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心的演講很漫長，她站在發言臺上，腳下的透明臺階映著她的影子，也映著眼前那些來自不同時代、不同陣營的面孔，有希恩斯莫名的審視，有艦長的竊竊私語，有政府官員的審慎，有艦隊國際代表的嘆息。
在她身后，公元2007年的人類與公元2210年的人類似乎跨越了兩百多年的時間，共同審視著她，公元人也好，新人類也罷，古往今來的光影在漸漸重迭。
天外的注視者，除了兩光年之外的云天明之外，另一位面壁者神識也跨越遙遠的距離，暗中注視著這里。
‘沒什么可緊張的，聯合國大會我又不是沒講過話。’
程心給自己暗暗打氣，隨后開始了舊星錨會（公元人公會）成立一年以來的種種成果匯報，以及對未來的展望。當然，必備的質疑性提問和解答也不少，好在程心把聯合政府和艦隊國際拋來的社會性問題都回答上來了。
“文學修飾性詞匯太多了，而且一直抓不住重點。”章北海搖了搖頭，他同東方延續坐在偏角，正如兩百年前他與東方明溪坐在陰影下的角落，觀看著無工質飛船派和老航天的爭論一樣。
東方延續也隱隱能看出來，她作為艦隊國際的新人類，又是軍人，實際上對聯合政府所代表的地球主文明存在些許不滿，尤其是陪同章北海來地球這一個多月的時間見識到了許多亂象之后，這加深了她從艦隊國際的宣傳中得來的刻板印象。
“程心會長試圖寄希望于教育以及公元人的影響來對地球國際（代指聯合政府）的風氣進行改變，但我感覺這好像作用有限，公元人才多少人，不被地球國際同化就算了，怎么可能去同化那么多人。”
“舊星錨會的黃金時代追憶計劃也快流于形式了，這個公元人的組織正在處于熵增的階段。”
東方延續一針見血的點出了問題。
“不。”章北海輕聲道：“那些只是表象，你看，這個姑娘得到了聯合政府的認可，雖然艦隊國際略有些不滿，但是她身后的支持群體卻越來越多了，地球國際的大多數公民都是站在她這一邊的…她像一個糊涂表象下精明鬼。”
東方延續不相信的說：“政客她程心會長的心眼怕是還沒有我多呢，她怎么玩的過老政客呢，謙蒙漸艦長那么厲害的人都在太陽系聯席會議上碰了一鼻子灰，他可是在遠征里立下大功的，一樣被氣的放棄了在聯席會議上大罵，放棄了聯席會議的身份，繼續當他的悖論引擎號艦長，前輩，你對程會長的評價可太有失偏頗了。”
章北海說：“政治不是智商和計謀的比拼，政治是看誰背后的人更多，東方，這一點你要好好學。”
東方延續狐疑的說：“我現在學還有用嗎自然選擇號上的人誰還認我這個正艦長連先遣艦隊的其他11艘戰艦，都快把你當成他們的頭了。”
章北海尷尬摸了摸鼻子，沒有說話。
“現在，太陽系艦隊正在與吞食艦隊在柯伊伯帶區域進行廣泛式的低烈度交手，這場戰爭已經持續了三個月，柯伊伯帶防區的艦隊已經擊毀了超過五千艘吞食戰艦，自身也已經有了數百艘行星級戰艦戰損，您現在確定要將前線作戰的戰士陸續召回”
在地球上那個小發布會召開時，木星軌道，太陽系聯席會議也在繼續召開。
面對聯席會議主席的質疑，亞洲艦隊司令的態度并無太大變化：“只是對有思想鋼印加持的太空軍軍人進行召回而已。除了吞食巨環，來自三體艦隊的十枚探測器也熄滅了光輝，以完全無法偵查的角度朝著太陽系飛來，我只是在避免可能存在的風險。”
