那邊傳來消息說府學的趙教授要找孫瑞。
哪個趙教授?
還不知趙安已經從學錄升為教授的張寶發一頭霧水,不明白孫瑞怎么攀上府學教授了,好奇之余便叫人去打聽。
結果才發現被皇上特賜同進士出身的府學教授正是給他遞帖子的學錄官趙安,驚喜之余趕緊將這事作為自己的“政績”上報。
跟張寶發這幫人,趙安肯定不會說自己有兩張身份證,只是解釋這兩個都是他的名字,不過趙有祿是學名而已。
你理解為一個大名,一個小名也行。
這個解釋很合理,當初趙安也是這么對孫瑞說的。
“原來如此,戶部那邊還是用你趙安這個名字吧,改來改去也是麻煩。”
張寶發沒多想,拉著趙安來到香堂中間,對一眾幫眾點了點頭,頓時包括孫瑞在內的幫眾集體彎腰朝趙安拱手作禮:“屬下參見少君!”
黑壓壓一片。
這副社團架勢搞的一直在學校教書育人的趙安有點不適,不知是讓眾人不要客氣還是應該做什么。
還好有張寶發這個便宜師傅在。
“都看清少君長啥樣了嗎?往后遇見少君怎么做,你們都知道吧?”
跟媒婆介紹小伙子似的,張寶發就差讓趙安轉三圈給幫眾看仔細了。
這也是應該的,不認清少君長啥樣,下回撞見把人打了怎么辦。
又給趙安介紹了幾位分舵主事后,張寶發便讓孫瑞先帶趙安到后堂。
今天香堂來這么多人可不單單是為歡迎趙安這個少君貴客的,而是聚在一起商量分舵大事。
這事不僅跟官府有關,也涉及揚州分舵六萬幫眾的飯碗,張寶發一人沒法拍板,必須召集所有碼頭負責人和主事商議。
趙安雖是少君,但上面老太爺發過話盡量不要讓趙安參與幫中事務,免的官場上有人拿此事說話影響趙安前程。
加之趙安對幫里的事也不懂,張寶發自是沒必要讓他參與。
也是保護趙安的意思。
堂堂進士老爺跟幫會混在一起,形象是不好的。
倒是想聽聽什么事的趙安也不好意思留在這,便跟孫瑞到了后堂,拿了凳子隨意坐了問道:“師兄,你這次押運漕糧怎么這么久的?”
孫老四卻在那苦笑一聲:“你如今成了本幫大好佬,以后在你這大好佬面前我連坐的位置都沒有,哪還敢受你一聲師兄啊。”
“大好佬?”
趙安笑了起來,揚州方言中“好佬”指在某一方面有突出本領的人,就是場面上的“人物人”。
也可以理解為有本事的能人。
“大好佬”就是特別牛的意思。
“師兄莫拿我開心,若非師兄引我拜師遞帖,哪有我這個少君啊.”
趙安起身將孫瑞拉著坐下。
販鹽這事最重要的就是交通物流必須暢通,而青幫就是眼下最大的物流集團,放著現成的物流集團不用是傻子。
趙安又不想販鹽這事成為揚州分舵的營收項目,只想拉上孫瑞弄票人背著分舵干,這樣利潤就不用分給分舵。
不管什么買賣,它再暴利也架不住分的人多啊。
只這事需要一個好的切入點,不能一上來就跟孫老四挑明說,便與其聊起運漕糧的事。
沒想一提到運漕糧的事,孫瑞就是一肚子口苦水,恨聲道:“媽的,這趟漕糧運的虧大發了,弟兄們一個子不掙不說,還倒貼了不少,這次回來有的弟兄都得賣老婆孩子才能把虧空頂上!”
孫瑞說的情況讓趙安有點納悶,你們青幫是負責運輸的,把貨運到地方拿運費走人便是,怎么還有倒貼一說的。
當下來了興致,細細詢問關于漕運的事。
不問不知道,一問嚇一跳。
那漕運壓根不是人干的事!
