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表北京城,新生活五區。
輕軌電車上,外面形態各異的新建筑,透明車艙外面映著天外的流云,但車廂里卻是一點活氣都沒。
史強往椅背上一靠,粗糲的手指頭摩挲手里提著的兩瓶酒——說是政府雇員,其實還是干著刑警的老本行,只是現在的案子越來越邪門了。
他對于社會底層接觸的比較多,也更敏感的感覺出了當下的社會情緒出現了一些問題。
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問題。
瞧瞧,這元旦過了還沒一個月,他手里的聚眾淫亂案比去年一整年還多,那些年輕人赤身裸體擠在廢棄的地下通道里,眼神空洞得像丟了魂。
問他們為什么非得搞大淫亂,一個個宛如鵪鶉一樣把話說不出來,精神狀態跟吸了毒似的。
就好像整個人類都嚴重性壓抑了似的。
但史強知道,表面上的性壓抑所帶來的聚眾淫亂只是問題的表象,是無形情緒擠壓下的其中一個宣泄口而已。
社會情緒的高壓并不是因某個社會矛盾而爆發,而是由上到下的,被各種外力侵擾的所導致的全民性心理問題,是作用在人性社會的底層運行邏輯bug里,已經不是政府的力量可以扭轉的了。
而且相比于聚眾淫亂,各種大型違法犯罪的發生率也在飆升。
比如美國警方曾經抓捕了兩個遙控無人機攜帶炸藥撞擊新雙子塔的罪犯,當被審訊這兩名青年為什么要襲擊美國歷史古建筑時,對方的回答竟然是“無聊,好玩”。
除此之外,穿成磁暴步兵的樣子使用巨大的電流發生器去攻擊埃菲爾鐵塔、違法使用挖礦設備去莫斯科紅場鉆出地面造成破壞、在胡夫金字塔的內部偽裝成木乃伊襲擊游客、在月球靜海表面違法建立軍事基地等等。
甚至有人在太平洋海域開著自己發明古老戰列艦襲擊了珍珠港,炸毀了多個民用船塢。
而最近的新聞是,有人試圖使用自己發明的導彈戰列艦遠距離轟炸自由女神像,但最后被一名叫譚雅的美國女警給用C4炸彈炸沉了,避免了災難的發生。
相比之下,史強負責的片區起碼沒有美區那么混亂。
但也好不到哪去。
這些針對人類傳統文化象征有著明顯“解構”傾向的違法亂紀行為,始作俑者在被逮捕之后,面對審訊,回答幾乎是清一色的“太無聊了”、“大不了坐牢”、“就想玩點刺激的”、“可惜搞不到濃縮鈾,唉”、“給世界人民找點樂子”、“虛擬世界玩吐了。”等等。
除了這些社會現象,在輿論場和書籍上,針對古代先賢的解構化批評也多了起來,幾乎全部的歷史名人都有了自己的辱梗。
這種自我批評、自我解構的大規模文化自殺現象,在整個人類歷史中都是絕無僅有的。
政府的宣傳機構和傳統的教育體制已經無法挽回這種現象,甚至引來了民間海嘯版本的抨擊。
如果不是各大國的定力足夠,恐怕早就扛不住壓力修改教育制度甚至是修改法律了。
這種現場多起來了后,已經不是后現代主義和魔幻現實主義可以囊括的了。
有社會研究學家給這種現象起了一個新名詞概括:
《“無聊,我要看血流成河”主義》ro《“md,和全世界爆了”主義》
這些表象問題的深層原因,似乎就出在人類自己身上。
昨天晚上,在部門內部聚餐時,史強聽到隔壁網絡組的網警抱怨過,這一年來,網絡幾乎屢破在線峰值記錄,有超過17億人備份了自己的數字人格,以期能在死后在量子世界中永生。
除此之外,各種網絡犯罪也是層出不窮,虛擬游戲日活人數從三十多億人提升到了五十億人。
要知道全人類加起來才一百億人口出頭,這一半人都沉浸在虛擬世界里了。
虛擬經濟的繁榮和全球股市的高潮也讓老實巴交的史強暗暗咋舌。
就連老兒子史曉明都對史強說:“爹啊,我咋感覺現在這個社會浮躁過頭了,比我經歷的大低谷前期都浮躁的很,生意都不好做了。我以前那個和他合伙做生意的張延都放棄了那個燒烤店,轉而投資了一款新發行R26游戲,賺的盆滿缽滿。我也想試試。”
史強當時就罵了回去:“你少跟著瞎摻和!”