聯席會議主席搖頭：“可你似乎并不愿意告訴其他兩大艦隊你的消息來源，這種對太陽系聯席會議不透明的單向情報，很難讓歐洲艦隊與亞洲艦隊同樣進行艦隊召回。”
“畢竟，現在是戰時狀態，臨陣撤兵乃是大忌。”
亞洲艦隊司令對主席對其他聯席會議的參會人員說道：“我得到的只是一個模糊的信源，而且出于穩妥考慮，現在不能對各位公諸于眾。”
美洲艦隊司令瑟蘭汀笑道：“怎么了，我們來自公元時代的亞洲艦隊司令，除了領航人之外，還有另一個身份，是又一位隱藏的面壁者”
亞洲艦隊司令沒有和這個八十多歲的金發小女孩計較，他轉頭對聯席會議主席說道。
“關于柯伊伯帶的防區，我可以讓亞洲艦隊的力量去頂上，目前太陽系艦隊與吞食艦隊的目的都是在大環到來前盡可能消耗對方的有生力量。既然如此，那誰去消耗都一樣。
如果說你們不想將前線的艦隊召回的話，那我就退而求其次，要求其他兩大艦隊召回全部恒星級戰艦，讓更多的行星級戰艦配合柯伊伯帶防御體系，暫時頂上。”
“這不可能。”維塔利斯（歐洲艦隊司令）說道，這個有著法國血統的男人選擇和瑟蘭汀（美洲艦隊司令）站在一起，“現在泛柯伊伯帶戰場，戰場廣度已經拉長到了50個天文單位，早就不是遠征艦隊時期所進行的密集作戰時代了，在這種廣袤的戰爭范圍下，只有恒星級戰艦擁有對吞食艦隊的絕對壓制力，貿然將恒星級戰艦撤出戰場，只會在短時間內急劇增加行星級戰艦的傷亡。”
“面壁者羅清先生可以出戰，這件事情我已經委托過他了。”
“那也不行，羅清是我們總攻巨環的重要力量，而且吞食艦隊現在極為分散，哪怕讓面壁者上戰場，他廣袤的星際空間內也根本摧毀不了幾艘吞食戰艦。只有搭配了恒星級戰艦的太陽系艦隊的主力，才能有效維持著柯伊伯帶防線的動態防御平衡。”
“我有個問題。”歐洲艦隊的副司令忽然開口。
“請說。”亞洲艦隊司令說道。
“我注意到你剛才的表態，你想將恒星級戰艦召回的一個原因似乎是三體艦隊所發射的10枚探測器你在擔憂這些探測器嗎”
這位歐洲艦隊副司令的嚴肅古板的反問讓整個太陽系艦隊聯席會議泛起了大量的笑聲。
一周前，正是在這種笑聲下，立下大功的遠征艦隊總指揮謙蒙漸憤怒的關掉了自己的全息投影，選擇直接離席。
但亞洲艦隊司令已經對這種笑聲很免疫了，在他每次作為領航人醒來時，類似的笑聲他總能在每一個時代中聽見。
“是與三體探測器有著一些關系，我現在已經改變了過去的想法，我始終認為太陽系保衛戰絕不單單只是指太陽系艦隊與吞食帝國的戰爭，三體艦隊所發射的10枚探測器也應當被視為本次太陽系保衛戰的一個重要影響因素，而不是被人類艦隊所完全忽略掉。”
那位歐洲艦隊副司令嘆了口氣：“實在不是太陽系艦隊想要忽視掉這10個小玩意，而是這10個小玩意在關掉燈之后，我們甚至根本不知道他們現在飛到哪里去了，想重視也沒有辦法去重視。”
“這更能說明我們陷入了一個自負的怪圈。”亞洲艦隊司令接著說，“而且哪怕無法觀察到這10枚探測器的行動，我們也應該意識到，這10個你口中的小東西最多兩年后或者一年多的時間就可以進入柯伊伯帶，不要忽視掉它們的速度。”
歐洲艦隊副司令揶揄道：“亞洲艦隊司令說的對，這個小東西的速度對于恐龍來講是個可望而不可即的，尤其是在過去的林格—斐茲羅三號望遠鏡中所觀察到的那接近8光速的高速狀態，恐龍帝國確實應該注意一下。”