青幫壓根不是替人運貨的卡車司機,想拉就拉想不拉就不拉,而是清廷指定的漕運承辦單位,也就是必須對漕糧運輸負全責的事業單位。
出了事,清廷直接追責青幫,具體到哪幫船出的問題,那這幫船的運丁連同青幫的漕工重則殺頭,輕則坐牢。
運輸過程也跟唐僧取經似的得經歷九九八十一難。
首先糧食裝船這一塊就得受地方官吏盤剝,每條船固定25兩孝敬費。
不給這錢,你這漕船的任務就完不成,完不成,后果自己掂量。
給了孝敬,糧食裝滿北上先經淮安漕運衙門驗糧這一關。
“驗的根本不是糧,就是銀子!”
孫瑞氣乎乎道,“船往它漕運衙門碼頭一停,甭管有理沒理就得先交落地錢,那幫驗糧的還得給他們折幫錢才肯上船來驗,驗完還要給驗米費”
按孫瑞說的,光是在淮安,漕船就要被漕運衙門以二十多種名義收費,折合到每條船最低都要四十兩一艘。
且這筆錢還不是什么苛捐雜稅,而是朝廷承認的正規收費,全名叫“兵胥對比費”。
“淮安這邊還好,那通州才是鬼門關!你漕船到了地界就得等待驗收入庫,什么時候驗收,什么時候入庫,全他娘的錢說了算,你就是弄堆沙子入庫,只要銀子給到位那也是上等的白米!
甭管當官的還是跑腿的,全把咱們當豬看,媽的,弟兄們跑這漕船哪里是為了掙錢,是為了少賠錢!”
孫瑞是真氣,這次之所以耽擱這么長時間才回來,就是卡在通州一個姓白的糧道經紀手中。
糧道經紀不是官,而是通州負責驗糧的坐糧廳招募的書辦,這幫書辦卻一個比一個厲害,因為全是倉場總督衙門官員的親戚。
手底下管著的人比縣太爺都多,少則七八百個,多則上千個。
這些人養著干什么的,就是刁難漕船的。
不給好處,弄個百多號人往你船頭一站,不打也不鬧,反正就是叫你驗不了糧。
沒辦法,為了不誤驗期只能任由糧道經紀勒索。
孫瑞就被那個姓白的經紀勒索了2800兩才得以將所帶幫船成功入庫交驗。
也就是說從漕糧征收、交兌、行運、交倉,每一個環節都給官員提供了中飽私囊的肥沃土壤,圍繞漕運的相關衙門,以及沿途地方無不從中分杯羹,形成了一個完整的寄生于漕運的吸血官僚鏈條。
導致的后果就是往通州運一斤糧,實際百姓需要擔負的是三斤糧。
多出來的兩斤哪去了 各級官員吃了唄。
明明漕運對漕工而言就是鬼門關,根本不掙錢的買賣,為何卻有百萬漕工以此為生呢。
趙安想到了這個問題,便問孫瑞:“師兄,咱們都是幫里人,明人不說暗話,我不信弟兄們跑船時不帶點東西?”
“帶,哪能不帶?”
孫瑞如實說了,漕船是可以夾帶南方土特產運到北方出售補貼費用的,朝廷也允許這樣做,不過規定每船最多攜帶180石貨物。
這個土特產顯然也包括私鹽。
只是運丁為了掙錢往往嚴重超載,如此一旦遇到急風船毀人亡不在少數。而且就算能偷偷夾帶走私貨物,到頭來把賬一算基本也是不掙錢的。
沒辦法,從揚州到通州這上千里運河兩岸遍布“吸血鬼”。
就連那閘門過壩的都得狠狠收你一筆錢。
不掙錢卻能維持,青幫是如何運轉的。
道理很簡單,那就是清廷默認沿運河兩岸的娛樂業歸青幫經營。
如果不是這些娛樂項目能給青幫帶來大量利潤,青幫拿什么去填漕運的虧空窟窿。
說白了真正從漕運獲利的除了官員小吏外,就是青幫的管理層。
底層的幫眾就是幫免費苦力,餓不死的苦力。
大家都能掙錢的話,那這錢就不好掙嘍。
正想誘導孫瑞跟他干販鹽的買賣,便宜師傅張寶發跟個舵里主事過來了,看張寶發的樣子似乎很不高興。
“爺叔,”
孫瑞趕緊起身。
趙安見狀也要跟著站起,卻被張寶發拍肩示意不必起來。
一塊來的主事剛剛張寶發跟趙安介紹過,是分舵管賬房事的丁九,趙安理解為白紙扇性質。
有沒有功名在身就不清楚了。
“爺叔,漕運衙門讓我們填補六萬兩虧空,揚州二、揚州三那幫人又不肯出這錢,總不能讓頭幫出吧?”