可掛了電話,他自己也犯嘀咕。
這社會像是被戳破的氣球,氣全泄歪了地方。
史強也是越想越煩。
“這破日子,真是越過越難受,世界怎么會變成這個破樣子。”
史強看著輕軌電車里面的俊男靚女,還有他們身上穿著的各種七彩斑斕的錫紙一樣衣服時,忍不住低聲罵道。
“人沒了奔頭,勁兒就往歪處使,閾值高了,啥都覺得沒意思。”一個帶著美式卷舌音的中文突然冒出來,嚇了史強一跳。
史強轉頭,這才發現座位后面的的美國人——只是一眼史強就斷定這一定是個公元時期的美國人。對方穿著黑色的西裝襯衣,甚至還打著古早的藏藍色領帶,略微有些違和的是,對方手里面也提著一盒傳統茶葉,還是西湖龍井。
看著像是入鄉隨俗,來中國送禮的美國人。
在車廂里這些俊美的男女青年們身邊,對方那略顯老態的面容十分格格不入。
史強感覺對方有些面熟,很快將這個中年美國人的面容記了下來,又把腦海里上萬人的面容記憶庫快速對比,很快就回想起自己在哪里見過此人了。
兩百年前,在羅輯就任面壁者的當天,被ETO殺手使用小口徑狙擊步槍刺殺時,史強在一片混亂之中,不經意間瞥見過對方的面容,當時此人正在和聯合國的官員們談論著什么,刺殺發生后,自己在護住羅輯的同時,剛好與此人對視了一眼。
當時他身后還跟了一個中國的年輕姑娘,那姑娘也有點印象,長得和莊顏似的,但是比莊顏丑不少。
‘他叫…什么來著,托馬斯維德好像是老美的PIA情報局官員’史強回憶著。
維德自然不知道眼前這個五大三粗的中國老警察認出了自己,他沒有史強那么敏銳的記憶能力,他對史強笑了笑,主動自我介紹道,“我叫維德,也是公元人,來中國旅游。”
史強的視覺余光又撇了一眼維德手邊包裝精美的茶葉禮盒,沒有表明自己的警察身份,“我叫史強,聽起來,老哥聽起來對現在的有些看法”
維德笑著說:“看法說不上,咱們老公元人不都是這樣嗎,對新時代總是看不慣,我也覺得,這日子不好過。”
史強習慣性的掏了根利群,給維德散了一根。
維德也熟練的接了過來,沒有顧及電車里的環境,并從兜里掏出了打火機,直接點了一根。
周圍的現代人立刻捂著鼻子嫌棄的散開了,原本對維德這種傳統賽級白人明顯流露出興趣的俊男靚女們,也紛紛流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這人怎么吸煙啊。
現代人與公元人最大的一個分歧就是關于吸煙的爭論。
維德頭頂上的空氣流通器也瞬間打開,將他呼出的煙氣絲毫不外泄的吸了上去,排出了車外。
隨后,維德也在一個小鐵盒子里掏出一根雪茄,分給了史強。
史強接過了雪茄,兩人同時露出了獨屬于男人的笑容。
兩根煙飛速的拉近了兩人的距離,史強也抽著雪茄吞云吐霧起來。
兩人的交流還在繼續。
史強解釋:“我倒沒有說這個時代不好的意思,人人都能吃上好飯,住上好房子穿上好衣服,這都是咱過去夢寐以求的,就是覺得現在的人,尤其是年輕人,腦子里不知道想了些什么,整個社會氛圍都很壓抑,你看看這一車廂子,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維德則說:“所以這就很幽默,人剛剛來到了初級的物資充裕時代,就已經充分展現了自毀傾向。你以為那些新聞里小年輕是在作死他們也是沒轍了。”
史強皺起眉:“沒轍?現在科技比以前強百倍,游戲打到飽…”
“這個時代強的是科技,不是人。”維德打斷他。
“你好像對這個時代挺有研究。”
維德自嘲一笑:“研究算不上,社會學家們哪個都看到了問題,我也只是一時感慨,我又改變不了什么。”
史強寬慰:“咱們個人肯定是改變不了什么的,但是時代在往前走嘛,說不定過個一二十年,社會風向又是一變,就好起來了呢。
維德搖頭:“看你才四十來歲,我應該比你解凍的早,托大叫你一句史老弟,史老弟,現在這社會和咱過去的時候可不一樣呢。”
史強問:“哪里不一樣。”
維德:“外界因素太大,太重了。”
“怎么說”
維德的語氣里帶著點嘲諷,“史老弟,這兩年發生的事,哪一件是人類自己搞定的?太陽系艦隊被水滴打的幾乎全滅,羅清偷偷搞定了氦閃,碳基聯邦警告了三體,又給人類扔了一個夠用幾百萬年的白洞,科技也不用研究了,吃三體人的就行,光速飛船的方向也有了。連三體投降都不是因為人類打贏了——是他們怕了更高級的文明。”
他掰著手指,每說一件,眼神就冷一分,“人類像個被大人護著的孩子,努力了兩百年,突然發現自己啥也不是,可不就擺爛了?”