說完，這位副司令反問大家：“但是，人類的恒星級戰艦的速度是多少？誰能告訴我”
面對整個聯席會議，這位副司令悠然道：
“同志們，遠征艦隊與吞食帝國的戰爭已經表明，在星際戰場上，速度仍然是影響戰場勝利或者失敗的絕對因素。而現在的太陽系艦隊則占據著絕對的速度優勢，無論是三體艦隊也好，吞食艦隊也罷，都遠遠追不上人類的飛船。”
亞洲艦隊司令緩緩搖頭：“我只是在盡我的責任，在聯席會議上提出我的建議，三大艦隊是平等的，且共同受到太陽系聯席會議的監督，我自然是無法影響到你們的選擇，但我會按照我自己的意愿，對亞洲艦隊進行一個調整。至于亞洲艦隊所空缺的那一份防區漏洞，也會有其他戰艦進行輪換，這一點你們不用擔心。”
聯席會議主席的全息投影敲了敲桌子，會場立馬響起了模擬的震動聲。
“既然亞洲艦隊有著自己的想法，根據三大艦隊互不干涉原則，我們也不需要進行過多的追問，但是我也希望亞洲艦隊不要因為本次的艦隊調動而出現防區漏洞。保衛太陽系是三大艦隊共同的責任，這一點希望三位司令銘記”
“當然。”瑟蘭汀和維塔利斯都答應了下來。
維塔利斯說：“無論是歐洲艦隊還是美洲艦隊，我們都會在對抗吞食帝國的戰場中鑄就永恒的榮耀，我們兩大艦隊自然也會給亞洲艦隊爭取足夠的時間，讓亞洲艦隊有充分的時間完成自我檢查和自我篩選，去消滅那一份暗藏的威脅。”
“那就辛苦二位了。”亞洲艦隊司令仿佛聽不懂他們話語中內涵的那一絲諷刺意味，他向兩位同僚敬了一個軍禮。
檔案核查室的燈光。
亞洲艦隊后勤部的核查室里，日光燈管發出持續的嗡鳴，把四壁照得發白，張挺已經不知道自己是翻看第多少分亞洲艦隊艦員的資料了。
要知道亞洲艦隊作為三大艦隊中力量最為雄厚的一支艦隊，其恒星級戰艦的數量達到了2015艘。
不算行星級戰艦，單是其恒星級戰艦的艦員們數量就高達600萬人。而現在，他們這一支臨時成立的檔案核查小組居然要將著600萬人的檔案全部翻出來，并進行全部統計。將其中接收過思想鋼印接種記錄的艦員們全部單獨篩選出來。
這本原本是一個簡單的活，只要稍微動用一下量子計算機很快就能得到他們想要的答案。
但問題是上個頭嚴禁他們將檔案上傳到網絡——實際上這種擔憂也可以理解，哪怕人類文明現在對于MOSS已經有了足夠的信任。但人類艦隊始終保持著對人工智能最低限度的警惕，類似的軍事相關情報是絕對不會上傳MOSS似存在的量子網絡當中的。最多是通過三大艦隊各自獨立中央計算機進行備份。
如果這樣還可以理解，但是上頭不知道抽了什么瘋，不光是不能用聯網的量子計算機，連普通的電子計算機都不允許他們使用，要求他們用人力的方式一個一個將所有艦員的信息從紙質資料倉庫中搜羅出來。
——在這個全面信息化的時代，亞洲艦隊居然擁有全部艦員的紙質資料，光是這一點就已經很讓其他兩大艦隊震驚了。
而現在，要用人力把這些資料全部搜集審核出來，這可太難為他們了。
抱著第18份恒星級戰艦又是新一輪3217人的名單資料，張挺徹底絕望了。
這3217人資料重量在兩噸左右，在木星軌道離心力模擬下的0.6g重力環境下也絕對不輕，也就是現在是武者時代，放在過去非得用叉車不可。
“他媽了個巴子的，冬眠前我就在太空軍做文職工作，冬眠后到了亞洲艦隊我還在做文職工作，那我不是白冬眠了嗎。”
張挺憤怒的敲了敲桌子，這引來了其他對面工作搭子的附和。