丁九說的揚州二、揚州三和頭幫就是青幫揚州分舵控制的糧船隊伍,以幫計算,一幫八十條船左右。
此外各幫還有香火船、客船,以及用于內河運輸的小船若干。
“漕運衙門這回是有點過份了,每年咱們的孝敬都不比其它堂口少,憑什么要咱們填補這么多?爺叔,這錢不能給!”
說話的是親身經歷過運糧之苦的孫瑞。
“不給?”
丁九搖頭苦笑一聲:“孫老四,這銀子要不給的話,你信不信人漕運衙門能讓咱們幾萬人沒飯吃?”
“他敢,真當咱們青幫是紙糊的不成,泥人還有三分性呢!”
孫瑞的潑皮性子明顯上來,估計可能是剛剛跟趙安訴苦的原因。
也是,在揚州地界上混得十分開的人物,結果出了揚州隨便來個穿制服的就把他弄得死去活來,心里不憋屈才怪。
“民不與官斗,你拿什么跟漕運衙門斗,人家可是捏著咱們飯碗的,坐下!”
張寶發沒好氣的看了眼孫瑞。
邊上丁九卻將視線落在趙安身上,猶豫了下道:“少君,這件事本不當與你說,畢竟少君也是官面上的人,只是這回漕運衙門跟咱們要六萬兩確實太多了,舵里眼下根本拿不出,少君是揚州的府學教授,不知能否出面同漕運衙門打個招呼?”
聞言,張寶發不快的看了眼丁九:“你都說了少君是官面上的人,這種事怎么能讓他出面?”
“爺叔,這不也是沒辦法了嗎?”
丁九嘆了口氣,往年漕運結束漕運衙門都會找各種理由讓他們出錢,每回他們也都捏著鼻子認了,但這回不知漕運衙門怎么搞的,竟然要揚州三幫出六萬兩。
這錢實在太多了,舵里真拿不出。
打招呼?
趙安覺得丁九高看自己了,因為他壓根不認識漕運衙門的人,且這衙門又沒有官員的孩子在揚州府學讀書,他這個校長沒法共享權力啊。
見趙安面露為難,丁九也知這事有點強人所難,只苦于漕運衙門要的六萬兩著實太多,一時也是沒了主意。
張寶發在那想了想,說實在不成就從淮安分舵借點銀子把這事先應付過去。
“師傅,”
趙安開口了,不是借錢給張寶發應付漕運衙門,而是好奇問這六萬兩到底是漕運總督發紅頭“文件”要的,還是漕運衙門哪個官員給遞的話。
兩者是有區別的。
要是前者的話,可操作的余地基本沒有。
后者的話,有商榷余地的。
丁九告知并非總督大人發文,而是漕運衙門內的理漕參政吳德松放的話。
理漕參政是五品官,比趙安高了三級,也是漕運衙門僅次于總督的官員。
二把手發話讓青幫揚州分舵填六萬兩虧空,很有可能就是總督大人的意思。
所以,不管是張寶發還是丁九,都不認為私下找吳參政求情會有什么好結果。
趙安點了點頭:“往年漕運衙門也要這錢?”
“要是要的,不像今年這么多,去年只要了一萬六千兩,也不知今年怎么回事,竟然漲了三倍有余。”
張寶發甚是頭疼,實是不知哪里得罪了漕運衙門,該上的規矩他哪樣都沒落下的。
爺叔都沒辦法,孫瑞哪有什么辦法,斗又斗不過人家,只能在那生悶氣。
這時,卻聽邊上的“大好佬”趙安開口給出了個餿主意:“師傅,我看不如找幾個弟兄去查查那個參政大人家在哪里,有幾個老婆孩子,孩子又在哪讀書當差,倒也不必真動他們,就擱他吳大人家附近轉悠轉悠,他家老婆孩子只要出來咱們弟兄就跟上。”
趙安的餿主意聽的“爺叔”直冒冷汗。
丁先生也叫駭了一跳,真沒想到堂堂府學教授竟然膽子這么大。
孫瑞也叫驚住:“大好佬,你這么搞,人吳大人不跟你拼命?”
“咱們幾萬幫眾,他跟誰拼命?”
趙安有點不理解三人想法:咱們是黑幫啊,黑幫做事能不能不講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