史強嘆氣:“我知道你的意思,人類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心氣已經沒了…再怎么努力也追不上那些頂級文明。”
史強又說:“但日子總會好起來吧?過個二三十年年,年輕人緩過勁來…”
“緩不過來。”維德搖頭,語氣斬釘截鐵,“以前的人有目標——吃飽飯,搞建設,對抗三體。現在呢?三體第二艦隊還在往地球飛,光速飛船啊,那么牛逼的光速飛船,三體第二艦隊有足足415艘…兩年后還得指望別人解決。”
他頓了頓,看著史強,“你見過哪個孩子,知道自己的命運完全依靠在別人手里,還能好好過日子的?”
史強深吸了口雪茄,他想起那些被抓的年輕人,審訊時說的“大不了坐牢”“想玩點刺激的”,突然覺得不是他們瘋了,是這世界太不真實——一邊是唾手可得的物質,一邊是不受控制的命運,夾在中間,可不就只能找歪路發泄?
失去心氣的不止是年輕人,還有科學界,還有軍隊…甚至是各國政府也失去了心氣。
光地球就三個神:羅清,李白,排險者,小道消息說太陽還藏了一個,這還努力個屁。
連科技都有三體世界的賠償款在喂著。
“那你說,咋辦?”史強問,他很少問別人意見,可面對維德,他莫名覺得這人能說出點不一樣的。
維德笑得有點殘忍:“涼拌。主要看兩年后三體第二艦隊的情況,轉向了皆大歡喜,要是不轉向就得又依靠神仙再出手救場。或者…”
他湊近了點,聲音壓得很低,“等著人類自己作到死,等羅清看不下去,然后從頭再來,直到人的思想水平能匹配到發展程度為止。”
史強聽完坐直了身子。
沉默了一會,史強才突然說:“爛呀,這日子怎么過都是過,命運又沒有掌握在人自己手里面,所以說人們的追求就從為時代做貢獻,變成了給時代找樂子。”
輕軌突然減速,播報聲響起:“清華大學到了,請下車的乘客做好準備。”
維德站起身,拎起茶葉禮盒,整理了一下領帶——那動作嚴謹得像要去參加聯合國會議,和這荒誕的時代格格不入。
“走了,史強先生。”他揮了揮手,沒再說別的。
史強也拎著兩瓶酒站了起來,他忽然叫住維德,似乎意識到了什么。
“維德兄弟,你這不會是要去…”
維德沒有掩飾自己的目的:“去拜訪面壁者…”
史強一拍腦袋:“娘的,怪不得咱倆能遇見,合著咱倆是順路的,等會,你說的面壁者是哪個”
維德笑了笑:“筑基修士。”
“那就羅輯唄,走吧,一起,我也是找他的。”史強把手里的兩瓶紅干晃了一晃。
維德愣了一下,隨后記憶漸漸重合,最后終于反應了過來。
“等等,我好像想起來了…你是不是面壁者羅輯的身邊那個…警察”
“這才認出我來就你這還情報局局長呢,走吧,下車,一起找那小子蹭飯去,他老婆做飯怪好吃。”史強摟住了托馬斯維德的肩膀,不由分說的一起下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