值得一提的是，資料審查工作組全部都是由冬眠者組成的，而且這些冬眠者的冬眠時間很早遠早于思想鋼印發明之前，而且在冬眠過程中也沒有任何蘇醒的記錄，是正兒八經的原生態老公元人。
此刻，他手里的紙質檔案資料快磨破了，檔案袋上的名字是“劉維C“，一看名字就知道這是一個新時代太空軍，軍銜是上校，是‘長城號’恒星級戰艦的作戰參謀。
“還維C，我還維生素b呢，這都什么勾巴名字。”張挺張口就是幾句紛飛的國罵。
他對面的李靜把筆帽咬得發響，她面前攤著劉維C資料的復印件，密密麻麻的信息列表里，有三個被紅筆圈出來的明顯痕跡：“這個人的公開信息中去過一次信念中心，有明確的思想鋼印加固記錄，其中加固的4項鋼印總共有8條，分別是1、2、3、4、5、37、68、749條思想鋼印。”
張挺喃喃道：“把它單獨篩出來，前5條是正常的，畢竟前三條是艦隊的信念之本，后兩條則是一些吃飽喝好睡舒服之類的東西，剩下三條都是艦隊在很久之前衍生出來的新鋼印…都是積極正向的，也沒有什么問題啊，司令部那么緊張到底是為了什么”
“別問了。”李靜皺著眉頭說：“如果咱倆能想通這其中的關鍵咱倆就不會坐在這里數資料了。”
“也是。”張挺頹廢的坐在椅子上。
“劉付棟，趙成他們呢”張挺又問。
李靜眼皮眨也不眨的說：“都在其他的檔案室里面，我們這個工作小組總共有160人，而且我們的工作只是初步篩選，等我們初步篩選了之后，還會有二級工作組和三組三級工作組對我們篩選出來的名單進行再篩選。這么大的架勢，我總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張挺翹著二郎腿十分狐疑的說：“按理來說，想要核查艦隊里面到底有多少經受過思想鋼印加固的太空軍戰士直接給每個艦長發消息，然后進行統計就可以了，司令部非不要這么做，非要讓我們在暗中偷偷摸摸的一個個篩選…哎呀，我真是理解不來呀。”
“別bb了，趕緊干活，你要是再摸魚的話，我就揍你了。”李靜把一個紙卷卷起來，作勢要砸張挺的腦袋。
“嘿，你這人…”
張挺很不滿意，但看著對面搭子那個認真做事的勁頭，自然也不好意思繼續在這里閑扯，開始翻看起了自己手中這3000多份艦員的資料。
不知道過了多久，張挺的聲音才突然響起：“靜子，快過來瞅瞅，看我發現了什么。”
“再叫我靜子我打爆你的狗頭，”李靜扭了扭沙包大的拳頭，“我可是后天后期，你一個后天中期不要太過分。”
“等會兒再打也不遲，你先來看看。”
兩人很快湊到了一起，這份資料是在‘萬戶’號恒星級戰艦都資料中翻出來的，而且是在最底層，封面已經磨得看不清字了。
張延把把此人的資料攤開在桌上，里面記著密密麻麻的個人數據，看著像普通的個人檔案，但翻到最后幾頁，有幾行用鉛筆寫的小字：“方向比速度重要，保存比抵抗明智。”
“這是…”李靜懵懵的。
張挺深吸一口氣：“這些個人資料在上報到艦隊的統一管理之前，都是由個人進行填寫的，填寫后就會密封，而這個資料的密封條還沒有被動過，這說明這行字只能是他自己寫的…而他，是加持過思想鋼印的太空軍成員。”
李靜小聲的問：“那…這句話到底是什么意思。”
“逃亡主義唄。”張挺冷笑。
李靜頓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